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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是日春情
      本宫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生物都容易在春日萌生出异样情怀。
      说什么“春心莫共花争发”“春心萌动”“春和景明”,甚至连欺负人用的药都要取名成“春药”之流……当真是以己度人!仿佛只要到了这样鸟语花香的日子,众生都要变得柔软起来,以为发情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胡扯八道。
      若是真有这样容易的好事,本宫早八百年前就把禧嫔拿下了。

      那时本宫还只是一只万事不通的蠢货。
      听说男孩子十三四岁就该通晓人事了,否则便要算作府上主母失职云云,偏生姑娘家成婚当天才知道传宗接代是怎样的破事——妙趣横生极了!我呸!
      反正皇帝不是什么好东西——每次来清河宫便似给本宫上刑。
      我不喜欢皇帝,当然我并非想要造反,纯粹是字面上的不喜欢罢了。
      我自知事起便没见过我娘。
      我爹也没见过。
      伯父干掉了挡他道的三位兄弟(其中就包括我爹),然后自个儿做了皇上。
      我爹自杀前毒死了一府的人——上至王妃美人,下至刚满月的孙女。
      唯独漏了我。
      我娘是一位外室,因未婚先孕被送到了庄子上。听闻风声迟了些,遂缓和些空间出来把我这小婴儿送了出去。
      送到了她娘家,镇远侯府——全府上下能主事的都是女人,我那几位舅舅早在随承德皇帝和苻宏斗法的时候便去了,“满门忠烈”的牌子写起来多容易。如斯境地,也亏得我爹能忍下心来荼毒我娘这唯一一朵水灵灵的小花儿。
      当然,在那时,活着的人里头,我才算是最惨的。
      外头有新帝大肆搜捕孽党,里头我那几位舅母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单看这没男人挣银子的家还能撑这么些年。
      大舅母是江南织造家的大小姐,口头禅“没钱”;二舅母的父亲是当朝太子太傅,拿手好戏老三样,装晕吐血假上吊;三舅母原是宫内的女官,热衷装木头人和扮阿宅。
      一人一个儿子,听上去倒是十足的公平。
      男孩子们承载着侯府的“希望”,三位舅母则是合纵连横,各类排列组合使了个遍——尤其是在表弟展现出后来居上的天分之后——我便是石头撞石头间的缓冲垫子,连月事带都不如。起码月事带能吸点儿潮,我只能被掰来掰去。当然,若是哪里又出了点儿不好解释的幺蛾子,垫桌底儿的自然也得是我。
      又一说,我娘与三位小姑子的关系恐怕见不得好。
      诸如“和她娘一个德行”“不学好,小小年纪就晓得糊弄人”“上辈子造孽的天煞孤星”云云,听到后来,我耳朵里也长了茧子,心平气和,心平气和。
      我一向疑心这是话本子里常写着的美人相斥的路数,三位舅母不作妖时(屈指可数)还算是各有千秋,我单照镜子也知道我娘生得不含糊。大概正因如此,三位舅母防我便似防狼,生怕我一个不小心玷污了她们的宝贝儿子——表哥表妹之类的,这府里提都不消提。白日里若有人同我多说一句话,晚间吃饭我便不一定上得了桌。
      ……
      我是去文曲庙烧香时遇到的安云。
      那时安云还许我叫她安云。
      但现在我只能叫她禧嫔,否则便是坏了“规矩”。
      我不喜欢这皇宫,更不喜欢皇帝。

      我那大表哥是个典型的世家公子哥儿。
      无怪大舅母拼了老命给他挣前程,府里头争着荫爵就不消说了,买前程的事儿都敢干。
      然而就算拿到了样卷,大舅母还是不放心,大张旗鼓地跑去文曲庙许香火——二舅母便嘲笑起来:“哟,这时候有钱了?”
      大舅母心里有鬼,横了两眼不说话。
      便把气撒到我头上:“磨磨蹭蹭干什么呢!耽搁了吉时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便是相当的不明白了,大舅母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在折腾了我十来年后,还敢拉着我给她亲亲宝贝儿子上香去,也不怕再好的命都给我咒没了。
      当然小白菜都是没什么人权的。
      诚然,先走遍流程也不赖,说不定后头还要这么来两遭。
      大张旗鼓上了香,大舅母自己溜了,却把我扔下来——先抄个三天经书表表诚心。
      我向来是不信这玩意儿的——钱够多还怕心不诚?
      我眯起眼,草书几行惊天地泣鬼神——大字儿识不了几个。
      作怪正欢,忽地,身旁飘过来一股子暖融融的香气。
      耳畔有少女轻笑:“你写的是什么玩意儿?”
      我侧头,巧巧对上她的眼,猫儿似的,睫毛不长,扑闪得却很是动人俏丽。
      我抿了抿唇,笑说:“没听说过吗?怳怳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
      那年我十六岁。
      十五及笄,正常人家的姑娘此时若不是出阁,便该许亲了。
      考虑到本人的特殊情况(对外只说是老太君远房亲戚),京城各色适龄男女的炫技舞台我从未登过场。
      老太君说,她死了不要和老爷子合葬,叫我带着她的骨灰瓮,远远儿地南下,随便找个海边小城歇脚。保命要紧,离京城越远越好。
      据说老太君年轻时另有所爱,可惜镇远侯棒打鸳鸯,逼得那少年南下出海,此生再也未曾回来。
      老太君老糊涂啦,许多事都忘了。
      南方如今是酆朝的地盘,几十年前韶关一场狠仗,彻底把大夏划成了两半,苻宏建了酆朝,自此名正言顺踞守富庶的东南玩耍。南北互不友好,我哪儿有那大本事浑水摸鱼地出关?
      那时我却不知,本人此生倒真有本事出关。
      听说过酆朝那位年轻皇帝时不时御驾亲征的事迹。
      但与我有什么关系?
      在大表哥被关进大牢半月前,韶关传来急报,酆军入关。

      宣延朝第一大舞弊案,起因是大夏王庭的悠久历史传统——党争。
      再把时间线往前捋一捋,和酆朝那穷兵黩武的狗皇帝也脱不开干系。
      大意是朝廷两派官员吵得沸沸扬扬,鹰派鸽派,冠冕堂皇的理由听多了腻得慌,但各自有什么小算盘——我当时也不过是个破落侯府的小孤女,顶天了被揭发是叛党遗孤,自然也不清楚。
      浑水越搅越大,各种鸡毛蒜皮你家小子强抢民女你家县主强占土地之类的事情层出不穷。当然酆军也不是吃素的,大夏又连失了好几座城,用脚趾头想想皇帝也高兴不起来。落马官员一大批,一时间京城里人心惶惶。镇远侯府此时还能自得一番幸好家中无男丁身兼官职,直到某天主考官被人举报舞弊。
      皇帝气得半死,下令严查,连我大表哥这种小虾米都不放过。
      带刀侍卫跑到侯府扑了个空,后来还是在红袖楼降服了这只醉虾。
      除了我,大家都不开心。
      二房三房自然是担心坏名声影响自家独苗苗,大舅母就更不必说了,前所未有地大方撒钱消灾。
      然,非但没捞出大表哥,一月黑风高夜,我也被某位公公客客气气地请进了宫。
      噫,惋惜一番芳魂即逝。临行前更衣一番,我挥泪洒绝笔(现下想想与情书无异),撒泼勒索三位舅母老老实实转交安云。
      我进了宫,见了皇上。
      皇上大半夜的还在批折子(怪不得英年早秃),见了我只是叹两声气,喝口茶,然后把我晾在边上继续批折子。
      我生物钟一向准得很,到点了就要闭眼睛,昏昏欲睡时还想着若是这位便宜大伯今晚狠不下心来弄死我,等安云看见我的信便万事大吉。
      忘了说,安云是皇帝十分宠爱的三公主——说实话我总会忘记她是个公主的事实,可能是因为她太可爱了?
      “丘棠!”
      我被这一声惊得差点儿摔下椅子,下意识回道:“臣女在。”
      “你倒是大胆!”皇帝面前的两摞折子终于堆成了一摞,“朕眼皮子底下呼呼大睡!”
      我傻笑两声,表现出十分无辜的神色来。
      皇帝叹了口气:“你同老三倒是一样的性子。”
      我怀疑他说的是我那估计都投胎了的爹。
      嘴上却是实诚道:“臣女何德何能,敢同三公主相媲美。”
      “谁夸你了?”皇帝嗤了声,又问,“可曾及笄了?”
      我飞速运转的脑子终于迟滞了半会儿——什么意思?
      “十六了。”
      “可曾取字?”
      “不曾。”
      我能赖在侯府蹭碗饭就不错了,还大张旗鼓办笄礼取字?
      接下来是不是就要问可曾许过人家了?
      果不其然。
      尽管不知道这位在盘算什么,但我也不敢欺君。
      老老实实道:“不曾。”
      后来我无数次后悔那时应该说点儿别的,比如“有心上人了”,又或者“祖母在老家许了人家”,或者别的什么……反正,就不该跟个傻子一样憋出这么俩破字儿。
      被打包送去韶关时我还没缓过神来。
      大舅母的儿子作弊,老娘就被送过去和亲——这是什么狗屁道理!!!

      并不是说酆朝的皇帝虐待我什么的。
      相反,苻霖还算不错。
      如果忽略掉他床榻之间某些奇怪的偏好。
      姿色尚可,给银子很大方,对女人之间不闹出人命的小伎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棒的是,他没有大老婆。
      他爹去得早,苻霖冠都没及就赶鸭子上架似的登基了。这么些年,各家大臣想方设法地互相排挤,一时半会儿也没吵出论资排辈谁家的姑娘最配当皇后。
      传闻苻宏对女人不感兴趣,苻霖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娘至今身份成谜。
      这意味着,在后宫,本宫头上就再没人了。
      南朝的重臣有许多都是当年和苻宏一块从北朝跑路的,对上旧主家的姑娘,也不太好意思明目张胆地诋毁——向皇上显示你有多翻脸不认人?过度的虚张声势约等于自以为是的傻逼。
      总之,到目前为止,除了李贵人的毒月饼,王嫔的黄诗,方美人的安眠药,在没有皇帝上清河宫行刑的日子里,本宫吃好睡好,腰身都粗了一圈。
      粗就粗吧,最好苻霖嫌弃了,别再大半夜地撒疯,跟个不知长久的中二病似的。
      他竟然对我说:“给朕生个孩子吧。”
      这确然是个有趣的现象。后宫莺莺燕燕,一个太子都生不出来。
      常年居安思危的本能叫我对自己的处境有着十分清晰的认知——夏朝送来暂时平息战争的抵押品,还是个赶鸭子上族谱的货色。况且以苻霖的尿性,不出三年肯定要再度用兵。两兵交战先斩来使,到时候完蛋的肯定又是老娘——废话,不然宣延皇帝干什么不把安云送过来?
      我试图避开他黏附在我面庞上的手指——没救了的皮肤饥渴症,我俩呆在一块的时候,要么是腰被他捏着,要么是脸被他捏着,要么是耳朵被他捏着——我一直怀疑王嫔那么有福气的耳垂是不是就被这么捏出来的。
      “陛下。”我克制住生理上的不适,顺着他的力道贴他贴得更紧,尽可能遮掩住面上哪怕一丝微表情,“太医说,臣妾的身子早年亏损得有些严重。”
      我琢磨着如何和他说这事儿块半个月了——后宫之中,皇帝的宠爱是一份极其微妙的工具,就好像我需要一个算盘来精细地估算我需要向他讨要多少,这样内务府的奴才不至于看人下菜碟克扣衣食,我需要巧妙地回绝他多少,这样苻霖也不会一怒之下把我扔进冷宫。
      你让一头已经要耕好十几亩地的牛额外在一块产不出粮食的地上折腾,除非这头牛精力过于旺盛,我看不出除了让其早早过劳死之外的收获(讨厌的牛)。
      并不是说我给苻霖挡过一次箭,给他做过两次饭,帮他更新过火铳的设计图纸,听他讲过他悲惨的童年并且也同他分享过我梦游一般的少女时代,苻霖就愿意供我一辈子白吃白喝。他显然不是什么送佛送到西的大善人,三天两头嚷嚷着北伐北伐,烦死人了,早八百年就知道您要北伐。
      好吧,退一万步说,如果他一气之下把我废了,那为什么不干脆允许我跑路呢?眼不见心不烦。我还得回大夏王都去给老太君收尸呢。
      我的手指穿过他散开的寝衣,触碰到他温热的,微湿的胸口,试图谨慎地通过他的心跳判断他的决断,嘴上说道:“陛下,臣妾此生,恐怕都难以为陛下绵延子嗣了。”
      他摩梭在我头发里的手指停住了动作,我安静地等待着他的决定,突如其来地觉得掰扯清楚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从第一次起我就讨厌他的触碰——他粗粝的抚摸,他湿润的唇舌,他毫不怜悯的一次次侵犯,他变态的、难以言说的,对各种绳索的癖好……我曾经趁安云熟睡时吻过她的唇,我知道,亲密绝不是这么难受的事情。
      “哪个太医说的?”他问,“罗仲明那个狗东西看病十次有九次不准——”
      好吧,找个可怜的替罪羊是我不想看到的。
      “都这么说。”我装作轻轻颤抖惹人怜惜的样子,“陛下,臣妾很抱歉。”
      他沉默了。
      我偷偷翻了个白眼,感受到他的心跳并没有什么变化,痛骂“心之官则思”的孟子糊弄人。
      我本来指望着他能松开我,今晚的折磨也可以暂时取消了——然而这神经病突然像是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直接发癫,干脆一夜没睡。
      也得亏第二日是旬休,不然谁这么无脑折腾。
      可怜本宫直接昏死到下午,恍恍惚惚下了床,就看见一个小分队的太医排排坐,看样子茶水都上过三四道了。
      我冷静地转过头,冷静地看见抱臂正襟危坐的苻霖,冷静地看着宫女太监全被他赶到殿外,冷静地坐下来,迎接世界末日。
      诚然我是个糟糕的骗子。
      我能说服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我的罗仲明(苻霖的好基友,噫~)添油加醋,我能拿着方美人的把柄说服她那妹控狂魔的兄长火上浇油,但我还真没力气收买一整个太医院的胡子们对着满脸山雨欲来的苻霖斩钉截铁胡言乱语。
      此事的直接结果就是,从这天开始,一直到苻霖正式北伐的那天,我每天都要灌两碗黑乎乎的药汁下肚。
      我可去你妈的吧,老东西!

      客观上分析,我觉得夏朝要完蛋是迟早的事。
      最典型的,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内部却还在狗咬狗,连谁是反贼都闹不清楚。
      我严重怀疑许多头脑简单的将军就是这么把小命玩完的——不然你真的没办法解释,当苻霖的大军势如破竹杀进王都的时候,连个愿意守在墙头冲锋陷阵的禁卫军都没有。
      当然头脑更简单的是苻霖——我不知道他是出于何种心理在攻打我母国的时候还要把我带上,但对着这个狗我能做什么呢——腆着张假笑的脸皮:“陛下忙于军务,臣妾除了添乱……恐怕不合适吧?”
      苻霖摆一摆手:“你不是一直很想念老太君吗?正好回去看看。”
      是的呢,我家老太君老年痴呆了这么多年还没断气是不是很惊喜?
      我耐着性子旁敲侧击:“陛下,朝中大臣恐怕会有些意见……”
      “谁会有意见?”他微笑地看着我——那种我一直畏惧着的,蛇吐信子似的眼神。我想起他慢条斯理将冰冷的细绳缠绕在我的四肢、脖颈、胸口……直到我完全没办法避开他黑黑的眼睛,仿佛他从始至终都知道我的抵触和恶心,他绑好一个结,然后是下一个结,居高临下怜悯地俯视我在孤独的沼泽里踽踽喘息。
      我不再言语。
      我的思绪飞快地奔驰到不远的将来……我想念安云,很想很想,她狡黠灵动的眼睛,饱满丰润的唇瓣,她偏头时露出的柔美,她爽朗的大笑和毫不掩饰的连珠妙语。那天晚上起我就一直被关押在宫内一处偏殿里,可能三四天?我不知道……我太擅长糊里糊涂地混日子了——然后安云闯进来,目光恳切地看着我,突然箕踞大哭起来:“抱歉!阿棠!我真的很抱歉!”她哭得气都差点喘不上来,而我却只能呆呆地坐在旁边,试图找出张干净的帕子递给她却尴尬地囊中羞涩,直到她声调清楚:“阿棠,父皇说,要么你替我去嫁给苻霖,否则就要秘密把你处死!”
      我的半副心神都被她的眼泪浸润得摇摇欲坠,另外一半却仿佛是清醒地冷笑起来,说,嘿,我早就料到了。
      我想起小时候被三舅母罚去跪祠堂的晚上,幽暗的静室里,只有高高在上的排位和我膝下凝涩的蒲团。她仿佛尤其地讨厌我,同我说过的最多的话便是各种整人的法子。连当时神思还算清醒的老太君也不好倚老卖老地像糊弄我前两位舅母那一般糊弄过去,毕竟是宫里出来的人,谁知道她身后有没有哪一位老谋深算的太妃?
      为了打发时间,我只好一遍又一遍认牌位上的字,从大夏朝建立时的往上数六代祖父一直到那三位夹在苻宏与承德皇帝之间进退两难最后死无全尸的舅舅。三舅母想告诉我什么呢?我已经很困了,大脑却还在自动地运转。直到有一天我见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灵位,被某种诡异的猜想所震慑——然后我发现了自己的身世,我并不是老太君哪个所谓的远房亲戚的孤女,那个灵位属于我的母亲。
      死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如此,受罪的就是安云。我抚着她的长发,温柔地笑起来:“别哭了,我去。”
      那是我们这些年最后一次见面,天知道我离开王都的时候有多想见到她。至少来送送我吧,我想,至少让我的余生都能安睡在拥有你珍珠一般的牙齿和猫咪一般的笑容的记忆里,至少让我不要再那样寂寞,安云。
      但是安云并没有来。
      我站在马车边停滞许久,眼睛眺望远方得酸胀,直到某个畏畏缩缩的小黄门跑到我面前结结巴巴地问:“公主,是否可以启程了?”
      我听到宫女们窃窃的抱怨,因为正午的日头很毒,站在这样没有任何阴凉的地方会使她们娇嫩的肌肤上出现红色的疹子。我看见了小黄门眼睛里面的恐惧,就像是曾经的我一夜一夜跪在祠堂里的恐惧,不知前途、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恐惧,那样的恐惧,一寸寸蔓延上脖颈,直到能淹过你的鼻息。
      终于我叹了口气,头也不回地登上马车:“走吧。”

      宣延皇帝上吊了,吊死在西郊的一棵歪脖子槐树上。
      他跑路之前把宫里的后妃皇嗣们屠了个遍——就仿佛当年我的父亲对他的后院所做的那样,就仿佛这是大夏王朝末代王室所有支系的宿命。皇后自缢而亡,贵妃自刎,他的两个儿子喝毒酒自尽。没有人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是如何做到把自己人处理得如此干净,帮苻霖斩草除根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
      我被苻霖抱在膝上(尽管我十分抵触他这种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过脑子的亲密行为)——可能是因为我生得太小了,以致于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将下巴颏抵在我的肩胛骨的同时轻松批阅奏报。可怜那个打报告的小将军脸红脖子粗地盯着地板,结结巴巴吐出一个又一个人名和他们的死亡方式,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直到他说:“昭禧公主被砍断一臂,气息尚存,现已送去医者处抢救。”
      我胸口蓦地一松,耳边嗡鸣声阵阵。活着就好,活着,活着,活着……我想起安云是那样骄傲的人,她如何忍受失去一只胳膊度过余生?我不安地蠕动着,几乎都要忘了自己正靠在苻霖的胸口,直到他的气息喷洒到我的锁骨上:“怎么了?”
      然后我意识到我的脸颊上有水痕,我的眼睛和鼻子都很疼。
      苻霖像是很困惑地注视着我,然后说:“老太君不是挺好的吗?”
      他进宫之前竟然还有闲心去镇远侯府转转。我那位表哥最后还是被宣延皇帝干掉了,大舅母没过多久也郁郁而终。大概几年前察觉到形势不对,二舅母带着儿子回了太傅致仕的娘家。唯一还留在王都侍奉老太君的只有三舅母,发髻一如既往的紧绷,表弟安静地站在她身后,一道对苻霖行礼。
      老太君笑嘻嘻的:“哎呀臭丫头,终于知道怀靖王不是个东西啦?”她眯了眯眼睛,瞅一眼苻霖,猛地窜到我耳朵旁边像是要说悄悄话,“这个后生可比那老东西精神多了!”
      她倒是一如既往地活泼,我撇撇嘴:“我可比我娘正经。”
      老太君翻了一阵白眼,突然又叫起来:“不知羞!老实交代,怀了几个月了?”
      “……”我深吸一口气,回头看向苻霖,“陛下,我们走吧。”
      苻霖呵呵一笑,兴致盎然:“是啊,怀了几个月了?”
      我可去你的吧!

      我并没有在苻霖面前讲过安云的事情。
      在他面前,这只是我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过往而已。我曾经忍不住想象我正对他毫不遮掩地大喊大叫——在他对我施加他各种变态的爱好的时候,然而我终究都冷静地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给出一个如此荒谬的伤害借口本来就是一件很蠢的事情,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必要使劲折腾我们本来就单纯的利益关系(我喝药他给钱),更别提这个愚蠢的浪漫故事从始至终都是我的单相思。
      我去看望安云,那时她已经被苻霖封为了禧嫔,同时被册封的大概还有赵大人的女儿、钱大人的妹妹、孙大人的孙女……这大概是某种安抚旧朝老人的方式。
      此时是春天,北方的溪水早已经解冻,金色的阳光洒落下来,我看见我隆起腹部的刺绣上闪出微微的光华。这一路陌生又熟悉,我想,当初安云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路从她父亲的宫殿跑到这处荒废的居所来的?她有哮喘,跑那么快可受得住?
      我推开门的时候,安云正靠坐在榻上。我又一次意识到我们竟然已经有那样那样久没有见过面了——尽管每次夏朝有使者前来,我都会私下打听她的消息,如果运气好,还可以要到一幅她的画像——我一直觉得她就生活在我的呼吸里,安睡在我的手掌心。
      她始终没有嫁人,始终是承德皇帝和皇后最宠爱的小女儿。
      我不知道我是该快乐还是伤心。
      没有人能在这么几天里瘦得这样快。
      她的双唇没有任何血色,脸颊简直都要凹陷进去了。她对着我的侧面,空荡荡的袖口耷拉在床沿边。她的头发乱七八糟地这里一块那里一块,完全令人无法想象曾经她梳着整洁精美的流云髻斜卧在文曲庙的禅室里,慵懒的假象下充沛着仿佛能唤醒一个春天的活力。
      她在我的唇瓣下熟睡,我看见她剧烈颤抖的耳坠。
      “安云。”我轻轻唤她的名字,试图把她从那样深切的迷离状态里唤醒。
      她漠然地看向我,猫咪似的眼睛,却仿佛聚焦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一辈子都够不着。
      “不,你应当叫我禧嫔。”
      一股剧烈的战栗从我的胃部翻滚而起,抽动,恶狠狠地往上劈裂开。我感到疼痛,也许是幻觉,也可能单纯是我腹中的那个小孩子在恶作剧。
      我勉勉强强地扶住墙面,喉间干涩。
      “你知道吗?”安云,啊不,禧嫔突然说道,“当初,父皇还给了我一个选择,我去南朝,但可以带上你。”
      她还叫着宣延皇帝父亲,哪怕他留给她的只有那截空荡荡的衣袖。
      “但是我拒绝了。”禧嫔道。
      她没头没尾地说:“那一天我其实醒着。”
      那一天我胆敢轻触你白皙的后颈。
      那一天我妄自冒犯你娇艳的唇瓣。
      那一天我自以为探索得更深、更深。
      那一天我成全了我最卑劣的幻想,留给我足以回味一辈子的幻梦。
      所以,哪怕要在正午的城墙之下等待得更久,我也毫无怨言。
      “但是我不后悔。”禧嫔避开我的眼神,茫然然的,像是所有的春天都融化不开的积雪,“我只是累了。”
      累了啊。
      累了。
      累了便睡一睡吧,再一睁眼,如果还是累,那便继续睡。

      当我迈出这座宫殿的时候,我看见苻霖站在朱红色的宫墙边上等待。
      微微地错愕了一瞬,然后我走过去,没有说什么,只是单纯地抱住他的腰。
      心想,不愧是“穷兵黩武”的坏皇帝,身材真好。
      他的呼吸慢慢地压下来,平稳地降落在我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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