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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物是人非(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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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兄可真会使术,竟能拿我与晋国缔约。早知道就不往那跑了。”卫颓玩着窗边稀漏的光影,半嘲半恨地说道。
“晋国向来优待质子,又有王后的意思,不会有事的。”
伯姜执箸试着饭菜,确认没毒后,竭力地回眼相慰。卫颓望向母亲苍柔的神色,讥谑的双目上描过了一层红边。他激烈笑着,隐抑住身下的颤抖说:“娘,您不用哄我,我知道王兄想做什么,我知道的!”
伯姜不敢回语,她垂了首,把碗推了推说:“饭凉了,快吃吧。”
卫颓旋身归座,端过几上的羊羹。他舀着里面还温热的地方,自讽道:“这一餐之后,也不知道还剩几顿了。”
“颓儿……”
伯姜意欲说些什么,猝然间,幽宫的大门被粗暴推启。伯姜被唬得浑身一紧,手里的筷子也惊失于地。午时的浓光直直灌射进来,刺得那两双已适应了昏昧的眼睛下意识畏缩逃避。
“冒犯了,夫人。”仲安和驯地陪罪道,“大王召见公子颓,请公子跟奴去一趟吧。”
“你们要做什么?颓儿!”
伯姜手脚獐狂,慌乱抱住儿子。而卫颓好似呆滞了一般,只是怔怔地捏着匙子。仲安见状有些为难,只好让人把两人拉开。伯姜嘶声拥挡,但终究是不敌众力。卫颓手里的铜碗于乱倾落,泼出的残羹在母子间划出一条分割的河界。
伯姜拼力挣揣着,却只能生生睹着儿子被扯到一边。待气力和急惧都燃烧殆尽后,她瘫伏在地上,用恸啕声发出最无力的抗争。
“夫人,大王只是想和公子说说话,不会对他怎样的。”
仲安一时有些不忍,他收了虚颜伪笑,俯身宽劝道:“真的,夫人。奴以性命发誓,大王没别的意思,您千万不要多想……”
仲安让人先把卫颓带走,自己立在妇人身边,怜悯地慰了几句。伯姜仍在埋身号泣,他也不知该如何是好,无奈叹了一声后,疾步去赶上众人。
卫亹静立在宣室,一声声投着远处的陶壶。也许是心有所执,他掷尽了手里的竹箭,却无一的贯入壶中。而最后那随意甩出的一支,倒恰恰击中了刚进门的卫颓。
卫颓霎时魂飞魄散,仲安亦被吓了一大跳。他连忙按着男孩跪下,俯身去收拾遍地的乱矢。仲安抱着箭壶,试探性地向卫亹笑了笑,说:“大王……”
“下去。”
仲安诺诺屈身,只得俯首退下。室门再度合起,卫颓脸上的那缕光芒也随之消闭了。他沉垂头颅,看席上逐步压来的人影。但相比恐惧,他现在感到更多的是憎恶。
“私通齐国的主意,是你出的,还是义母出的?”
卫亹望着他,其实也不知说些什么。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召他来。可是若是直接送走,又总觉得余事未完。好似在离别之际,有一些东西必须要由他亲手斩断。又仿若见了这最后一面,就能添补心中的某种隙缺。
“都是我出的又怎样,王兄能放过娘吗?”沉寂打破后,卫颓抬起头来。
“我猜义母也不会乞求窃国者。”卫亹讥责道。
他高高立着,装腔作势地感叹说:“颓儿,你小小年纪,真是比寡人还要凉薄。为了残喘苟活,连自己生身的娘亲都不顾了。”
卫颓用长睫掩住愧色,他嘴硬哼道:“我也是跟王兄学的。爹果然没看错你!”
卫亹含着谑色降低腰身,但还是高了男孩一个头。他反嘲道:“可惜义父看错了你。你天性纯良,却一点没学来以德报怨。”
“对王兄这样的人,只需以直报怨,无需以德报怨!”
卫颓说着,干脆也抛了生死大局。他站起身来,完全与兄长同高平视了。
卫亹打量着直立的男孩,忽而感到毛骨悚立。就像是看到了禽兽化形一般,他觉得这稚嫩的孩童之身里,好像挤着一个比他还要老成的戾魂。
“我这样的人?”
卫亹站高身子,又恢复了方才俯瞰的姿态。他睥睨着那个孩子斥道:“不仁不孝的事你也做了,而且你勾结异邦,是整个卫国的罪人!”
卫颓斜眸冷哼。他讥诮道:“那又如何?无罪的时候,我害怕王兄杀我。现在我有罪了,王兄反而不敢杀我了!”
“谁说寡人不敢?”卫亹凌色暴怒,“齐国若犯,寡人自有大将相抵!民意若乱,寡人自有手段摆平!你自己给自己坐实了罪名,只要寡人将真相公布于众,你们死了就都是罪有应得……”
“凡事都讲个先来后到,我先放了谣言,你猜百姓会不会管真相?”
“死人的事情最好掩盖,只要你们一死,寡人就以厚礼相葬,而后再重调舆论!数年之后,百姓连你们都不记得了,安管什么虚言真相?”
“如果这些有用的话,你又何必在这和我费话,把我扔给三晋呢!”
“闭嘴!”
卫颓不等他道完,句句的发声争抢。兄弟两人各说着各自的话,卫亹一时气急,呛音长咳了起来。卫颓还在声声逼进,这时梁上倏然飞下一个身影,她迅手劈倒前步的男孩,稳稳搀扶住卫王。
“陈风?”卫亹奇怪地打量她,“你不是……”
“兵神昨晚回宫了,她担心您的安全,让我偷偷来守着。大王,您没事吧?”陈风说道。
卫亹摇摇头,低眼揉着闷痛的胸口。仲安等人也闻声进入,忙忙地围身拥护。倒在地上的卫颓支立起身,他睇着兄长苍虚的面孔,缓缓说道:“喂,你是不是又半夜喝酒了?”
卫亹疑目视去,回缓的神色流过一怔。
“那年就是这样,还不让我告诉爹,要不是我给你拿药……”卫颓苦涩地呵了呵,“兄长,你当时为什么不病死呢!”
卫亹眼底的怒火垂垂沉敛,他别过脸庞,对仲安说:“带他下去吧。”
仲安立刻从令。但当他去拉卫颓的时候,那孩子却意外地暂停了一刻。卫颓定身凝注着男子,问道:“你会在路上杀我们吗?”
“你想过报复寡人吗?”
两个问句撞在一起,在沉默中,合成了统一的答案。仲安拽着男孩,赶忙将他拖离此地。卫亹瞻着他们离开门畔,稍刻之后,退身倚向凭几。
他摒散了众人,却独独留下了陈风。坐了一会后,卫亹对着她问道:“季滑那边怎么样了?”
“大王放心,他说他不会辱没使命。只求事成之后,大王能接他回卫。”陈风答道。
卫亹轻呵两声,脸上却流露了出孤谲的笑意。他说:“你让他也放心,寡人知道的。”
“兵神放心,大王跟公子颓谈完了,没出什么事。”小寺人跑回后宫,对钟寒说道。
“知道了,下去吧。”
从昨夜起,钟寒就留在了那间宫室里。燕姬将它布置得很精致,与她原来的住所相比可谓是天壤之别。钟寒能看到她的用心,可惜并不喜欢这种精致。因而四处寻了一番后,她只能抱着伏枭在墙角睡了一夜。
“兵神,让奴婢来擦吧。”又一个侍女看她拭着伏枭,争着抢道。
“我用不着人侍侯,你们都回王后那去。”钟寒看着前拥后簇的人,觉得自己被围得像个珍禽。
侍女闻言,吓得长跽于地。她连忙请罪道:“是奴婢多嘴了。兵神,您千万别把我们逐出去,不然大王会怪罪的!”
大王……钟寒手下的帕子滞在弦上。
她沉顿了顷刻,接续严目令道:“大王那我自会分辩,你们全部回去,也别再给我派侍人了!”
宫人们面面相觑,小寺人斗胆说道:“可是,这也不合礼数啊……”
“我有梦迷症,送人给我杀吗?回去!”
众人被她的威喝声震住,他们颤巍巍地行拜,赶忙结队离了宫房。钟寒的耳根总算清静了一会,她再次端视向筝上的针钉,研究着峄阳结弦的方式。结果看了不到一刻,眼角又瞟来一个侍女的影子。钟寒愠眉道:“我不是让你们都……”
话说半句,钟寒顿然噎了声。她略微感到意外,疑问道:“你没跟你兄弟一起走?”
“我会去找他们的,但不是现在。”阿甲说道。
“你是怨我罚得太重了,想替他们抱个不平?”
钟寒口上哼着,却很放心地背过了身子,继续去琢磨筝弦。
阿甲摇首低笑,说:“民女知道,兵神是想让他们远离朝堂纷争。而且这种处罚,实际是将自己的军队全然交付。兵神,您……”
“你想多了,我只是想泄愤罢了。”钟寒坚执道,“再不走,小心我迁怒。”
阿甲闻声微哂,反而又近移几步。她悄悄说:“兵神,您是不是……”
“小寒,你怎么把侍人都遣走了?”在阿甲相询之前,卫亹的声音先行中入。
钟寒立刻掀布掩了筝上的丝弦,她浅浅回身,对着进来的卫王谑道:“哪里都遣走了,这不是还有一个吗?”
阿甲乖顺地行了礼,卫亹盯了会她的模样,说:“她是……”
“苏小乙的姐姐。”钟寒回着让她退下,“人多心烦,我也害怕梦中发病。这一个就够了。”
卫亹抚了抚她的鬓边,说道:“小寒,你真的愿意留下来吗?”
“是。大王可以撤走陈风了。”
钟寒移坐到一边,持起酒囊,向樽里倒了些黄桂醪。卫亹还欲掩饰,他说:“小寒,寡人是担心你的安全……”
“大王若不安心,那我也可以发誓死在乱箭……”
“小寒!”
卫亹被她惊得骇然失色,急忙伸手止住双唇。钟寒看他惶迫的样子,顽笑着推开前掩的手指。她递酒说道:“大王身边需要有亲卫守护,陈风那样的人才,不要再浪费在我的身上了。”
卫亹辞了酒说道:“寡人明白你的心意。以后不许再下毒咒了。”
“大王今日不召人议会吗?”钟寒自饮了樽里的黄桂醪,观望着时辰奇道。
“没什么要谈的,寡人让他们处理遣质之事了。”
“卫颓什么时候走?”
“明天中午。”
“大王让我去送他。”钟寒即刻扔了酒樽。
卫亹谐谑道:“小寒,你对他的执念可真重啊。”
“他在我手里逃过一次了,这一程,绝不能让他再逃掉!”钟寒攥紧酒囊,急道,“大王,你一定要答应我!”
“好好好……”卫亹戏笑着说,“不过相比那件事,你是不是该想想我们的事?”
“等忙完这件事再说吧。”钟寒观测着卫亹的表情,有点驱逐地岔道,“大王,我听说……魏斯想趁这个机会再来驻兵,是王后在修书劝阻。难得有闲,大王去陪陪她吧。”
卫亹黯了笑意,他说:“小寒,你嫌弃寡人吗?”
“大王别误会,我们的日子长得很。只是王后……”
钟寒放酒叹道:“连父亲都违逆了,她身边还有几个人呢?”
卫亹怍然灰目,停了几刻后,他勉强笑道:“那等明日你送完颓儿,寡人再来找你。到时候,你若再推辞,寡人可就要重罚了!”
“我若再推辞,那就让我……”
钟寒忽地忆起什么,她看着卫亹紧张的样子,嗤地笑了起来。
“大王快去吧,我也要准备了。”
钟寒说着,送他走出门口。待卫亹与仲安彻底消失于一隅后,她迅身退回原位,揭开伏枭上的白绢。
“所以说民女还是要留下来的,不然刚刚,兵神就圆不过去了。”
阿甲悄声走过来,谐调着说道。
“你又在瞎想什么?”钟寒觑了她一眼。
“民女在想,兵神应该需要民女为您做一件女裙。”阿甲歪歪头,端量着她宽硬的肩膀说,“毕竟那些宫妃的衣服太小,套不上您的骨架。”
“针剪锋利,当心刺破手。”
“民女很会缝纫,伤不到的。”
钟寒收了谑意,直身视向阿甲。面前的女子正在拾布量裁,她感受到了那灼烈的目光,但却依旧神色平和。阿甲说:“兵神,民女知道您担忧什么,但您也把结果想的太坏了。大王不是暴君,让民女再帮您一次吧,就像上一次那样。民女做得到的。”
“去找你的兄弟,或者到王后那里!”钟寒肃声斥令道,“这一次不同于上一次,你承担不起!”
阿甲吃吃笑了起来,她说:“承担不起?如果真有事,这一次,民女有自救的办法。兵神是觉得,我们这样的草人儿,一辈子就只能趴在大人的背后吗?”
阴云笼了天色,阿甲仰起脸,对着她坚眸毅笑。
“我们也能独立生存,我们也能支撑你们。兵神,您逐不走我的。麻雀的本事虽不及鹰,但麻雀一样有自己的高傲!”
寒风挟来了飞雪,钟寒循风望向窗外,凝目间,瞳心中的微火幽幽融了冰形。她重眙向榻边拾针缝缀的女子,说:“那个该死的苏小乙应该早点把你带给我,这样,卫国便又多一个良将了。”
阿甲嫣然轻哈,咬断口里的线头。她温柔抬首,回声道:“多谢兵神抬爱,可惜……实际上,民女并不喜欢打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