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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弥终梦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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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乐器,瑟还是筑?”房屋内,传来一声男子的问语。
天色尚未通明,斑纹的松影下,一个梳着双丫角的男孩潜在门侧,悚息窥探着里面的情景。门缝中的女子对着迎面的人儿视若无睹,她只是全神贯注地盯着筝囊,小心而迅速地调弄着什么。忙了一会后,她才冷冷低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男子点点头,说:“大王说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不怕我杀你?”女子轻哼。
“我又不是嬴赵家的人。”男子略带谑意地笑了一下,“玄英姑娘,大王不是先王,只要您答应,他定会予你更优之遇。而且……如果您不愿意留在秦国,那他也可以放您自由。”
女子终于拆下了那五根黑色的丝弦。她把它们绕在手上仔细缠着,总算抬眸看了男人一眼。玄英睨着男人,戏弄一般地说道:“要是我不答应,秦王是不是就要追杀我了?”
“不答应?据我所知,你跟他没什么师徒情分吧。”男人讽刺道,“怎么,你想给他陪葬?”
门外的男孩闻声一悸,死死锁向师傅的身影。在听到最后那两个字时,玄英的面孔立时凝上一层冰霜。窗外的晨光开始疏疏漏下,女子将筝囊扎好,吹灭了一旁的灯烛。
“你先回去复命,等他练功回来,我会提着他的头入宫的。”她对着男人说道。
“那我就恭候佳音了。”男人说完,满意地站起身来。
男孩浑身一激灵,眼见对方就要推开屋门,他吓得拨腿就跑,然而越慌越乱,刚迈开一步就摔倒在了地上。身后哐当撞来一声巨响,男孩仓惶爬起,没想到方站稳脚跟,脚边便又摔来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公子……连!”看到他后,男人失声惊叫道。
男孩被绊得跳身一退,与此同时,他也懵在了原地。
男人一样一脸迷茫,他挣着身子,却发觉背上的长剑已经将他钉在了地上。男人瞪眼盯着身前的男孩,意欲抬手去抓,可惜呻/吟了几声后,便不甘地断了气。
“师傅?”男孩呆呆唤着,回首看向门框里的女子。
耷损的门板正曳着歪在一侧,玄英起身背好筝囊,快步拔下男人身上的长剑。
“进去收拾东西,快!”玄英瞅了眼还在愣神的男孩,肃然催促道。
公子连立刻醒悟过来,匆匆跑回屋内。确认了那人已然死透后,玄英拭着剑刃收回鞘中。她写了一封急信系在鸽子的脚上,然而她不知道,就在这个时间中,还有一只鸽子飞下松枝,落在了男人的尸首之间。
那只鸽子跳到主人的耳畔啄叫了几下,一察觉到有人出来后,立刻就扑翅冲向天空。
雍城宫内,秦王悼子正在宫女的伺候下更换裘冕,猝然间,那只讯鸽从窗飞入,在桌上踩出几朵红色的竹花。悼子看着那几点血印有些发愣,这时内侍趋步赶了进来,急切上报道:“大王,甘鸿被杀,玄英携带公子连逃了。”
“真没想到,她居然会袒护连儿……”悼子抚着白鸽的羽翼,难以置信地说。
“大王放心,宫卫已经去追了。”
“宫卫?那玄英一可当千,要想擒住他们,最好去调寡人的精兵!”悼子的脸上升了些愠色,他对着侍官威目说,“传令下去,不论如何代价,决不能让他们渡过北洛!”
旭日高升又沉,但总体还都是隐在云霭的背后。茫茫大地上,一点车舆渺渺奔驶,在雪地上划出一丝辙痕。玄英紧握辔绳,危凛的目光警觉四探,就像这腊月的天气一般森寒。马车里的公子连已穿好护甲,他遥眺了下将至的洛河,又聚光凝注向女子的背影。几度踌躇后,他还是隐忍不住,启开了双唇问道: “师傅,当年曾伯公下令……”
“闭嘴。”
玄英生硬地切断了他的问话,但这种切断,也更证明了他的答案了。公子连迟疑了一会,最后深深叹道:“师傅,既然这是真的,刚刚您为何不杀了我呢?”
“既然你早知道了,刚刚还不快逃?”
“我相信您……”男孩垂下眼眸,完全敛去了心中的稚气,“师傅,您放心,如果有一日连儿还朝为君,一定会废除人殉之制!”
女子不经意地呵了一声,随即,就出剑劈了过来。
“可惜,我不会再相信任何人了。”
男孩瞳孔一缩,叮的一声,几个箭头断在了车上。太阳完全隐在了云的后面,天空微微下起了小雪。玄英向后看去,但见大批的人马从四方压来,浪潮般吞向了这小小的车舆。公子连匆忙去拔短剑,想要和师傅一同作战。结果眼前一黑,玄英先把一个似盾又似剑的东西扔到了他的怀里。
“拿伏枭挡着!”玄英说着,又拦下一波攻来的箭雨。
公子连怔了一下,才意识到她说的是自己怀里的筝。这时他才看清,师傅一直珍藏的乐器,原来竟是一件兵器!筝的首尾各镶了一串细锐的针钉,竹木黏做的底板后有一个用来持握的把手。而所谓的弦柱,实际是用来刺人的狼牙尖锥!
“师傅小心!”
玄英侧首,立刻砍倒一个追来的士卒。追兵接连逐上,兵戈交接间,马车也开始摇摇欲坠。玄英在混乱中奋力杀出一条血路,暂时将那些缠堵的兵群甩在了后方。然而人众我寡,终究还是不能久持。她拼力打着飞来的箭矢,又时刻关注着男孩的安危,分心之中一个不防,一支冷箭霎时射中她的右腕。
“师傅!”男孩惊叫着,慌忙去扶险些摔下的女子,接过她手中的辔绳。
玄英吃着痹痛一松,待反应过来后,右手的长剑早已失落无踪。她看着面前的男孩,又眺了眼穷追不舍的兵卒,只觉得现在的自己,好像成了当年的那个丫头了。
“算是报应吗?”她在心里勾唇谑道。
玄英狠命折掉腕上的箭杆,急迅撕了块布条包扎。箭雨似乎小了些,后面的兵卒好像也箭囊已空。但受伤的车舆越来越颠簸了,玄英观着追势,就在马车倾翻之际,她忍痛抽出男孩腰间的短剑,当即砍断靷绳。一只健壮的马儿脱离了队形,玄英挟着公子连及其怀里的伏枭,鼓足气力一跃跳上骏马。
雪越下越大了,冰寒的气候和激烈的战况融在一起,暂时麻痹了她腕上的剧痛。玄英持过利筝,当身后的人网再次收拢起来时,她挽着筝上的套链,猛的挥掷一击。在伏枭的横扫之下,众人都不得不连连后退。追击的小兵看到玄英身负箭伤而威力不减时,心里更是不由得暗自慌虚。就连她贴身的徒儿,此时也是满脸的愕然。
公子连虽跟玄英习武数年,但都是与她研习剑术。他从未见过玄英用筝,更不知道师傅的真正功力竟是如此的不凡。
不过,女子没空理会他们的目光,当热血沸腾起来时,她只觉得一阵酥痛开始顺着手腕向上蔓流。玄英心脏一缩,知道是箭上浸毒了。跨下的健马也逐渐不堪重负,玄英闭了闭眼眸,将缰绳塞到公子连手里,自己执筝下马,决绝逆行而去。
“师傅!”
“走!”
玄英甩着系筝的绳索往马身一鞭,受惊的马儿顿时疾步狂奔。回光返照之际,女子全然卸下了所有的顾虑,她恣意地旋舞着伏枭,为亡走的男孩隔岀了一道围屏。
玄英手下的动作越来越熟练,对战的兵士怎样都不明白,如此笨重的武器,怎会让一个女人用得这般流畅自如。争战间,歃血的伏枭缓缓复苏了记忆,人与筝,在天地间拼成了一个无情无感的杀器。玄英不断地击斩着,同样的招式渐渐带出了埋葬的过去,血拼的场景也重合上了当初卫国政变时的情景。朦胧间,她看见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女驾马奔来。她逐着那个身影全力冲去,叠印着相同的动作,一齐投出手里的伏枭。
脱绳的筝儿划出一道弧线,在空中交结了今昔。一瞬间里,玄英好似产生了幻觉,觉得自己的生命开始慢慢回溯,在通感中共融了众生的意识。那些故去的岁月,也在记忆中轮回流淌,随着飞旋的秦筝一齐穿透时空。最后,所有的一切都摇摇落下,伏枭骤然立地,定在了她成为兵神钟寒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