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影响我哥输出》粽叶不羞

21、山中饿鬼（中）

　　范无救死在他的十二岁生辰当日。

　　死在谢必安带他走的前一天。

　　他的哥哥算好了一切，从他们六岁分离起，到范无救在十二岁死去，谢必安把他的一生爱怜拥入怀中，却偏偏记错了范无救真正的生辰。

　　明明在此之前，他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以稚子的姿态取得疯女人的同盟。那实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事实上，连谢必安自己都不确定自己能成功，毕竟没有谁比他更明白年老女人的孩子去了哪里。

　　“小八会活下去吗？”女人当时诘问他，她的范无救出生的时候，她已经是个无依无靠的寡妇了，那时的族长同她说贱名好养活，于是她就真的没有给她的小八取名。那之后她的孩子被不知道什么人抱走，尚且年轻的她只看见一双苍老却痛苦的眼眸，就像如今的她一样。

　　“会的，”谢必安就骗她，“等我带无救出去，我就先给他改名字——阿妈，你觉得把救改成咎字好不好？”

　　他伸手比划给女人看：“保佑我们无咎无病无灾，保佑他长命百岁。”

　　女人便用湿冷黏腻的手抚摸他的头，她好像恍惚间把谢必安错认成多年前那个死去的孩子，失声痛哭起来。

　　也许她被谢必安感动了，也许她只是喜欢这个名字，也许，也许。

　　但无论如何，谢必安的计策都成功了，疯女人告诉谢必安，她愿意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死，哪怕成为范无救的替代品，哪怕成为谢必安的踏脚石。

　　可惜她和他谁也没来得及救下那个范无救，或许名字的确是一生中最短的咒语，在六年前范无救得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命运已经为他砸下沉重的镣铐。谢必安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愿意等等他。

　　他如此争分夺秒地活着：谢必安六岁摸清了谢家所有的暗道，八岁记下了书阁里所有可公开的书籍，九岁他找到了数百年前将军墓被隐藏的秘密，十岁他一边忍受身体抽条的痛苦一边向外探索雾山，十一岁他终于遇见命中注定的戚十一。

　　戚十一对他说：“我为那个作恶多端的【山君】而来。”年轻的女孩朝气而活力，眼睛里闪烁着明媚的光，谢必安清清楚楚地在她的眼底看见自己的倒影。

　　“你也许会死的。”谢必安说道，他的眼已看见戚十一纯白的灵魂，同雾山格格不入的灵魂足以说明这是一个善良的人。这让他难得迟疑，有些不愿隐瞒雾山可怖的秘密。

　　“但总要有人死的，”戚十一笑起来，她伸手揉捏谢必安消瘦的脸颊，“我就是这样的人呀！善良啊，正义啊，是人定义的东西，当然也应该由人带到人间来，你说是不是？”

　　她如此热忱，简直不像是谢必安知道的人。

　　谢必安沉默了一瞬，开口道：“我会为你引路。”

　　“谢谢你。”去送死的戚十一居然反过来同他道歉，“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我有幸知道你的名字吗，小少爷？”这时候她瞎逛到日后将会埋葬范无救的那座神龛处，好奇地描摹那句被深深刻印的“酬谢神明”，谢必安便知道某些东西他不能告诉戚十一。

　　他要拯救范无救，不计代价，不问缘由，为此他可以拖雾山的所有人下水。

　　“我叫谢七。”他对戚十一说，女孩回过头，离开了那座杀死了无数范无救的神龛，她为此快活地笑起来。在之后筹划救出范无救的时间里，她同谢必安说起民俗局的许多事情，比如以数字命名的能人异士们。戚十一进入这个行列还不久，但同为编号者的一对双子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假使戚十一在这里出事了，她们一定会来救她的。

　　“等我们解决了【雾山君】，你也带着你弟弟来民俗局好了，”戚十一说，“你瞧，咱们的名字多有缘分呀。”

　　“是啊，”谢必安附和道，“那真是太好了。”

　　他把戚十一藏起来，没有告诉她雾山能进不能出。按那位【雾山君】的说法，百年前的【无常】在此地种下印记，是为了镇守某个存在，祂们消散后，这份职责被托付给【雾山君】。【雾山君】是人间【无常】的代行者，手握惩恶扬善的权柄，那两位【无常】正是考虑到这点，没有选择心思深沉的人类，而是选择了一只一直生活在雾山的小虎。

　　如果雾山一直是雾山，或许【雾山君】的确也能一直是一个正常的山君。然而又是多年后，一位姓谢的将军奉命来此处剿匪，匪患解除后，他没有选择回去，而是在这里终老余生，他死后，感激他、为他守灵之人自愿在此地驻扎，自此便有了谢家。

　　那只小虎被谢家找到，成了谢家的神明。

　　他们向它献出三牲五畜，祈求风调雨顺，人生美满。

　　小虎见了血。

　　于是它明白了何为欲望，明白了何为颠倒黑白，自此不再明白何为真正的善恶。祂开始向谢家索要更多的更好的祭品，而谢家送来了平静的少年。在此之前，小虎已吃过无数人类的尸体残肢，没有哪一个像这个少年一般令他战栗。

　　它舔舔少年的脸，带起一层血皮，一只眼珠被它粗糙的舌苔带出眼眶，咽下喉管。那个瞬间小虎看见了雾山的尸山血海，黑雾缭绕，也看见了无数年前那个有着长长辫子的高大背影。

　　那是惩恶的【黑无常】。

　　那是【范无救】！

　　【无常】死了？【无常】怎么会死？

　　可是，【无常】真的死了啊！小虎近乎是幸福地想到，它已经篡夺了【无常】的权柄！

　　从此它成了祂，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雾山君】。

　　但一具尸体不够，远远不够，【黑无常】的灵魂实在是太坚韧了，不是祂一口气就能解决掉的。他需要逐步蚕食更多的【范无救】。正巧，对一只老虎来说，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好解决了。

　　祂嗬嗬地低笑起来，将【范无救】将要消散的那点灵光，做成了伥鬼。

　　只要【范无救】的灵魂一日不完整，他便要一次又一次回到雾山来找寻自己破碎的灵魂。当然了，还有【谢必安】，怎么能忘了【谢必安】呢？【黑白无常】同生共死，这注定了他们除非同时死去，否则永远也不可能激活权柄的命运。

　　——那是酬谢神明则必安的最初缘由。

　　不是为了祝福，而是为了禁锢【范无救】的、最初的诅咒。

　　因此，在最初的最初，谢必安是真的想过要在逃出雾山后，用谢七的名字，借着戚十一的名头在民俗局好好生活下去的。

　　可是，只是这一个小小的愿望，谢必安也没有实现。

　　那一年，在他还没有真正长大的时候，在谢必安曾无数次路过的神龛边上，慢慢地垒砌起矮墙。谢必安在这一头，范无救在另一头。他轻轻地，悄悄地同范无救说话，说他一定会把他从这个可怕的泥沼中救出去，说他们在民俗局的未来生活，说他要给无救改一个更漂亮的名字，说他想要让无救被更多的人看到，他要证明范无救值得很多很多人的喜爱。

　　范无救也轻轻地回答：“我会等你的。”

　　他蜷缩在狭小的神龛里，没有哭。

　　从六岁被【雾山君】带走以后，他一直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七岁时【雾山君】吃掉了他的左腿，接着是八岁的右腿，九岁的左手，十岁的右手，十一岁时【雾山君】舔舐着他的双眼，在一阵剧痛中带走了它们。

　　十二岁他被忘在了这里，除了翻不过矮墙的谢必安，再也没有人来。

　　他大概知晓自己的命运，十二岁生辰那天他应当被【雾山君】用最残忍的方式分食死去，但在那之前，他也许会先因为饥饿而疯狂。寂静中他有时能恍惚听到酸液腐蚀肚肠的声音，然后是呕吐的欲望张牙舞爪，范无救分不清自己咽下去的是酸液还是血液。也许人在最饿的时候是会吃人的，但他吃不到自己的肢体。在不见天日的神龛中，失去四肢的范无救从不动弹，他只是望着石质的头顶，尽力想象谢必安多年前指给他看的北辰星。

　　谢必安对他说：“终有一日，我们会循着北辰的踪迹逃出雾山的。”

　　范无救就相信了谢必安，他乖乖地等谢必安来找他，从六岁，七岁，八岁，到今日他将要十二岁了。

　　其实他已经有些记不起谢必安的样子了，谢必安对他说的话他也一句都没有听清，但他就是知道谢必安会对他说什么，所以他还记得谢必安是他想要保护的人，是他无论如何都爱着的人。

　　所以他回答：“我在等你，哥哥，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谢必安于是放心地离开了，他要带着戚十一去弑神，疯女人会引开谢家的守卫，为他们清出通往【雾山君】的道路。

　　在这条旅途的终点，他要杀死神明，奖品是他日思夜想的范无救。

　　他要带着他的无救奔向自由。

　　从此，范无救要成为范无咎，从此，他要无病无灾，幸福美满。

　　谢必安一定要做到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