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探望 ...
-
皇城外不远处，坐落着一座奢华的府邸。
从高深的红墙外望去，只能觑见亭台楼阁的飞檐青瓦，以及蹲伏在房檐尖儿上的脊兽，仔细数数不过七只。
这是十王府，给受召回京的郡王们接风洗尘的宅子。今儿个皇家祭祀，按理说里边儿的郡王们都该随龙辇去了崂程山。
萧泽川路过时，却听得里边儿传来了一阵深沉静缓的瑶琴声，似伤怀，似哀怨，在家家愁绪的清明时节里，倒也不违和。
他侧耳一听，却禁不住笑出了声，抬脚就往王府红门里走。侍卫知其身份，也不做阻拦。
“这四月春光正好，王爷竟何故弹奏《梅花三弄》？”萧泽川负着手，笑着问水榭旁凉亭里的人。
琴声被他这一句截断了去，余音散在春风里，飞到了天上人间。
亭间石桌上摆了架朴素的七弦琴，模样虽精致，看起来却也有些年份了，琴身上的花纹都快磨得平了。
桌后坐了位端正风雅的男子，一身华衣尽显富贵，却遮盖不下那出尘潇洒的气质。
他见了萧泽川，淡淡一笑，请这位礼过的小侯爷在身旁坐下。
“小侯爷今日怎有闲来此间？”
萧泽川行礼也不过做做样子，一坐下来又懒懒地撑着头，伸出一只手拨了拨那瑶琴琴弦，奏出一声突兀的清鸣：
“听闻嘉裕王不远万里，从姑苏回了京，特来拜见一下。”
这位风雅男子正是大明王朝的嘉裕王，名叫齐漓。
先帝晚来得子，未曾想过自己的小儿子才华横溢北辰星拱，只早早下诏传位给了平庸的太子，也就如今圣上。
萧泽川刚从漠北回来时，嘉裕王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小青年。小侯爷不陪其他世子玩伴，就爱黏着这位寡言冷淡的郡王，听他弹琴，看他作画，拽也拽不走，倒是给自己也养了身风雅骨。
齐漓垂眸着，指尖轻轻一弹，将萧泽川乱按琴弦的手给挪开了：“这琴旧了，经不起小侯爷这般捣腾。”
萧泽川没趣地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有意无意地说：“王爷此次回京，倒是给我带了个大礼。”
齐漓脸上淡淡的神情终于是动了动，展颜一笑，朗声道：“你小时候不是老说，要‘镇国家社稷，安百姓民生’么？我这可记挂得深了，给你挑了个最好的人选呢。”
“哦？”
“开个玩笑，”齐漓摆摆手，摇摇头叹道，“我也不求那孩子能有一番什么作为，但求他一生平安喜乐便好……”
他想了想，还不待萧泽川开口，又补了一句：“小侯爷，这不是要你与太子离间反目的意思，我只恳求你，能护他一生就足矣。”
萧泽川听张先生说过了，也并不惊讶，只是勾勾嘴角笑道：“王爷，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护人一生，谈何容易……”
这话戳到了齐漓的痛处，他神色随即一黯，笑容也掉了下来。
萧泽川正盯着没捞干净的茶叶子在杯中打转呢，并没有发现他的满脸哀思，又继续问：“诶，不是祭天吗？你怎么不一起去？”
齐漓语气里带了点儿幼稚的倔强回答道：“皇陵里没有她的安息之处，我才不去。”
萧泽川转了转眼，联想到：“那小瞎子是皇子，难道他是……”
嘉裕王捏着茶杯的手指暗暗用劲儿，手背青筋不可抑制地凸起，闭眼叹气，说：“嗯……是她的孩子。”
“他知道自己身份吗？”
齐漓摇摇头：“还没考虑好该怎么给那孩子解释呢……”
萧泽川伸手拍了拍他的肩：“都说你淡漠无情，我看倒未必。”
“让小侯爷见笑了。”
“走吧。”红衣少年忽然站起身来，眼神盯着神色恹恹的齐漓，这么一念至心地来了一句。
齐漓疑惑地看着他，等着解释。
“带我去看看呗，你挂念十五年的小青梅的儿子。”
……
小雁塔东北段的民房，有一个不太大的院子。但其间阡陌却铺设得宽敞，足足能容纳下三个人并行。
道路两边牵了好几道粗绳，上边儿挂了一溜儿的银铃，只是形态各异，风一吹人一动，发出的声音都尽不相同。
懂乐理的人或许会发现，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的铃铛，分别对应着五音里的宫、商、角、羽、徵声。
清风拂过，小狐狸路过，银铃晃出一段清脆的旋律。而这在莫瑜年的耳里，是一张图谱，绘满了这个院子里的风吹草动。
只是少年并没有过多的去关注这些。他手里抱着一册书，手指已经在一处地方反反复复地抚摸着，眉头紧皱，似是困惑无比。
狗殿下轻轻跳到他的腿上，扬起头蹭了蹭他的下巴，娇滴滴地“嗷嗷”了几声，仿佛是在宽慰他，让他别急。
莫瑜年被它蹭得痒了，忍不住松开眉头笑了起来：“你就会扰我……”
狗殿下甩着项绳，把上边儿插的那山桃枝顶到了小瞎子鼻翼前。
轻柔甜美的桃花香瞬间将少年笼罩，他的脸也如同那花瓣一般红润了起来。
莫瑜年眼里挑着讶异，放下书册，摸索着将桃枝取了下来：“这是什么？”
狗殿下：“嗷嗷……”
莫瑜年：“是小侯爷给我的吗？”
狗殿下：“嗷！”
小瞎子“咯咯”地笑着，揉了揉小狐狸毛茸茸的脑袋：“问了你也白问。”但心里却已了然。
他将桃枝捧在手心里，手指非常轻巧地摸过那娇嫩的花瓣，随后是细密的花蕊……他随即又收回了手，担心一不小心把它弄坏了，宝贝似的轻轻放在了书册旁。
院内的宫声银铃使劲儿响了起来，莫瑜年心知大门那儿有人来了，侧耳一听那熟悉的脚步与虚弱的咳嗽声，乖乖地唤了句：“沈伯。”
手上悄悄将书册合上，恰好挡住了那花枝。
沈朗养了他十几年，只一眼便拆穿了他的小心思。瘦削书生干咳几声，甩了甩袖袍，神情严肃地迅速走了过去，将山桃准确无误地抽了出来。
“这是哪儿来的？”
莫瑜年低头喃喃道：“小狐狸送的……”
沈朗觑了一眼正对他龇牙的白狐，鼻里冷哼一声：“玩物丧志，今后不许这小畜牲再进门了。”
“沈伯！”莫瑜年舍不得小狐狸，心头着急，忍不住恳求道，“我有好好读书的，《中庸》我已经看完一半了，能不能让它留下……”
“不成。还有这桃花……”沈朗只看了那花一眼，便满脸嫌恶地将其重重摔在地上。
上边儿的花朵被震了个七零八碎，花瓣散落一地，沾染了纷飞尘土。花枝折断的“咔嚓”声让莫瑜年鼻头一酸，眼角不禁红了起来。
他从没触碰过桃花，才刚被它的娇嫩清新给吸引住，就被严厉的养父折去了他对春日的所有想象。
小瞎子低着头，咬紧了嘴唇不让盈眶的眼泪落下，双手紧紧地抱住了狗殿下。
狗殿下本还乖乖的，此时却挣扎了起来，就要往外边儿蹿。莫瑜年虽有不舍，还是心头酸楚地放开了它。
怀里空空落落的，小瞎子瞬间觉得一阵孤独无助——在俗世浮沉，却抓不住任何东西。
眼泪不争气地落到了手背上。
宫声铃又响了起来，莫瑜年原本以为是沈伯出门了，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愤愤道：
“沈先生，不过是被郎中坑了三文钱，至于把气撒在这无辜的桃花上吗？”
莫瑜年闻声抬起头，带着一丝压抑的哭腔轻声喊着：“小侯爷……”
萧泽川见他哭了，原本组织好的与沈朗争吵的话全都跑没了影儿，只满脸冷意地瞪了书生一眼，默默捡起被摔在地上的花枝，朝少年走过去。
狗殿下早闻到了他的味道，屁颠屁颠地摇着尾巴黏住了他，却被萧泽川踹到了齐漓脚边。他指了指狗殿下，又指了指沈朗，道：“王爷，这俩东西都交给你了。”
说完他便扶着小瞎子进了里屋。
莫瑜年不知在担忧什么，路上频频回头好些次。萧泽川拍了拍他的脑袋安抚道：“怕啥呢，现在这里我说了算。”
齐漓没好气地笑了笑，还是温温和和地对沈朗说：“沈先生，小侯爷为人直率，还别多作怪罪。”
沈朗认识带他们来京城的齐漓，只是书生的倔脾气都一样臭，他只稍稍收了马脸对嘉裕王行了行礼，道：“岂敢。王爷带小侯爷此番来是……？”
“一是来看望一下小殿下，二是来慰问先生近来身体如何。”
话音刚落，沈朗又忍不住撕心裂肺般地咳了起来，看得齐漓都想纡尊降贵地去给他顺顺气，怕他一不小心就这么咽过气去了。
“时日不多。”书生扬了扬手上的药袋子，摇摇头悻悻一笑，叹气道，“好歹也算是把这孩子送回京城了。”
齐漓郑重地向他点点头：“沈先生，此功我必定铭记在心。”
沈朗摆了摆手，脸上浮起几丝忧愁来：“瑜年啊，太单纯……咳咳……”
没说完的话都被他呕心沥血般地咳了出来。嘉裕王却听得明白。
他将来会踏进似海的深宫大院里，独面潜藏在身边的豺狼虎豹。
他要在刀山火海中走出一条自己的生路。
你们有没有人能扶着他，告诉这盲眼少年，哪儿是向前？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探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