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8、北京的团圆 ...
-
解府的下人从清晨便忙得脚不沾地,廊下红灯笼刚挂好一半,后厨飘出的腊肉香气已漫过了半条胡同。小花天还没亮就去了祠堂祭祖,府中其他人还陷在宿醉的昏沉里。昨天云彩出院,胖子提了好酒菜,除了还在杭州的吴邪,一伙人围坐,酒杯碰得叮当响,直喝到月上中天,才东倒西歪地散了。
灵儿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椅上,指尖轻轻拂过新日历的纸页。今天是 2005 年 2 月 8 日,大年三十。日历封面印着只昂首啼鸣的大公鸡,金红相间的鸡冠被她反复描摹,她面色无澜,心却像被浸在冷水里。
洗漱完的张起灵掀帘进来时,正见她对着日历出神。他没说话,握住了她的手,用拇指轻轻抹去她指尖上从日历鸡冠处染来的金粉。灵儿顺着他的力道起身,跟着他走出了解府。
胡同口的早点摊正冒着白雾,炸油条的 “滋滋” 声混着豆腐脑的香气飘过来。两人牵着手慢慢走,谁也没开口,晨光把他们的淡淡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覆着薄霜的青石板路上。
吹糖人的摊位前围了圈叽叽喳喳的孩子,琉璃色的糖丝泛着光。张起灵竟破天荒地拉着灵儿走了过去,他向来是会避开这些热闹的,大抵是想尽可能地留下点什么给她,也想把这人间烟火多攒些在自己的记忆里。
灵儿捏着竹签,看着张起灵买的“孙悟空”,糖香扑鼻。在她的记忆里,这是他头一次主动拉她上街,还特意选了个 “天上地下神通最大” 的糖人。
要是能祈祷,她多希望这个穿着虎皮裙的“孙悟空”能保佑他。
她舔了舔糖人,犹豫了半晌,还是紧张地仰头:“什么时候……去长白山?”
“还不确定。”
“真的?” 她眼里瞬间亮了,这意味着他们还能多些相处的日子。
“嗯。” 他点头,目光落在她沾了糖霜的唇角。
灵儿忽然想到曾经,急忙道:“不要不告而别。”
“不会。” 他答得认真,指尖轻轻擦去她唇角的糖渍。
灵儿把糖人举到他嘴边:“你尝尝,甜甜的。”
张起灵就着她的手,直接咬掉了孙悟空的脑袋。
灵儿 “扑哧” 笑出声:“吃糖人要慢慢舔,哪有你这样直接咬的?”
张起灵宠溺地看着她,嚼着糖人,嘴角一抹极淡的笑意。
“小哥,胖子说二踢脚好玩,我们也去买好了。”灵儿一边舔着糖人一边拉着小哥往街角的小卖部走。
六块钱五根的二踢脚到手后,张起灵才知道所谓的二踢脚原来是小孩子玩的炮仗。他举着只剩下虎皮裙的“孙悟空”站在灵儿身后,见她蹲身把一根二踢脚矗立在地上,打火机点燃了引线。
张起灵连忙拉起她往后退,“砰!” 第一声炸响在地面炸开,炮仗直冲云霄,又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
灵儿兴奋地捂着耳朵,看着电线上空不远处的一小团浓烟散去,刚掏出口袋里的第二根准备就绪,剩下的二踢脚就被张起灵全部没收了,连打火机也没放过。
“以后胖子推荐的东西,少玩。”他把二踢脚随意扔进了垃圾桶,三两下吃完了剩下的糖人,拉着灵儿到小卖部买了一盒电光花。
灵儿摩挲着口袋里的铁盒子,想要抗议:“这要晚上才看得见。”
张起灵牵着灵儿往回走,脚步放缓,“那就晚上再玩。”
二人回到解家院子里,就见吴邪把一堆年货交给解府的老管家。
“吴邪!”灵儿喊了一声。
吴邪回头,脸上瞬间绽开笑容:“清河,小哥!”
张起灵微微颔首。
吴邪走上前,“见到你们好好的,我这心里才踏实。”
“我们好着呢,倒是你,瘦了这么多。” 灵儿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知道他这几个月定然不好过。
“我没事!” 吴邪摆手,又问,“他们人呢?”
“还在睡呢。”
三人走进堂屋坐下,灵儿见吴邪眼底藏着疲态,犹豫了会儿还是开口:“吴邪,我们…… 一起去看看潘子吧。” 她本不想提这事,可今日见了吴邪,总觉得他需要个出口,去释放一下所有的情绪。况且,若不是为了救她和小哥,潘子也不会丢了性命,于情于理,都该去拜祭。
吴邪突然愣住,他很害怕想起潘子,却又不能将潘子忘掉。离开北京后,在杭州浑浑噩噩地过了几个月,就这样消瘦了下去。默然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我给他带了酒。”
“嗯。”灵儿站起身来,“等我一下。”她走向了饭桌旁的柜子,打开柜门,拿了一条中华,“潘子爱抽烟,我们再给他带些好烟。”
“走吧。” 吴邪勉强笑了笑,率先起身。
三人打车去了墓园,大年三十的墓园静得能听见风穿过松柏的声音。吴邪专门给潘子买了块向阳的墓地,黑色墓碑上只刻着 “潘子之墓” 四个大字,简洁得像潘子的一生。
吴邪蹲下身,把带来的酒倒在三个杯子里,三人举杯,将酒一齐洒在墓碑前。酒液滋在供台上,又渗入泥土里。
灵儿轻声说:“潘爷,我们来看你了。”
张起灵也开口:“走好。”
吴邪没有言语,他的话,三言两句,无法表达。他坐了下来,背对着潘子的墓碑,眺望着远方,太阳将墓旁的柏树影子投在他的背上。
灵儿把中华递给张起灵,他点燃烟放在供台上,两人也跟着坐下。
三人就这么坐着,看着墓园里的风穿过一个个墓碑。
落叶掠过,吴邪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准备撤离的时候,墙上的砖突然弹出来,我才意识到,我传给你们的密码是错的。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只想立刻找人找装备,把你们救出来。小花要回北京稳住局面,免得霍家内乱;瞎子解完密码就走了,联系不上…… 我翻遍通讯录,只能打给潘子。”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哽咽了。
灵儿拍了拍他的肩膀,“都过去了。”
“他本来都解甲归田了。” 吴邪抬手抹了把脸,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头发都白了,屋里简陋得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上还摆着我三叔的灵位,说怕三叔死了在底下没人惦记……”
吴邪脑海里全是潘子带着他去找王八丘的画面。拿不出有力的物件来证明地下有货,没有人愿意陪着他趟巴乃的浑水。那些曾经在他三叔手下的伙计,几近将他羞辱得气不打一处来。潘子处处护着他,还和王八丘的人打了一架,弄得浑身是伤。
张起灵掏出纸巾想递过去,却被灵儿拦住,她轻轻摇头。这次来,就是要让吴邪好好哭一场。张起灵会意,安静地坐着,听吴邪把心里的痛苦慢慢倒出来。
“人走茶凉啊…… 三叔消失后,谁还把我当小三爷?” 吴邪自嘲地笑了笑,声音里满是愤懑,“小花托人做了三叔的人皮面具,我戴着面具,才稳住了吴家在长沙的盘口。潘子自始至终都在我身边,帮我挡了多少麻烦……”
吴邪说着,突然放声大唱:“小三爷!你大胆的往前走啊!往前走!别回呀头!” 唱着唱着,他还做了个端枪的姿势,枪口对着远方。他瞄准的,是自己那颗悲痛欲绝的心,是多少经历后即将丢失的“天真无邪”。
余音飘荡在这冷清的墓园里,良久才散去。吴邪转过头,声音沙哑着道:“还好,我没害死你们!”
“吴邪,你别这么说。”灵儿有些焦急,“没有你,我和小哥就死在张家古楼了。”
吴邪再也忍不住,掩面放声大哭。他本是杭州古董店里的一个普通的小老板,怎么就在短短两年里,承受了这么多生离死别?命运把他们这些人绑在一起,有过欢喜,却更多是悲凉。
张起灵握住灵儿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搭在吴邪的肩膀上,无声地安慰。
吴邪哭了许久,直到墓园的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泪水,只挂了干巴巴的泪痕。供台上的烟早都燃尽了,远处走来了三个人,胖子,小花和瞎子。
“不用猜就知道你们在这儿!” 胖子大老远就喊,走近后先对着墓碑鞠了一躬,“潘爷,来晚了!”
瞎子把带来的水果点心摆上供台,声音低沉:“潘爷,你护了三爷一辈子,后来又护着小三爷,安息吧。”
小花没说话,将手里的白菊放在墓碑前,恭敬地鞠了一躬,眼底藏着惋惜。
回到解府时,院子早已焕然一新,红灯笼挂满了廊柱,春联也贴好了。小花给下人们发了红包,让他们回家过年。酒菜齐备,众人围坐,刚要动筷,门外传来敲门声。
“我去开门!”灵儿起身朝门外去,张起灵不声不响地也离席跟着。
门开了,秀秀站在门外。灵儿惊讶万分,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似乎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骤然长大,眼里满是镇静和苍凉。
“秀秀……”半晌灵儿才叫出声来。
秀秀手里端着个木盒,递到张起灵面前,“你的东西,在我奶奶的遗物里发现的。”
张起灵眼里闪过一丝诧异,点了点头,将东西接了过来。
“秀秀,进来一起吃饭吧,大家都在。”灵儿拉她的手。
秀秀摇头,声音很轻:“清河,代我向他们问好。告诉吴邪哥哥,我不怪他。”
秀秀说罢转身走了。灵儿想追,却被张起灵拉住。她叹了口气,或许秀秀还没准备好见吴邪,毕竟吴邪从张家古楼带回来的,是她奶奶的头。一个被奶奶宠大的孩子,一时间,怎么承受得住这样的打击?
看着秀秀的背影消失在胡同口,大红的灯笼照在灵儿失神的目光里。张起灵一手搂住她,她才回过神。
“小哥……”她仰头喊了他一句,心头一丝难以名状的悲戚。
张起灵的手顺着她的胳膊滑下,温热的掌心握住她的手捏了捏,牵着她回到饭桌。
入席后,张起灵打开木盒,里面竟放着一枚鬼玉玺。灵儿连忙跑回西厢房,把从新月饭店带回来的那枚也拿了过来。
“我靠!这东西竟然有两个!” 胖子凑过来,眼睛瞪得溜圆,“二位张同志,苟富贵,勿相忘啊!”
“我们宁愿不要这泼天的富贵。” 灵儿无奈说着,往小哥碗里夹菜,张起灵也只是埋头吃东西。
“别啊,不要给老子!” 胖子一把夺过灵儿手里的玉玺,“道上多少人抢着要这玩意儿!”
瞎子夹了块酱牛肉往嘴里送,声音带着点戏谑:“胖爷,这东西背后的负担,你这膀大腰圆的,也未必扛得住。到时候你这两百来斤肉都找不着地儿搁!”
“切,老子黑市上悄悄卖了,还能让条子抓了?” 胖子高兴得亲了一口鬼玺。
吴邪大骂:“你丫恶心不恶心?”说着用手肘推了胖子一把,“死胖子,这是张家古楼出来的,你就不怕招晦气?”
“你他娘的少吓唬老子,老子只知道这宝贝能在朝阳区买下好几栋别墅!” 胖子嘴硬,可手里的玉玺越看越觉得邪性。
小花添了句:“这东西认主,搞不好勾走魂魄。”
胖子脸色越变越难看,连忙把玉玺塞回灵儿手里:“拉倒拉倒!你们老张家的传家宝,还是你们自己揣着稳妥!”
灵儿苦笑,将鬼玺装进盒子里,忽然发现红色绒布下面还有东西,抽出绒布,就见一封信躺在盒底。信封是那种老式的,牛皮纸,上面没有任何文字信息,也没封口。
她心中一惊,拿出信封,取出了里面的信。
信上没有任何称呼,开头便是“您”,只见那信上写道:
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只怕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很感谢您当年在那场考古活动中救了我的命。也很感谢您答应一同前去张家古楼。
我想,当年的事,不管如何,还是得告诉您真相,也算我自己做个了结。
1965年,佛爷在全国寻找张起灵,您带着这枚鬼玺找到了佛爷,答应一同寻找张家古楼。在那次行动中,九门损失惨重,九门中,大多都将责任归咎于您,您救了我一命,我们霍家一直都站在您这一边。佛爷去世后,这枚鬼玉玺一直由我保管。其他家都视这东西为不详之物,我见是您当年带来的,就收了下来。想有朝一日,将它交还与您。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在坐的各位,除了灵儿和瞎子,还没有人知道张起灵身为守门人的事实。
张起灵接过信,沉默地将信照着原来的折痕叠好装进了信封。
饭后,众人踱到小花家后院闲坐。后院的戏台蒙着层薄灰,檐角的雕花积了些尘土,一看便知许久没开过嗓了。灵儿望着戏台旁那棵老梧桐树,忽然想起以前这儿的光景:二月红就坐在树下的竹椅上,手里端着杯温热的龙井,一边给她剥瓜子,一边讲小花小时候学戏被戒尺打的趣事。
“小花,你师父他老人家可还好?”灵儿问道。
小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戏台斑驳的木板上,像是透过岁月看到了从前。他声音放得很轻:“二爷爷,已经去了。”
灵儿怔住,虽知道上次见二月红时,他已是百岁高龄,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死亡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很正常的事。可听到消息还是觉得惋惜:“什么时候的事?”
“你离开后不久,二爷爷就过世了。”小花思念二月红,却并不悲伤,“二爷爷走得很安详。他终于,可以和那个等了他半辈子的女人葬在一起了。”
吴邪叹道: “二爷那样的人,走得安详,比起我爷爷来,算是圆满。”
瞎子喝了口酒,难得没说玩笑话。
小花嘴角牵起抹浅淡的笑,“他走的那天,还让下人把当年的戏服晒了晒,说‘等会儿要穿给她看’。二爷爷的棺材就在她的旁边,比她的高半截。”
胖子一拍大腿,嗓门亮得能震得院角的灯笼晃三晃,手还不自觉地在大腿上拍着梆子似的节奏:“哎哟花儿爷!想当年你二爷爷二月红,那在北平城可是顶破天的角儿!二爷一开嗓,戏院那人能挤破头,揣着大洋排三天队,都未必能抢着个站脚的地儿!咱这帮后生,没赶上那好时候,没福气听二爷开嗓,这心里头跟少了块儿啥似的,空落落的!”
胖子往前凑了凑,俩手搓着,脸上堆着半是撺掇半是耍赖的笑:“不过咱也不亏啊!你可是二爷手把手教出来的徒弟,真本事肯定没的说!今儿个除夕,咱哥几个难得聚这么齐,你就露一手!甭管你唱啥,哪怕就哼两句西皮流水,也让咱过过戏瘾不是?总不能让二爷的好本事,在咱这儿断了响儿啊!”
小花正端着茶杯抿了口茶,听胖子这连捧带劝的话,指尖在杯沿轻轻敲了敲,眼底先浮起点儿无奈的笑。
瞎子斜倚在廊柱上,推了推墨镜,闻言也跟着起哄,戏谑道:“胖爷这话在理!花儿爷,咱可都听说了,当年二爷教你吊嗓子,能把后院的画眉鸟都引过来跟着叫,今儿个可得让咱见识见识,这‘引鸟功’到底传没传下来!”
吴邪也笑着附和:“小花,就唱一段呗!以前总听你说二爷的戏多绝,今天总算有机会听‘传人’唱,可别让我们失望啊!”
小花放下茶杯,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褶皱,故意拖长了尾音,带着点儿戏腔似的调侃:“你们这嘴,不去说相声真是屈才了。合着我今天不唱,倒成了耽误传承的罪人了?” 话虽这么说,脚步却已经朝着戏台边挪了挪,指尖无意识地碰了碰戏台的木栏杆,眼底掠过丝极淡的怀念。
“唱,唱,快唱!!!!”大家拍手起哄。
小花走到戏台中央,清了清嗓子。他没穿戏服,只穿着剪裁利落的粉色西装,可往那儿一站,肩背轻轻一挺,手腕微垂,原本带着几分散漫的气质瞬间变了 —— 眉梢眼角多了几分戏里的柔婉,连指尖的弧度都透着戏子的韵味。开口的瞬间,清亮又带着点儿绵长的戏腔飘出来,竟丝毫不减当年二月红的风采。
张起灵搂着灵儿坐在藤椅里,给她点燃了手里的电光花。
起初众人还带着笑意,可花儿唱着唱着,大家都静了下来,连胖子也收了笑容,静静听着。
小花的声音穿过庭院,落在每个人耳中:
这才是今生难预料,
不想团圆在今朝。
回首繁华如梦渺,
残生一线付惊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