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梧》扬周

2、老板

　　她以为不会再见。
　　他们像两条毫无关联的线，短暂相交后错开，然后再也不见。

　　至少在温清梧的认知里，他们应该如此。

　　“我天，食堂阿姨是蝙蝠成精吗，这菜怎么做得这么咸？”江茉伸出一小截舌头吐槽，“不是说和考古所的合作已经确定下来了吗，阿姨的手艺怎么还没一点长进。”

　　温清梧回神，随手把新买的柚子汽水递给她。

　　江茉喝了一口柚子汁，又被酸得吐了吐舌头，皱着眉看向远处。
　　“该说不说，考古所真的给咱们这个死气沉沉的队伍注入了新活力，”江茉惊艳地愣了神，“尤其是那个带队的，要是和他一起工作，我直接事半功倍。”

　　江茉习惯了她话少，于是伸手揽着她的肩膀，让温清梧也抬头看。

　　考古所的人总喜欢坐在一起吃饭，穿简单的黑色T恤，放眼看去熙熙攘攘的一群人。

　　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那些人模糊成虚幻的剪影，只有他定格在视线里。

　　阳光分明是暖色调，落在他周身却像带了凉意，把他单独割裂开，矜贵，疏离，沉郁，几种复杂的气质在他身上糅合交织，最后描摹出他冷淡的眉眼。

　　孙鹏坐在他面前，拿着那个方案本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他没回答，只是倦怠地垂着眼，偶尔点点头表示认同。

　　明明那时说自己最讨厌学考古，为什么还是走了这条路呢。
　　她垂下眼，才发现或许从来都不懂他。

　　“听说他们外出的服装都是统一报销的。”朱皓拿着餐盘凑过来，跨坐在椅子上。

　　“不是，不光人帅，出手还这么大方。”江茉睨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你不会是在咱们所待腻了，所以要跳槽吧。”

　　“没有，听说合作后咱们建了个群，我讨了个乖，孙鹏把我拉进去了，就了解得多一点。”朱皓虚揽着她的肩，“叫声哥，和你分享八卦。”

　　“朱哥，那个，最帅的那个，是单身吗？”江茉眼睛亮了亮。

　　“他们老板，商行樾？”朱皓若有所思，“这个我还真不清楚，他身边的美女不少，不过听说，好像有一个爱而不得的初恋，是一个顶好的女生，所以才这么多年都没忘。”

　　她的耳膜震颤了一下，朱皓的话都仿佛有了回音。

　　商行樾。
　　隔了两千多个日夜，她再次听到了他的名字。

　　朱皓咋了咋舌，“二十五岁就接手家业，他是榆城人，却能把手伸到荔峒，我还挺佩服他的。”

　　“这么牛，那为什么跑来这里，说实话，我们这里也就只有旅游小镇的幌子，其实没什么发展前途的。”江茉无奈地摇了摇头。

　　“有钱人吗，在那种高饱和压力大的城市待久了，来这里放松半年心情，不是很正常。”朱皓轻笑，“而且考古地理不分家，有合作也理所当然。”

　　江茉没再说话，只是继续抬头看着男人，意料之外地，他的目光也看向这边。

　　“商总？”孙鹏出声叫了一句。

　　商行樾收回目光，挑了下眉，示意他继续说。

　　“关于我们目前对荔峒遗迹的合作规划就是这样的，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孙鹏讨好地笑笑，毕竟这可是一个大项目。

　　商行樾低头看了一眼文件，随意地翻了两页。
　　“方案不错，”他垂着眸，说的话也漫不经心。

　　孙鹏顺着他刚才的视线看过去，“您刚才是在看昨天送你过来的小温？她是我师妹。”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翻动了一页企划书。
　　没什么表情，也没什么兴趣。

　　只是也没表现出厌烦的情绪。

　　孙鹏知道，拿到这次的合作能有相当大的一笔资金，在真正的利益面前，即便他很讨厌温清梧，但也不会和钱过不去。

　　“她研究生快毕业了，发了两篇论文，是我师妹里最厉害的。商总要是感兴趣，和考古所的合作，我派她过去？”

　　“她平时大概挺缺钱，什么工作都上赶着报名。”
　　孙鹏说着话，眼里却带了些鄙夷。

　　手里的策划书被翻到最后一页，男人抬头看他，表情冷淡。
　　“我没兴趣，听你在这里议论其他人。”

　　孙鹏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于是噤了声，连着说了好几句对不起。
　　他尴尬地笑笑，心里却有了盘算。

　　拿到外派考古所名额，温清梧并不意外。

　　这种合作向来都是工期短工资多，需要做事利落又不会说闲话的工具人。
　　而她完全符合这些条件。

　　她要搬的东西不多，一个纸箱子就能装满。
　　接待她的是一个圆脸的师姐，笑意盈盈领着她上楼。

　　荔峒其实并没有太现代风的建筑，考古所是郊区内的独栋，和宿舍楼一起。

　　她悄悄叹了口气，以后也要过上两头跑不安生的日子。

　　“我叫方婷，我看你也就20出头的样子，以后叫我婷姐就行。”方婷摁了电梯，在5楼。

　　她回头看跟在身后的女人，没什么表情，冷白肤色，眼底乌青。

　　“嗯，婷姐。”
　　她应了声，扯起一个友好地笑。

　　“我原来也是学地理的。我们考古所都是年轻人，相处起来不需要有那么多的顾虑，小温你不必拘束。”
　　方婷笑着带她来到了工位。

　　温清梧把那个纸箱放在桌面上。

　　“你这个位置还好，没有正对着老板，摸鱼不容易发现。”方婷笑着打哈哈，又招手叫了一下正在分奶茶的郭浩宇，“啧。”

　　像是在嫌弃他没有眼力见，后者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拿了奶茶过来。

　　温清梧下意识地抬头看，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最里面办公室的一角。

　　男人正垂眸看着电脑，眉眼淡漠，光从磨砂玻璃里洒进来，在他修长指骨上落下暖黄的光影。

　　“温清梧是吧，我叫郑浩宇，以后就共事了，多多关照。”
　　郑浩宇很年轻，笑起来有两个酒窝，留圆寸，看起来就好相处。

　　“嗯，谢谢郑哥。”
　　她回神，看了一眼桌面上的奶茶，温声道谢。

　　两个人没再打扰她，说笑了几句就回了各自的工位。

　　以后，就要和他共事了。
　　明明总是想着最好再也不见，可是真正看到他的那一刻，竟然也生出缱绻的期待来。

　　期待什么呢，当年违背约定的人是她，又有什么资格奢求原谅呢。
　　她想自己大概是病了，才会凭空生他会不计前嫌的臆想。

　　温清梧简单地收拾好了桌面，就按照群里的办公区域提醒，找了四楼的仓库称量土样。

　　期间郑浩宇说要过来帮忙搬土，被她婉拒了。
　　毕竟原本在地理所，一次性搬60袋土对她来说都不是问题。

　　一批土样的称量费了不少时间，等她再次看向墙头的钟表时，发现已经下午一点多了。
　　她又把剩余的土样做好记号，简单地洗了个手，回到工位开始汇总数据。

　　她咬了一口干巴的面包，就着刚接的温水咽下。

　　“小温，你这吃的什么啊？”方婷去茶水间接水，路过她的工位，“今天中午的饭订了你的，我放在茶水间的微波炉里了，去吃那个，本来就是高强度的工作，这样怎么吃的消。”

　　她拉着温清梧的胳膊，温声敦促。

　　莫名的亲昵，让她有些不适应。
　　只是知道她是出于好心，她也不好再拒绝。

　　“你拿回工位吃就好，不必在意味道，那群男的平时还吃榴莲呢。”方婷接完了水，笑意盈盈地叮嘱。

　　可是温清梧还是过意不过去，于是就拿着那个小饭盒坐在长桌前，拿了一把椅子坐着吃饭。

　　“对了，你那批地理所的数据，要单独和老板对接，我把他微信推给你。”

　　她点了点头，看着聊天框里的那个名片。
　　昵称是Wait，头像看不清晰。

　　或者说，她不想看仔细。
　　自我介绍那一栏，她没留下名字，只有一行略显干枯的“地理所员工”。

　　只是一瞬间，对面就通过了。
　　聊天记录里只有她的那句介绍，他并没有回自己。

　　温清梧扣下手机，打开了饭盒。

　　莲藕炒莴笋，菠萝牛肉粒，还有芹菜虾仁，都是很清淡的菜。
　　意料之外的，很符合自己的胃口。

　　地理所的合作方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商行樾疲惫地略微后仰了身体，侧目，看到玻璃外的她。

　　她低垂着眉眼，夹了一口牛肉咬在嘴里，手里还翻动着最新的实验数据。

　　从国外留学回来，怎么反倒更努力了。
　　商行樾扯唇轻笑，只是带了点苦涩。

　　他随手拿了桌面上长久不用的咖啡杯，推门出了办公室。

　　门口进了人，温清梧下意识地抬头看，对上视线的瞬间，她略带尴尬地偏开头。

　　怎么感觉，她比那会还要瘦。
　　商行樾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温清梧把用过的筷子打包在塑料袋里，随手扔在垃圾桶里，然后想要尽快逃离。
　　只是下一秒，冰冷的薄荷味覆盖过来，她略带惶恐地抬头，看到他冷白的手臂，还有上面跳动的，青紫色的血管。

　　她始终觉得，气味是最具有侵略性的领地标志。

　　只是他好像全然没注意到她，单手拉开上面的壁橱，取下一盒咖啡豆。

　　“喝咖啡吗？”
　　他的声音很凉，没有起伏。

　　“不了。谢谢老板，我还要回去处理数据。”她低下头算是道谢，匆匆离开了茶水间。

　　留下商行樾一个人，目光所及，是她匆忙逃离的背影。

　　那批数据处理到很晚，办公室里的人都下了班，只剩下其余几个加班的同事。
　　据说老板又叫了夜宵，都是些甜品小蛋糕。

　　分到她这里，只剩下了蓝莓和菠萝，她拿了一小块，只是没有吃。

　　临近十点，空荡荡的办公室只剩下她自己。
　　手机振动了两下，是舅妈要钱的短信，她没理。

　　在聊天栏里，多了几条新消息，是陆确的。
　　他说自己最近不忙，想来荔峒看看她，不过她编辑了短信拒绝。

　　最里面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手机里忽然弹了个视频过来，温清梧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接通。
　　陆确的一头卷毛出现在镜头里，黑眼圈很重，困倦地眨了下眼睛。

　　他大概打量了一下她身后的环境。
　　“换工作了？”

　　“没。是合作的考古所外聘。”她小声解释着。

　　“晚上吃饭了没？”他的声音很淡，带了点倦意。

　　“嗯。”她应声。

　　他忽然贴近了镜头，揉了揉眼睛，或许是错觉，那个男人从视线里一闪而过。

　　“你舅舅最近又投资了两笔生意，风险很大，不过我扣下了资金，没有损失太多。”他拄着胳膊，轻笑。

　　“嗯，那多谢了。”
　　她垂眸，眼里的情绪也看不清。

　　陆确抬头看了一眼导航上只有200公里，他扯了唇角，和她道了再见挂断电话。

　　再抬眼，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昏暗下去，只剩下一弯残缺的月。
　　她简单地收拾好了挎包，才发现最里面的办公室也暗了。

　　他也走了。
　　她总算舒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打开叫车软件。

　　走廊里是声控灯，总不至于太昏暗，她乘坐电梯来到一楼。
　　大厅空荡荡的没有人，冷风吹着那些树叶哗哗作响，气氛有些恐怖，她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以至于走近了她才发现树下站着的人。

　　黑色T恤，和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冷白月光穿过零散的枝干，笼着他高大的身形。

　　他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遮挡住眉眼，只能看到高挺的鼻梁和凌厉的下颌。
　　暖黄路灯照亮在他身前，形成一条明暗分明的线，他的外套搭在手臂上，慵懒却又带了点正式。

　　他抬头，漆黑目光看向她。

　　对视的瞬间，她甚至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歪了下头，示意她跟上自己。
　　“太晚了，送你回家。”

　　平常的语气，就像很多年前，她自己去补课，他就站在补习班的那棵榆树下等她。

　　她看着他的背影。
　　他的肩膀比那时宽了很多，少年的身形渐渐转变，成为挺拔又高大的成年人。

　　不一样的榆树，却也物是人非。
　　温清梧停下了脚步。

　　他回头，目光淡淡。

　　“老板，我叫的车已经到了，就不麻烦了。”
　　她微微颔首，礼貌地和他告别，然后转身。

　　身后忽然传来很轻的一声笑。
　　温清梧没回头。

　　直到微凉的手掌贴紧腕骨，他拉住她的手。
　　“就算谈了男朋友，也不能装作不认识哥吧。”

　　熟悉的声线，即便变得更有磁性，可咬字的语调却没有变。
　　他的掌心分明是冰凉的温度，可相贴的肌肤却格外滚烫。

　　温清梧才发觉，他从来都没有忘记她。

　　靠时间淡化的感情，会在重逢时汹涌。
　　她的爱如此，他的恨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