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周风阻雪》归囚天相

4、第四章

　　陈府在内城的最南边，是灵药谷最潮湿的地方，冬日能把人冷得骨头发酸，而今正值仲夏末，一出房门就能感受一股带着水汽的热浪扑面而来，感觉身上的衣裳都瞬时浸了水。
　　若有风水先生算上一卦，必然会惊呼此处是阴气的温床，万万不是富贵人家会选的位置。

　　这一清早，陈府的红绸还没取下来，宋玟就听到在假山旁正扫着水的侍女之间咬着耳朵说：“陈二陈三失踪了？”
　　“他们定是偷了库房里的灵药拿去当了卖钱，跑掉了！”

　　宋玟脚尖一转，走了过去，他脚步极轻，两个侍女没有注意到他，还在小声交谈着。
　　“两位姑娘，可否告知厅堂的方向？”他讲话慢条斯理，但还是吓到了靠在一起的两个脑袋。

　　他的装束十分显眼——不管是人是妖，成天背着个长匣子到处游荡，也算是个奇葩了。
　　除了这匣子看起来古怪得很，如若只关注宋玟的脸和声音，倒像个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他今日换了一身衣裳，水蓝色的澜衫衬得他比昨日看起来还要年轻一些，脖颈上那处弯月状的血色疤痕也被日光照得一清二楚。

　　拿着扫帚的巧儿突然听到他的声音，哆嗦了一下转过身来，只敢偷偷看他。
　　陈府过去几年都热闹得很，今年若不是少爷和老爷都出了事，按照往常，商贩和挖灵药的长工进出也络绎不绝。
　　但巧儿今年才进府，很少看到这么清俊的，她这样想着，脸红了一些，但支支吾吾的样子好像脑袋被敲了一下。

　　站在一边的侍女见不得巧儿这样，把她拉了过来，伸手指了指厅堂的路，说道：“在那边，宋神医直去就是，只是灵药谷不吃早，若是饿了只能塞点零嘴吃。”
　　宋玟笑了一下：“多谢提醒。刚才你们提到的失踪又是怎么一回事？”

　　巧儿这下回了神，她小声地坦白：“陈二陈三是府上的护院，少爷成亲的时候他们去接了亲，少爷出了事，他们自然要受罚。可能是这段日子想不开，昨晚偷了库房里的灵药，走得匆忙连门都没关。”
　　侍女看她一股脑全说了出来，连忙看了眼宋玟的神色，插嘴道：“宋神医不要误会，我们府上没有脏东西，今年只是老爷落了病根，接着少爷又出了事……”

　　“你们说是陈二陈三，难道还有陈大？”
　　“自然，但他人老实憨厚，现在接了罚在西院里等着呢。”
　　巧儿还想继续说，但要干的活还多，被旁边的同伴戳了一次又一次，只能闭上嘴，向宋玟打了声招呼，匆匆又换了地方。

　　两人消失在宋玟的视线里，他收起了笑容，绕过了侍女指的方向，他一路走过铺好的石阶，直接去向一直进出着家仆的东院。
　　地上的落叶叠了好几层，雨水和泥混在其中，实在是不太美观，而一边的花草也许久没修剪过，枝桠开始往四面八方爬——主人生死不明，院子里一天到晚拿着扫帚的丫鬟也只是做做样子。

　　东院的家仆们见了他也目不斜视，他们昨日就接待了这位传说中的神医，神医穿得比城西花楼里的花魁还要亮眼，丝毫没有一点大夫的自觉，多半是徒有其表，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个二个都不把他放在心上。

　　管家刚从北院过来，他穿着暗赭色的管家服，下摆比其他家仆长一些，只是这也没让他显高，看着体型都比其他人宽上一点，上嘴唇上边两条小胡子翘着。
　　他大概是亲自仗打的陈大，如今满头大汗，十分不雅观，但一双眼睛还十分灵光，丝毫不减疲意，远远迎了过来：“宋神医。”

　　宋玟应了一声，直说道：“在哪儿？”
　　陈升讪笑：“现在还在打扫，神医要不再等上一会儿？”
　　宋玟睨了这熊腰还要驼背做小的管家一眼，看得他这腰弯得更低了，宋玟嗤笑一声，径直就往人最多那屋里去。

　　路过进出的仆从，只见他们端着的盆里都是有些浑的水，还散发着一股言不明的汗臭味来，宋玟站停，说：“让这群人都下去，就留我和你。”
　　“啊？”
　　陈升有些疑虑，本就和外面的麻花长得无差的眉毛拧成一团了，只是觑着宋玟的脸色，他不敢多言，只能高声先把这些人叫退。

　　人散开了，屋内的味道自然也就奔着他们两人来了，陈升想捂住口鼻，但看这神医面不改色，还是把手放了下来，跟着他进了屋子。
　　地上还有一盆没来得及撤走的温水，放在床脚边，陈升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站在宋玟的斜后面，看着他走过去。

　　床边那双露出来没塞进被褥的脚，皮肤皱了好几层，上面还有大小不一的斑点，看上去还有些僵，那是一双年长的老汉才有的脚。

　　宋玟掀开这厚重的褥子，闷出来的恶臭也随之胡乱散开。
　　“你家老爷病了多久了？”他问道。
　　原来躺在这床上的，竟然是花钱让宋玟来给小儿看病的老子！
　　眼前的陈老爷眼皮耷拉着不停颤动，微张着嘴，嘴里还不停地含糊说着话，看上去病得倒重一些。

　　“到如今已经三日有余。”
　　宋玟将陈老爷从头打量到床尾，好像也没闻见那股水臭味，处变不惊道：“你们这些家仆倒挺镇定，也不怕把你家老爷闷出疮来。”

　　陈升的手在自己的外袍上抹了抹，擦掉了不存在的冷汗，他找了个借口：“若是不盖上，老爷便扯着嗓子胡言乱语，这我们也是没办法。宋神医可看出什么来？”

　　宋玟不答，手上多了颗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药丸，气味十分刺鼻。他戴上手衣，上前伸手捏住张老爷松垮的鄂部，两指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那已经失去意识的张老爷口中发出突然发出“嗬嗬”声，眼皮底下能看到的只有眼白。
　　“宋神医！”陈升站在一边，鼻子上的褶皱和他的衣服差不太多，“可否轻一些？”

　　“轻一些？”宋玟掀起眼皮看了眼陈升，“这样？”
　　话音刚落，他将那拇指宽大的药丸掷进了陈老爷嘴里，就又用力按了下去，这面青肌瘦的六旬老人估计这几日吃食也不如何，两颊被这么一按，竟然都要凹陷下去了。

　　陈升见状抖了一下，假装镇定着说：“神医自……”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陈老爷那嘴里突然吐出黑水来，宋玟的手顺势挪开，黑水顺着陈老爷那耷拉着的嘴角往下滴。
　　那黑水似墨，但不知道夹杂了点什么东西，被黑水裹着，也不知道是怎么从张老爷这肚皮里吐出来的，十分骇人。

　　手衣被丢在了一边，宋玟有些嫌弃地擦了擦手，说道：“让底下的人收拾一下，你家老爷是中毒犯癔症了。”
　　陈升看着那不住冒出来的黑水，直直呆愣了两刻，脸色煞白，随即他察觉到宋玟的目光，头也不抬地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姜阻雪把玩着手上的铭牌，而她对面站着的人比她还矮了半个头，自以为掩饰得很好，偷看她一会儿又移开目光，接着再偷偷看过来，十分贼眉鼠眼。
　　“你们管家还没来？”

　　守在门口的小厮冷不丁听到她的问话，结巴着说：“近、近日府里比较乱，还请、请稍等片刻！”
　　他侧着身子，不敢被她看见自己手上的铃铛。

　　姜阻雪面上笑容不变，却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安慰他道：“你别怕，我只是从南息来的药商。”
　　她四周看了看，这陈府大概是在灵药谷人缘不好，周围都没比邻而居的居民，只有他们孤零零立在这个角落。

　　姜阻雪微微抬头，看了眼牌匾上几乎快掉下来的红绸子，问：“你们也不怕这砸下来打到人？”
　　小厮细声细气回答：“不、不会的。”

　　快到正午，灵药谷的气温陡然升了上去，雾气渐渐散开，云层里原本朦胧着透出来的日光直奔着地面而来，恨不得把地上的湿气晒干。
　　小厮把探出去的脑袋收了回去，他听到后面的脚步声，连忙转头，只见陈升皱着眉一副凶相，身后还跟着去通报的侍女清画。

　　小厮哆嗦一下，让开位置来，他本来就是个胆小的结巴，尤害怕这位管家，除了被买来第一天，此刻就是他离管家最近的时刻。
　　他畏畏缩缩的样子简直有碍观瞻，陈升脸上不显，但身上那股凶气好像更重了，小厮又往后退了一步。

　　陈升把视线从这畏手畏脚的小厮身上转到姜阻雪身上。
　　生面孔？
　　他在脑子里翻箱倒柜，只是都翻烂了也没找出之前和她见过面的印象，冷淡地开口道：“请问阁下是？”

　　姜阻雪亮出了手上的铭牌，说道：“我是南息岁家的药商，先来看看今年的药材。”
　　一听到“岁”字，陈升立刻恭敬了起来，他扬起笑容，再看也不看那铭牌一眼。
　　“原来是岁老板的药商，只是恐怕今年的要迟些时候，府上近来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把姜阻雪迎了进来，陈升笑得胡子都飞起来，这红白变脸之快像极了中原蜀西的当地特色。
　　姜阻雪面不改色把牌收进袖中，老神在在道：“不着急，府上要事为重。”

　　幸亏她在烧掉信前看了两眼，记住了这信里提到的岁家如今当家的长姐岁娓，面前的管家点头哈腰，她实在是狐假虎威了一把。

　　走过游廊就是陈府的花园，这院子极大，也没有栽种粗壮的槐树，风好无阻拦地从西南角刮过来，夹带着管家刚才沾上的水汽和药味。
　　“府中可是谁病了？”姜阻雪问道。

　　陈升的背僵硬片刻，状若无事：“老爷身体有恙，但不会传染给他人，姜姑娘放心罢。”
　　姜阻雪摆了摆手：“我倒不在意这个。”

　　接着她定睛在侍女和陈升脚底的泥上，说道：“只是辛苦你们了，府上忙了不少。”忙得都没时间扫地了。

　　陈升没听出来她的言外之意，只笑了一下，带她去往东院的客厢，他介绍道：“姜姑娘先安置于此，旁边的房间住着的……”
　　他话没说完，就看见了已经回到内院的宋玟，陈升眨了眨眼，嘴上拐了个弯，介绍道：“是我们请来的宋神医，宋玟。宋神医，这是府上的客人，从南息来的药商姜姑娘。”

　　“南息？姜姑娘跋山涉水来，为了生计实在是不易。”
　　润了嗓子的宋玟声音像平湖，听不出来什么波澜来。

　　姜阻雪侧过头来挑了挑眉，目光和屋内正啜着热茶的宋玟对上，她笑弯了眼，拱手算是打了声招呼：“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宋神医，那我相信不日老爷就能药到病除。”
　　她笑意不达眼底，被宋玟看了个一清二楚，只有陈升还傻傻地接了这假意的关心：“借姑娘吉言了。”

　　宋玟拿起瓷杯向他们虚碰了一下，随即收回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