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言暮歌》温怀清

1、第 1 章

　　第一章
　　“草，热死我了。什么鬼天气。”
　　我拽下工服随便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慢腾腾换衣服的时候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我瞥了一眼来电显示，不慌不忙地系好衬衫扣子才拿起手机。
　　“虞暮，死哪去了，半天不接电话。”泼辣的声音透过电话听筒鼓噪耳膜，我没心思和我这名义上的亲妈掰扯，不耐烦地问她什么事。“你发小，小歌啊，记不记得？人家今天回A市，不晓得招待一下？电话也不打一个？”
　　小歌？迟朝歌？
　　她回来了？
　　许久没听到过的名字，跨越时间再一次撩拨起旧时记忆，我不禁浑身震颤，下意识想要逃离。“要回就回来呗，关我什么事。”我随手拿起单位作为高温福利发的饮料灌进喉咙，微凉的青柠味稍微拂去我的烦躁，让我捕捉到了最关键的一句话：“人家还专门来家里探望，哪像你，白眼狼一个。”
　　“正好，让她看看今天又是那个野男人在你家，我是白眼狼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反唇相讥，没等到她的进一步发作，那边似乎隐隐约约传来更年轻的声音，电话就此中断。
　　A市的夏天，夜晚有为数不多的清凉。我吹着口哨去取车，一脚油门出了厂区便迫不及待地从烟盒里磕根烟出来。
　　没办法，基于生产安全考虑，厂区不让抽烟。好不容易下了班，我再也忍不住叼上一根的冲动，沿着宽阔大道上兜风。这是我每天晚上的固定节目。
　　但是今天不得不改道去接迟朝歌。
　　倒不是因为我良心发现，而是让她落在我妈那没好处。再让她哪个情人送迟朝歌回家，人身安全都不一定有保障。
　　我可不想大半夜被拎去警察局做笔录。
　　到了单元门口远远看见两个身影对立交谈，我凑近了摇下车窗：“走吧，送你回家。”然后完全无视我妈带着怒意的双眼，在迟朝歌放行李的时候舒舒服服窝在驾驶座上又点了一根。
　　“那阿姨，我先走了，以后有时间请您吃饭。”迟朝歌临走还不忘客套两句，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柔和。
　　真奇怪，我好像看到了阳光。
　　许是明月皎皎，又或者天气好得过分产生错觉，我有些焦虑地灭了烟，确认迟朝歌系好了安全带以后飞速离开了小区。
　　“你住哪？”“酒店登记的时间过了，我先打电话确认一下吧。”我刚想答应一句，却闻到了微弱的气味。“你喝酒了？”她一愣，点点头。“那别去酒店了，去我家凑合一晚吧。”我没等她答应，径直开回了家。
　　帮她把行李搬上来以后，我简单收拾了一下书房那张单人床，打算在这睡一晚。“你不去你自己的卧室吗？”她有些疑惑。“我平常写字发呆打游戏都在书房，干这些事的时候经常抽烟，所以书房有烟味，卧室没有。”
　　收拾好以后我回身准备出去，却没想到她若有所思地挡在书房门口，不经意间，我还是看清了她的容貌。
　　她比小时候更好看了。脸已经完全长开，五官立体，皮肤雪白，一眼看去虽不惊艳但是耐看，非常干净清爽的美。“那为什么……”她缓缓开口，“为什么不能像小时候一样睡在一起？”
　　我顿了顿，抬眼盯着她抿住的双唇和低垂的眼眸，不轻不重地道：“你也说了是小时候。”
　　不算大的屋子里很静，我很确信这话明明白白传进她的耳朵里。
　　“我去洗澡了，”我最后说，“你洗完了早点睡，晚安。”
　　每天晚上的活动很固定，先刷完游戏日常，再从书架上随便挑本书看。书都是网站大促销的时候随便选的，我不挑类型，什么都看得津津有味。偶尔兴致来了写写画画——当然做这些的时候少不了抽一两根烟——半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
　　失眠难捱，有点事干终归能让我稍微从焦虑中喘口气。但是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是因为迟朝歌吗？房子里多出了另一种气息，属于另一个人。不，这气息我明明熟悉得很，几乎是掰开了揉碎了烂在心里，渗在骨子里，与我融为一体。所以当它再次出现的时候才会撕心裂肺地疼。
　　我忽然后知后觉地感到痛了，痛到蜷缩在床上，不自觉的颤抖带着本就单薄的单人床发出吱嘎的轻微声响。痛到生理性的眼泪漫了出来，手脚麻木。
　　在这个节骨眼上，房门好死不死地被敲响了，外面传来迟朝歌模糊的声音：“虞暮？”我没力气回应，也不想求救。门外安静了一会后传来了不确定的声音：“你睡了吗？那我不打扰你了。”
　　不，别走。我有些慌张，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翻身滚下了床。“虞暮？你怎么了？”门要开了，我挣扎着站起来，赶在门完全打开前直起身子装作若无其事。“有什么事吗？”迟朝歌似乎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说：“我有点睡不着。”我似乎无师自通地懂了了她的言下之意，陪她回了我的卧室，关了灯背对背躺下。“实在睡不着的话听点音乐吗？”我摸索着递给她一只耳机。
　　舒缓的音乐徐徐流淌，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迟朝歌低低地问了一句：“最近过得好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十三年没见，连喉咙也生锈。但是她沉默着，似乎一定要等我说出点什么。
　　“一般吧。好赌的爸，不爱的妈，上学的弟弟破碎的家。”床的另一边窸窸窣窣，她似乎转过身来，我也回身。她的眼睛反射着窗帘缝隙透出的微光，像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至纯黑宝石。“你……”“所以v我50请我疯狂星期四，我的公主殿下。”她又沉默了，已经反应过来这是我的玩笑，又转过身背对着我。回身的幅度有些大，我品出了一些恼怒。
　　这次她真的睡了，没再理过我。我停了音乐，轻手轻脚拿下耳机收起来，依旧面对着她躺着。
　　黑暗里我只能大致描摹出她的身形。她与我身高体型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小到大都是。这倒不难理解，我们是发小，是青梅，在各自母亲的肚子里的时候就通过她们认识了。我们的一生里没有比彼此认识更久的人。我们就像DNA的两条螺旋线，彼此纠缠，流淌着不一样的血，灵魂却捆绑在一起。
　　我们是最没有血缘关系的双生子。
　　既然如此，她会在某个时刻像我感受她一样感受到我的气息吗？她会感受到我的疼痛，我烧灼时也煎熬吗？
　　但可惜我终归不是她，也得不到答案。她在黑暗里的身影像是我的影子，我近乡情怯，蒙过被子睡了过去。
　　早晨六点闹钟准时响起，我飞速关掉，看了一眼旁边人依旧熟睡，放心地穿衣洗漱出门。
　　今天工区里安全测评，我评到了B级，二百块钱的安全奖到手，分外舒心。“虞工再干两年也该带徒弟了吧？”坐在办公室看监控的时候蒋工突然问我。
　　说起来工区里稍微有点资历的工人都喜欢叫什么什么工，比如王工，张工，李工。我这个姓就很尴尬，虞工，愚公。不过后来我也想开了，愚公就愚公吧，人家心怀壮志以凡人之躯誓要移山，我沾他的光也得挺起几分腰板。
　　“大概吧，再招工再说。我资历还没到这份上呢。”我随口应付着。“要我说，你还不如转个部门呢。二线尽是一帮粗汉子，你个小姑娘，有学历有技术，去当领导多好。给那个陈总踹下去，省的他去现场瞎指挥。上次滚铝他手忙脚乱忙活半天不见好，还是你去调的电压。”
　　我笑笑：“这挺好，二线忙的就是下现场巡查，别的时候都坐办公室。要忙还得数蒋工和你手底下的工人，我技术可不及你们。”
　　蒋工听了这话挺受用，又跟我瞎扯几句以后匆匆忙忙去了现场。这两天要停一台老机器，他得看着。
　　铝厂就这样，大部分都是工人，老老实实干活。玩心眼的也是明枪，平常多谦虚点就相安无事。我能混到二线无非就是专业对口，加上七年咬牙打拼。这个部门几乎不收女生，也是我来那会这边分区刚起步，缺人才，所以我分外珍惜成为这个例外的机会。
　　今天是周六，下班早。回家路上绕路去给车加油，到家正好到了饭点。一开门一股饭菜的香气飘出来，我后退看看门牌号，是我家没错。
　　“怎么不进来？”迟朝歌端着菜从厨房出来，长发被一根簪子绾到脑后，为她添了几分温婉气质。“你没走啊，我以为田螺姑娘到我家了。”我换睡衣洗手坐在桌前。迟朝歌做了三个菜，都是我爱吃的，她手艺确实好，我吃得心满意足。
　　迟朝歌吃得少一些，看着我欲言又止，最后问我：“你知道哪里租房合适一些吗？”“租房？”“嗯，我不能总住酒店吧，本来说好要租给我的那家房东临时改变主意不租了，要给儿子当婚房，我就想问问你哪能租到。又或者，你能当我的房东吗？”我放下筷子：“很遗憾不能，因为这也是我租的房子。我的存款之前都拿去买车了，所以一直租房。不过，”我犹豫再三，“如果你想合租我也不是不同意。”
　　真奇怪，我为什么又忍不住留下她。可能是因为昨天晚上和她睡我获得了久违的平静，让我眷恋不已。
　　迟朝歌同意了，我们又像小时候的假期一样共处一室。
　　长大真的是很奇妙的事情，你会发现在面对同一件事的时候，小时候的自己反而比长大的自己更勇敢。
　　比如在和迟朝歌同居以后，我开始在很多小细节上端着，下班以后一回家先洗澡，坐也开始有坐相。幸亏我有一点轻微的强迫症，家里的东西摆放都很整齐，不然我得把家都换样。换成小时候，我很少在意我在她眼里什么样。而且她闻不得烟味，我只能在通勤的路上抽。后来我们订了约法三章，她做饭我洗碗，家务轮流做，我只能在书房抽烟。
　　“还有，抽烟不能过量，你该控制一下了。”迟朝歌提起这个的时候微皱着眉，“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呀。”她好像和原来一样，生气不会直接表达，对我什么时候都是那种无奈的眼神。该说时隔多年一切重新回到原点了吗？又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那样无名的心情，我尚且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