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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苍色竹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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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
葱郁。坚韧。层浪。
遍山野。
俊挺修劲。举目无疆。
倒映,入深潭。那无底的深潭。
他轻启那深如幽潭的双眸,将那些在微风中欢笑低语的翠竹看入眼里。
目光游移。空气中浸洇了竹叶的清香。漏入林间的阳光化为点点光斑,似妖精蹦跳玩耍。
他凝目于竹边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草叶耷拉着,就像卧倒路旁的失意醉汉。
于是轻点足尖,身形轻盈飘动。素白衣衫迎风舒展,宛如鹤之白羽,于流风中轻颤。
及近。
俯身骤停。
方才飞扬的及腰长发因了惯性向身前流淌,丝丝拂过细白弯下的颈,似聚非聚,凌乱且优雅。
玉指微掐,将那小草收入自己的背篓。
继而抬眼。
哦?
这是……
倒在山坡上的中年……呃,大概还算是青年的男子,粗布衣服被山坡上的尖锐石块划开了许多口子,割伤、擦伤无数。
大概是失足滚下来的。
但愿没压死什么珍贵草药才好。
他眯了眯狭长的眼,觉得麻烦,转身举步欲离开。
却又止步,回首。
算了,还是救吧。
试试新配置的药方,不知会是怎样的效果。
受伤男子双目紧闭,蹙眉,静躺。
——为何,我不理解你呢。
黑暗中空灵愁郁的声音无依飘荡:
“我这样是为你!”
悔意,似火蔓延。
“友人,吾爱汝至深,亘古不变……”
——不,不要用这种哀伤至极的语气。
“只为你……”
过错,全部因为我的过错。
“你……”
——亲手杀了我吧!!
!!!!!!!!!!!!!!!!
呼。呼。
受伤男子猛地坐起,眼前的黑暗瞬间化为干净整洁、陈设简单的木质房间。真有一刹那以为自己到达了天堂。
哼。
男子轻笑。笑得悲凉。笑得悔然。笑他自己。
死的人……应该是我……
我这样的人。怎配去天堂。
亲手杀了我吧……
头颅低垂,满头乱乱的黑发似绝望的帷幕垂落。
开门声打断了思绪。
一位面容清秀的青年出现在门口,手中捧着浅色陶罐。身姿俊挺,如若修竹;行姿轻雅,仿佛穿林之风。
“是你么……救我得不到好处……”男子移开落寞的视线,茫然盯着天花板,目光涣散。
“你是伤者。”青年放下陶罐,淡淡回应。
“可是我是个杀人犯!”仿佛受伤的怒兽一般,咆哮出来。
青年没有回头,清浅的声线不见一丝波澜起伏:“你只是过客。”
短暂沉默,青年抬起一旁得药钵,回身补充一句:
“然后,我也是。”
“呵。”自暴自弃一般,男子叹口气,若有所思地问道,“可以请教你的名字么?”
“萧琛。”
名为萧琛得青年莞尔一笑,简简单单。
简单如他素白无饰的衣。
药效……似乎不错呢。
将药草放置在药钵内细细研磨的萧琛如是想道。
没有交点的双眼望着药草从脆弱的叶开始,随着石杵一圈又一圈的磨动,渐渐连根茎也被挤出汁、碾成泥,再也找不回原本的模样。
尸骨无存。
有时候,真的觉得好残忍。主宰着药草的命运。但是,物尽其用,是一种对它的补偿么?
补偿……
阖了眼眸。
清风于后院舞蹈,挽了长发,引竹叶沙沙。
命运,是否亦是如此看待着我们,如若草芥。
萧琛用微湿的纱布将钵中的所有包起,把药汁挤入精致小巧的玉瓶,又取了细线将装了药渣的纱布包紧紧地扎好,存放在木制的小盒中。
那人崴了的脚,似乎快好了呢。
“你还是忘了他吧……”
萧琛的声音宛如沉浸在水底的白绢,清澈无痕。受伤男子仰起头,沉黯的目光里混入了丝缕的疑惑。
“等待那样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是不会得到救赎的。”
萧琛的话语比药膏更为冰冷,毫不留情地穿越了受伤男子冷漠伪装成的防壁,沁入心底的是刺骨的寒冷。
“你不会了解的。”受伤男子垂下眼,暗自伤神,萧琛不语,缓缓起身,拣起绷带,细细挑剪。他的药草似乎有一种奇特的味道,清新却不热烈,冰凉又不失温雅。受伤男子望着萧琛的模糊背影,仿佛凝望着一片虚无的雪白。
“我的故事要比你的想象复杂得多。”受伤男子垂下眼帘,叹了口气,“你愿意听么?”
“如果你想说,我洗耳恭听。”
“你有特别信赖的人吗……有这样一个人,我最衷心的部下,同时也是我最知心的朋友。三年前内乱时,前王采纳我的进言,提拔他升迁到军队任职。那里正是新王起义之地。他预测我的领土会遭到攻击,建议我除了辎重补给外不要让任何人出入。
“事实证明,他的确拥有非凡的军事才能。三个月后,有军队出现在门口。我顶住压力,遵守与他的约定,死守城门不开。
“然而……旧王朝统治从根基腐败,灭亡不可能避免。新王登基一个月后的庆功宴,我也收到了请柬……我原先拒绝的不是敌军而是前王的大部队。那个人他利用了我对他的信任,背叛了我的忠诚。”
受伤男子欠下身,两只手像是极力忍耐似的紧紧握拳。萧琛默然,提壶倒茶,一碗奉于伤者男子,另一碗递到唇边,轻抿一口。
“抱歉……”伤者捧着清茶,香气应和着那抹同样带着淡淡气味的忧伤萦绕上升。
“我开始愤怒,像疯狂的野兽,我想到了报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夺取了他的领土,放逐了他的家人,驱散了他的士卒……然而,他却一直没有现身,我只是频繁收到他的信件,他只字不提我们的仇怨,仅仅是写对我的关切和思念……这种畸形的表现,更是让我愤怒到恐惧,恐惧到绝望。
“我烧毁了他所有的来信,就如同想要在记忆里把他彻底抹去。直到一个月前,我接见了老军医,发现我已经病入膏肓——前王为了巩固地位谋杀重臣是不争的事实,前王对德高望重寻不出借口抹杀的重臣竟然用掺入精神毒药的草药‘赏赐’来慢性毒杀……你发现了吧,我的左眼已经完全失明,右眼在夜晚也看不清物体……就是这个原因导致我跌入谷底……对吧?
“的确啊……多亏了他,我才勉强捡回这条命。可是,我却……”
伤者一脸失意的表情,停顿了下,又缓缓开始叙述:“我想到了补偿的办法。我不奢望他的原谅,我只希望能够亲口感谢和道歉,至少是对我内心的一种安慰……事实上我永远也做不到这点……他在内乱开始后不久就为国捐躯。他托付下官把他写的信件隔段时间寄给我。我找到时只剩下最后一封信件了。上面写着:‘谢谢,抱歉,再见,拜托了……’
“呵……狡猾啊,真是太狡猾了……明明是我想要说的话……”伤者紧紧地抱住头,笑着,那个笑容里只能看到无尽的哀伤……
“微笑度过一生的人,在天堂中一定是微笑着的……悔恨只存于你心。”萧琛为伤者包扎好伤口站起身说道。穿越窗栏进入的阳光在他的身上笼罩着泛起一阵朦胧光芒,如梦如幻。
伤者向着阳光眯起眼,一滴泪,簌地划过憔悴的面颊。
第二天萧琛像往常一样,晨起,洗漱。
准备了昨日新制的膏药来到伤者的房间,推门而入。
屋里没人。被子被叠得整整齐齐。阳光自床边的窗户静静地流入房间,两只小鸟蹲在窗栏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不告而别了么。
萧琛默默地关上门,转身向药材储藏室走去。
药石,又怎能治得好心伤。
牵绊得或浅或深,终究会经受别离。
不知迷途的旅人,是否找到了前行的路。
独自站在后院的走道上,望院中的古木飘落枯黄的叶。清晨和暖的阳光轻洒,萧琛低垂了眉眼,墨色瞳眸,像凝而不落的泪。
风过。
满山的竹叶沙沙作响,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