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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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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出租车停在这里就可以了。他付钱,下车,音乐声、欢笑声顿时灌入耳畔。这不是卡西米尔的传统节日,但现在谁管什么传统不传统。这是一个极好的商业点子,凭空制造出一个节日,吸引人们到购物中心去狂欢。打工人们揣着装满他们辛苦工作所得的干瘪钱包,走过一面又一面被彩灯和槲寄生装饰一新的橱窗,暖光下的展示品、音乐和广告挑动着他们的心弦。买吧,买吧,买下这礼物,送给你爱的人。购买就是爱的表达。
他并不认为爱与关切可以通过礼物表达,但此刻,他的确是为了买一份礼物才要出租车停下。圣诞节,这家工艺品店有促销活动。
他没有进去,暂时没有。显然,又一次,他喝得超过了他的消化酶代谢能力所及,醉酒的眩晕和胃里的恶心感让他几乎要站不住,不得不弯下腰,扶住路灯柱。可喜的是积蓄的乙醇没有摧毁他的理智,以及敏锐。一个人走近了他。
“真辛苦啊,圣诞节还要应酬吗?”那人说,就像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语气中有关切,但这关切也没超过一个陌生人对一个陌生人的程度。那人一副普通人的打扮,抱着手臂站在他近旁,看着他的窘态,没有伸手扶他的意思。
这样很好。如果对方伸手,他才会感觉不自在。
“你怎么在这?”他问。
“哎唷,老爷,这不和您一样吗?大过节的还得到处奔波混饭吃啊。”对方回答。几年不见,那简直可以说是讨打的戏谑语气真是分毫未变。
眩晕和恶心似乎缓和到了他尚可忍受的程度,库兰塔重新直起腰。他看上去和此前此后在此地驻足的卡西米尔打工人没有什么分别,只要你忽略他腰间佩戴的长剑和他手臂披挂的甲胄。一张疲惫的正从青年过度到中年的脸,一副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的表情,一种失去了自己的灵魂似的寡言的气质。这张脸上唯一的亮色是他两颧不自然的红晕,那是过多酒精摄入带来的毛细血管扩张,但走入社会的人都知道,这副西装革履的打扮,显然他喝酒并不是出于私人性质的娱乐,而是工作。这就是眼下这个时代,这座城市,一切都可以成为工作的一部分,商业入侵进生活的方方面面。
他向橱窗走去。真是琳琅满目,被精心设计的光影把它们照得比它们本来的模样更漂亮,更诱人。
“喔,老爷,是给谁买礼物啊?”那个人和他的声音再一次靠近他。
“不关你的事。”他说。
“好伤心啊,老爷,”对方回答,“把我始乱终弃才几年啊,这么快就找到新欢了吗?”还装模作样地叹息,摇头。
他没有接话,只继续审视橱窗里的商品和它们的标价。这样过了一小会,身边的人又说道:“好吧,其实我知道您是给谁挑礼物呢……哎呀,我可是很懂怎么讨小孩喜欢,要不要我来给你一点建议?”
“不需要。”他说。他之前就已经挑好了,现在只是最后一次确认价格和折扣。他转过头去。夜幕、彩灯、酒精并不是被精心设计的,却也把眼前这个人衬得比他记忆里的模样更漂亮,更诱人。
“你有什么事吗?”他问。再早几年,他遇见他们中的某一个特意来找他,会说的是,你需要我帮什么忙吗?后来,他会说的话就变成,很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此刻,他希望,对方没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因为……他真的帮不上他们任何。
他看见这个“路人”舔舔嘴唇,露出了一种他所熟悉的微笑,仿佛是要把他带回过去,带回林影里,水波旁,带回无数个没有城市霓虹灯照到的野地里的夜晚。他知道他将做什么,他应该阻止。他没有。
那个吻很短,很轻,和他们曾经拥有过的海涛般的激情相比,像一丝细雨。萨卡兹给出这偷袭一样迅疾的一吻,狡黠地笑着,对他说:“可别打我啊,老爷,这是传统——谁让你站在槲寄生下面?”
他仰起头看看。那并不是真的槲寄生,是塑料的仿品。这也不是传统,不仅不是卡西米尔的传统,甚至不是拉特兰的传统。
他抓住对方的领子,吻回去,那同样是偷袭一样迅疾,雨丝一样清浅的吻。接着,他转身离开。
买早就挑中的商品并不需要太多时间。可对于一个站在商店外等待的人来说,这时间想必很久。当他走出来时,那个趁着“传统”强吻他的“路人”已经不见了。
现在,是冷风,或者消化酶又代谢了一些酒精,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他感觉不到一路上折磨着他的眩晕和恶心了。他决定走回家。离开喧闹的商业街,路渐渐变得寂静,渐渐只剩他一个行人。他看起来好像是走累了,停下来,到路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休息。他看着路灯投出的一片亮光,看了好一会,才终于有了新的动作——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封信。
没有火漆,没有文字,只画着一个恶俗的爱心,像一封中学生塞给中学生的情书。不久之前,趁着槲寄生下的那个吻,托兰把它塞进了他的公文包里。
他的手指敲着膝盖。他轻轻笑了一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