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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我寄人间雪满头 ...

  •   后来,顾夏还见过裘雷诺一次。
      那是在洛杉矶分别之后的一年多,翌年的翌年2月底,她写剧本、裘雷诺来演的这部电影拿下了凯撒奖最佳影片,裘雷诺捧走了最佳男配角。这是第一次,他在法国影坛得到真正的认可。
      颁奖典礼在巴黎歌剧院举行,顾夏当然收到了邀请函,但她缺席。不得不承认,年深日久,她并没有将他放下,他仍然是那个她不知如何面对的人。
      直至夜深,顾夏打车去了香榭丽舍大街,颁奖后的晚宴安排在富凯餐厅,她不知道裘雷诺会不会参加,又或者会不会打一个照面就已经离开了,但她只想去看一看,站在远处,看一看。似乎如果留在家中,她的整个人整颗心都无处安放。

      午夜时分,顾夏在富凯餐厅对街的露天座位,看到裘雷诺与三两人一道走出餐厅。他打扮得整整齐齐,黑色礼服和皮鞋,打着白色领结,左手捏着一支香烟,右手拿着一支白色玫瑰花。他发角微绻,日益清减,但那张脸美得惊心动魄。即使顾夏有过那么多在他肩膀上醒来的亲密时光,仍然觉得,郎艳独绝。
      裘雷诺与几人说说笑笑,听别人讲话的时候,他不经意将玫瑰花叼在嘴上,挂着那抹慵懒的笑意。
      顾夏就远远地看着他,他们隔着一道街,她如同在看一出旧电影。他就在她的眼前,当中那条街上时而有车驶过,一街之隔却似隔着千山万水,那是她再也跨不过去的遥远过去,他和她,隔着一整个过去。
      她是他弃之不顾的人,她是他转身就忘的人,她是他再也没有联系过的人。就好像,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只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幻觉。
      裘雷诺乘车离开,顾夏仍在露天座位坐了许久,直至打烊。
      然后她沿着香榭丽舍大街,从凯旋门的一头走向协和广场那一头,经过路易·威登大楼的时候,她停下来吸了一支烟。有一年,她决定嫁给戴维,然后来与裘雷诺告别。那天他在这里拍广告,他笑对她说,“我在等下雪,等了一天。”
      那天后来雪终于落了下来,纷纷扬扬落了他们一肩。
      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顾夏伸出手来,从指尖穿过的只有微微夜风。心下凄酸,她想,裘你看,巴黎的今天也没有下雪。

      没有了裘雷诺的日子,顾夏的生活里只剩下工作,经年累月,她没有休过一天假。很多人不觉,但她知道她是变了一个人。
      皮耶在立法选举中当选了国会议员,后来转职去了国家财政部,顾夏升任新闻社的经济部主编。感情有时是你再努力也没有用的事,但工作努力往往会有收获。
      升职那晚有几个同事要替她庆祝,选了一家新开的粤菜馆,吃餐后甜点的时候气氛仍然很热闹,顾夏饮着半杯粉红葡萄酒,略有熏然,餐馆里一直在播一些中文老歌。
      有一首歌唱道:
      如果让我遇见你,而你正当年轻,用最真的心换你最深的情;
      如果让你遇见我,而我依然年轻,也相信永恒是不变的曾经;
      如果让我离开你,而你已能平静,只愿你放心,也不要你担心;
      如果让你离开我,假装我也平静,就算是伤心,也当作是无心。
      有同事问她,“夏,你怎么了?”顾夏擦了擦眼角,笑说,“这不是太高兴了么。”

      有一个晚上,手机突然响起,顾夏在睡梦中伸手按接听键,对面唤她的名字,“顾夏?”
      声音很熟悉,她一时没有想起来,对面继续说,“是我,格雷。”
      格雷·库珀。纽约一别之后,他们没有再见过,顾夏颇觉意外,格雷会有她在法国的电话号码,而且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她。顾夏回应道,“格雷,好久不见。”
      格雷顿了一下,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几秒钟后缓缓道,“顾夏,有些事,你要好好听我说。”
      “嗯,我在听。”顾夏转头看向窗口,窗纱外面天色仍然漆黑。
      “这两年,我和裘雷诺在一起。”格雷说完,突然意识到这话有歧义,匆忙解释,“你别误会,不是那个意思。这两年我在做导演拍电影,前年在好莱坞遇见裘雷诺,他知道我,大概是知道我们认识,他给了我很多帮助。”
      “我没有误会。”顾夏苦涩地说,“我没有资格误会。”
      “顾夏,你听我说。”格雷不知道该如何告诉顾夏这件事,曾经他以为眼睁睁看着顾夏离开是他做过最艰难的一件事,原来并不,眼下这一件才是。
      顾夏默默听着。
      “裘雷诺,今天,他接受了安乐死。他只想通知你一个人,他希望你来全权处理他身后的一切事宜。”
      “你搞错了,今天并不是愚人节,这一点也不好笑。”顾夏冷着脸,毫不犹豫地挂断电话。
      顾夏坐在床上,抱紧自己的膝盖,整个人是麻木的,手机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她将电话重新接起。
      格雷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切,“顾夏,你别吓我。我知道这消息很难、很难接受,但你现在要听我说,裘雷诺留下很多事情需要你处理,你不能倒下,他只有你,他就只有你。”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顾夏的声音出奇冷静,她自己都觉得惊异,仿佛灵魂脱离了这具身体,有另一个她在替她说话。
      “那年,你们决定结婚,就在你们约好去买戒指的那一天,他收到了家庭医生的报告,检出感染了HIV。”

      顾夏乘第二天一早的飞机飞往洛杉矶。迷途漫漫,终有一归,幸与不幸,应有尽头。
      她对裘雷诺是有恨的。恨他到了这个时候,才让她知道,那一年,他为什么要离开。
      她恨他浪费了那么多的时光,浪费了他们生命里最后的时光,他们本来可以在一起走完最后这三年两载,她情愿同他一起活着或者一起死掉,都毁灭吧,有什么关系。
      她恨他竟然不懂得,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不害怕,她很爱他。
      她恨他想当然地为她好,她根本不需要这样的好,在他们天各一方的日子里,她根本没有一天快乐过。
      格雷带着顾夏去领取裘雷诺的遗体。顾夏看着他的遗容,低下头去,深深地吻住他冰冷的嘴唇,他的唇边似乎还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顾夏的眼泪落在他的脸上,顾夏对他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知道吗,我是这么地恨你,我又是这么地爱你啊。

      裘雷诺将所有一切都交托给顾夏,顾夏用他所有的钱成立了一个疾病防治基金会。格雷说,“你不要怪他,你知道,如果是任何其它的事情,他都不会离开你,但唯独这一件,这是一种并不体面的疾病,他不愿意也不希望带给你任何负面的影响。他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可以好好地活着。”然而顾夏并不能够接受这种解释,“如果生病的是我,他不会离开我,他凭什么认为,生病的是他,他就可以离开。他凭什么认为,没有了他,我可以好好地活着。”
      她将裘雷诺葬在洛杉矶海边的墓园。这里是他们相遇的地方,也是他们分别的地方,也许他愿意留在这个地方。
      格雷将裘雷诺一些很私人的物品交给她。有一封信,裘雷诺在信里写道:顾夏,我遇见你,我希望可以和你有一个未来。遗憾的是,我们都无法回到过去,无法去修补那些已经造成的错误和不幸。可是我仍然高兴命运让我遇见你。如果没有你,我不会成为现在这样完整的一个我。所以,无论如何我都是爱你的。哪怕当你看到这些字句的时候,我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在裘雷诺位于洛杉矶海边的房子里,顾夏在衣柜中看见一条烟灰色围巾,是她很久以前找不到了的那条围巾,她以为丢在了哪里,竟不知道裘是什么时候将它拿走了。
      还有两枚戒指。格雷说,裘雷诺一直将这两枚戒指戴在手上,一枚戴在无名指,一枚戴在小指。戒指的背面刻着两人的名字简写,还有日期。这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那一天,他已经订好的婚戒。他一直戴在自己的手上,从来没有摘下过,有生的日子里却再也没有机会送给她。
      这两枚戒指,顾夏在余生里一直戴在手上,从来没有摘下过。

      回到巴黎的家中,顾夏洗完澡,梳头发的时候看到落下几丝白发,对着镜子,她理了理头发,发现鬓边夹杂了些许的银丝。默然想到那一句:
      君埋地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穿上裘以前留下的一件大大的白色的古驰衬衣,坐在客厅的地毯上,燃起一支烟,以往有很多的日子,她与裘这样相对,什么都说,或者什么都可以不说。即使在分开的日子里,只要知道他还在这个世界上,在某处好好地活着,似乎她的人生就仍有一线微光。
      而现在,所有的光都熄灭了。她的生命,沉入永寂。
      她不知道如何可以换他回来,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再多一天也好,任何代价都可以,让她再爱他一天,然后立刻死掉也可以。

      如同多年前她和戴维小住在普罗旺斯的时候,他们一起看的那出戏剧,有的人出生,有的人结婚,有的人去世。
      这些年里,雷诺集团将大半的生产线转移到了HIV抗病毒药物研究。戴维成为新一代球王,他似乎把所有精力放在了球场,罕有败绩。阿休迎来了他和丽贝卡的第三个孩子,是一个男孩。卡缪和胡安娜生活在西班牙,日子平淡平静平和,几个平字组成的幸福。亚历克斯离开了国际网联,在奥委会的位置越走越高,他选定的人生注定前程远大。
      但人生到了一定的阶段,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三年后,戴维死于汽车拉力赛事故,年仅34岁。仿佛一场轮回,曾经他用翻车受伤将顾夏一时地留在了身边,末尾他的生命结束在一场车祸中,熊熊火光燃尽滚滚浮华。
      整整十年,到最后一刻,戴维终于忘记了顾夏。
      他在24岁那年飞蛾扑火般爱上的女子。
      她只是短暂地爱了他一下,他却为她虚耗了一生。

      同年七月,休·莱顿入驻国际网球名人堂。顾夏六月末去洛杉矶为裘雷诺扫墓,正值暑期,她在洛杉矶逗留了近一个月,七月去纽波特参加阿休的仪式,转机时遇见了卡缪。
      两人一道去纽波特,换了挨在一起的座位。落座不久,卡缪问道,“戴维的葬礼,你没有去。”
      “是啊,已经没有意义了。”戴维的葬礼在他的家乡科尔多瓦举行,生于斯,葬于斯。
      “亚历克斯·班德参加了葬礼,他向我问起你,我想他很挂念你。”
      顾夏淡淡微笑。这些,都不重要了。
      飞机启动,慢慢腾空,气流卷起尘埃。

      卡缪想了想,终于还是说,“你知道,我经常和戴维一起玩汽车拉力赛。他出事的那个赛道和当时的情况,本来是不太可能发生意外的。”
      “什么意思?”气流中,顾夏的耳朵生疼,侧头看住卡缪。
      “于他来说,也许这是他愿意的归宿。”卡缪温柔地看着顾夏,这是戴维倾尽一生去爱的女子,他一生最初和最后的爱啊,“他曾经对我说过,如果活得长久,其实是一种惩罚。”
      卡缪缓缓解释道,“这些年他和苏珊并没有生活在一起,苏珊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他有时住在科尔多瓦有时住在巴黎。在裘雷诺过世的时候,他受了很大的打击,他终其一生也不能够接受你和裘雷诺之间的事情,仿佛他所有的爱情和荣耀都毫无价值。事实是,他从来没有将你放下,这成了他的一个执念。”
      “是我的错。”顾夏低头,轻轻转动手指上的戒指,“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我会与他擦肩而过。”
      “不,你不需要这样想。爱情固然有时会令人痛不欲生,但能够真正地爱一个人,仍然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事情。”卡缪告诉顾夏,“就在戴维去参加拉力赛之前的几天,他还对我回想起,他在更衣室和阿休打架、在球场上和我打架的事情。你知道,那个时候他像一点就炸的火药桶,将你身边出现的任何男子视为假想敌。可是,那也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因为有你在身边——其实,我也多想回到那个时候,多想我们都还没成长,还可以再为了你和他大打一场。”
      顾夏只觉眼角发酸,心下叹息,“那个时候,我们真是年轻。”
      而她相爱的那个人,永远留在了他们尚且年轻的时候。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能够回到过去,最绝望的时候,她寄望于在某个平行空间,他们仍然言笑晏晏,或者某日时光真可倒流,当她醒来发现只是做了一场很痛很久的梦,当她下了飞机,裘来接机,红日炎炎,他们一起回家。
      她推开舷窗隔板,看流云聚散,似坠烟飞花。

      ——————

      后记

      完结了。
      如果用《远走高飞》与之前那本《玫瑰》相比,《玫瑰》的架构更紧凑,女主的性格更容易被接受,但这本其实我在写的过程中更有痛感,因为有很多关于年轻、成长、生死、遗憾、灿烂和沉寂。
      这本可能有相当一部分人看完开头几章就弃了,有几章架构略松散,但如果看完全文返回去看前头的一些章节,可能会有不同的感受。
      另外,女主的性格在前期并不讨好,尖锐任性,处于一种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的心理状态,既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这些心理历程是在后期慢慢解开的,而且也为年轻时的惨绿付出了代价。男主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如此,所以当他们终于不顾一切要在一起,很多年轻时候犯的错已经来不及修补。爱并不能平一切遗憾,两人终究相识恨晚。
      我写文从来没有大纲,情节都是随着故事中的人物在走,每个角色是有自己生命的,作者本身能控制得并不多。
      文中配角乃至炮灰,我在写每个人的时候,心中也有他们一颦一笑的鲜活面孔,不会安排无脑打脸的情节。人性复杂幽深,并不存在脸谱化的好人或者坏人,若得其情,哀矜勿喜。我希望每一个角色都是立体的,否则那是写文的失败。
      祝大家在爱的时候没有遗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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