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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圆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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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维没有打电话,直接去顾夏的公寓找她。
到了楼上,敲门,没有人应。他站了一会儿,想到楼下车里去等。就在这时,门开了。
裘雷诺开门看见戴维,过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谁,他笑了一笑,原来他们这才第一次见面。大开着门,他悠然转身回到厨房,戴维跟着走进客厅。
很小一间客厅,却有一张很大的红色沙发。戴维在沙发上坐下,裘雷诺从厨房斟了一杯咖啡出来放在戴维面前,两个人就无话可说了。
并没有去碰那杯咖啡,他不是来喝咖啡的,戴维坐在裘雷诺的对面,恼恨涌上来。裘雷诺的肩膀上搭着一件烟灰色毛衣,里面是柔软的白色衬衫,一条深蓝色牛仔裤子,光着脚走在地毯上。戴维想到顾夏也是这样散漫,有很多次他要顾夏穿戴整齐,她始终也没有改。
可是裘雷诺就这么随随便便在顾夏的住处走来走去,还光着脚,他知道咖啡在哪里,好像他是男主人。而没有钥匙需要敲门进来的丈夫,更似不速之客。
天色渐黑,戴维终于忍不住问道,“顾夏没有回来?”
话一出口,他觉得这是一句废话,显然顾夏没有回来。
“她今天去斯特拉斯堡跑一个会议,大约要很晚才回家。”裘雷诺说完,想表达一些善意,他轻快地问戴维,“你要在这里吃饭吗?我正准备做红酒烩牛肉,我们可以多煮一份意大利面,我喜欢多加一点迷迭香,你呢?”
戴维抬头看了看裘雷诺,相信不是自己疯了,就是这个人疯了。这样下去,戴维恐怕自己错觉加深,忘记谁才是那个合法的丈夫。戴维面无表情地说,“看不出你会下厨。”
裘雷诺贴近戴维,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我不为人知的好处还多着呢。”
戴维的脸色都青了,“譬如说?”
“有些事,不需要说,只需要做。”裘雷诺说完,晃身坐回藤椅上,抱起膝盖,点燃一支烟,烟味缓慢地在室内蔓延,这是硝烟。
裘雷诺的脸上有那么一种轻佻的表情,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戴维,戴维也一动不动地看着裘雷诺,两人之间的空气似帕格尼尼的琴弦,勒得很紧。
裘雷诺是故意的。戴维知道这个家伙是故意的,知道是一回事,情绪是另一回事。他控制了又控制,控制了又控制。按住自己不能发作不能动,他就死盯着对面这个人。
裘雷诺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有一层华丽的暗影。戴维从来没有想过,仅仅两扇睫毛也可以用华丽来形容。这个男人有一身自恋的气息,这种人的心里不会有太多淳朴的东西,也不会有太多温情给别人。一个演员,他是游离于现实之外的生物,谢幕前后都是一般璀璨而荒凉。
顾夏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如果说爱上亚历克斯·班德,戴维尚可理解,到了裘雷诺,他可全然不知道是为着什么。顾夏选择这样一个人,根本不会有未来。
终于把火气压了下去,戴维尽量平静地说,“现实生活不同于演戏,你对婚姻没有经验……”
裘雷诺觉得好笑,截过去说,“我确实没有经验,你失败的经验丰富多了,结婚当晚新娘就落跑,有没有考虑申请世界纪录?”
火气又窜了上来,不要挑战我的耐性,不要挑战我的耐性,这么想着,太阳穴仍然突突地跳着。戴维冷笑,“我放手也是一样的,但迟早你会知道,顾夏并不是一个适合做妻子的女人。”
裘雷诺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香烟,靠在椅子里说,“女人但凡嫁了一个好丈夫,都会是贤妻。”
戴维迅速站起,从背囊中拿出离婚文件,当着裘雷诺的面,一撕两半,纸张似雪片一样落在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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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夏拿出钥匙开了门,没有灯光的黑暗房间,只有烟味和圣罗兰香水的味道,她叫他的名字,“裘?”
迟疑一下,按开了灯。裘雷诺坐在地毯上,抬头对顾夏笑了一笑。
他的嘴角有笑意,神情却非常沮丧,拿起几页纸晃了一晃,“他本来已经签字了。”
顾夏接过来,把纸片拼在一起,有点不能相信。过了很久,疲倦地说,“我让胡安娜再传一份文件给我。”
“他不会轻易签字了。”裘雷诺站起来,抱住头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一定会拖死我们为止。”
顾夏脱掉大衣、围巾、手套,“有吃的吗?我饿了。”
裘雷诺跳到顾夏面前,又重复一遍,“他不会轻易签字了。”
“我知道!”顾夏忽然恼怒,提高了声音,“你以为每个男人都会跑去前女友的婚礼上当伴郎?”
“我一开始并没有想激怒他,我拿了咖啡招待他,邀请他吃红酒烩牛肉,但他居然讽刺我。”
“他居然讽刺你?换了我是他,可能会揍你。”顾夏想,裘雷诺完全是一个被女人惯坏的男人,他做任何事也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你同一个人的妻子在一起,然后邀请那个被背叛的丈夫吃红酒烩牛肉?你觉得你对他的侮辱还不够?”
“我没有侮辱他,是他在侮辱他自己。”裘雷诺看着顾夏,伤心地说,“三个人当中,不被爱的那个理应退出,他为什么非要站在咱们当中?我们是没有错的,顾夏,为什么你要有负罪感?”
裘雷诺言之凿凿,理直气壮,掷地有声,顾夏一时也说不出话。也许裘雷诺说的没有错,错在她不够彻底。
记忆有时候会爬上来,爬到她的胸口,她和戴维在一起的时光,伦敦的雨后彩虹,普罗旺斯的花和树,科尔多瓦那间小小的咖啡馆。她和戴维在一起几年,里面总有一些快乐的时候。
即使现在,有选择的话,她也不愿意把戴维逼得太紧伤得太深,因为她爱过他,因为她已经不再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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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戴维来,如果遇见的是我,也许一切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在戴高乐机场等行李箱的时候,顾夏对胡安娜说。
“我的律师费按小时计算的,他大少爷不怕花钱、花得开心,你何必为他节省。”胡安娜咬牙切齿,裘雷诺这家伙,败事有余。
顾夏开裘雷诺的跑车来接机,两人挽起行李放到车上,拐过几条街,一直到经过巴士底狱,顾夏忽然说,“我从来没有花过男人的钱。”
胡安娜侧头,顾夏接着说,“这是第一次,我肯让一个男人在我身上花钱,我觉得非常腐败,又非常快乐。不是因为他有钱,而是因为我愿意依赖他。胡安娜,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经验,这样毫不设防地依赖一个人,知道这很危险,却又心甘情愿。”
一件再迂回复杂的事,只要心甘情愿,都会变得简单。
心甘情愿,胡安娜想着这四个字,慢慢地说,“顾夏,你在做的可能是一件飞蛾扑火的事,这个也许迟早会害了你。”
“你不相信裘?”
“我不相信爱情本身。”胡安娜补充一句,“何况那个人是裘雷诺。”
从裘雷诺身边走开的那些人,面目模糊鲜血淋漓,胡安娜见了实在太多,这个男人爱的只是自己,也许,他连自己都不爱,他根本没有太多的爱情给别人。
当然顾夏是不同的,她和他以往的女人不一样,可谁知道这是不是他的一件新玩具。哪天厌了,一样随手丢开。届时,顾夏要怎么办呢?正因为她和他以往的女人不一样。顾夏不是玩玩算数的人,她没有半点游戏精神,她连搓麻将都不会。
胡安娜时时后悔接下这件官司。她原本以为又是一个金发蠢女,可是在肯尼迪机场看见顾夏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这次不一样。阳光洒在顾夏的脸上,白色衣裳耀眼生花,使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这个女孩子身上干净凛冽的气息,像一把锐利的匕首直指人心。顾夏走过来对她微笑说话,笑起来有一种天真的邪气,却没有半点安全感。这样一个女孩子,不会轻易交出自己的感情,可是一旦交出,不到指伤钳断不会罢手。
她对顾夏说了又说,说了又说,顾夏还是一头栽进去了。顾夏说,心甘情愿。
胡安娜想,也许她现在能做的,只是在那个几乎必然的结局到来之前,给顾夏打一剂预防针,以及在那个结局到来之后,送一张创可贴。她只是一个律师,如果她是司法部长就好了,趁早把裘雷诺那祸水终身监禁,免得他再出来害人,但她只是一个律师,她能做到的也只是这些了。
为什么持枪才算杀人,爱情一样能取人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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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裘雷诺,自然没有好气,恨不得将行李箱砸在他的额头上,“你倒说说,你都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好处?”
裘雷诺从地上搬起箱子,对胡安娜说,“反正这个世界上的男人,除了璜再没一个好人。”
顾夏好奇,“璜?”
裘雷诺知道这是敏感话题,怕真正得罪了胡安娜,转头说,“明天我们去把新拟的离婚文件送给戴维·麦戈雷迪。”
“文件我会送去的。”胡安娜说,“这里没有你什么事,你不妨去铁塔顶端吹吹风,你最近没有戏可演吗?”
“戏永远演不完,我想多些时间陪顾夏,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一起。”
“确实不容易。”事实上这个家伙就没闲着,破坏别人婚姻不遗余力终于得逞,现在居然好意思慨叹不容易。胡安娜说,“有些人演戏不过瘾,搬到现实生活里来,可惜不够水准写剧本,往往一塌糊涂。”
第二天,胡安娜独自开车去十六区。
不过是二月中旬,天气却奇异的温暖。循着裘雷诺跑车上的导航,没走弯路就到了那幢房子。
一幢简单的二层楼,外面环着一个小小花圃,在欧洲是普通的样式,但巴黎的房价比法国外省高出许多,何况这是昂贵的十六区。麦戈雷迪为这段婚姻,是做了一些事的。胡安娜想,可惜一个人的方向不对,永远走不到目的地。
她把那条印第安印花大披肩从肩膀上取下,下了车。
走到花圃外面,看见院子里有一个人正蹲在地上喂狗。胡安娜对动物没有了解,不知道那是什么狗,金黄色很大一只,站起来大约有半人高。那人身上穿着黑色网球短裤、简单的白色长袖球衣、白色网球鞋,上午十点的阳光淡淡照在身上,竟有说不出的干净。
胡安娜在那里站了很久,直到有些热了,才按响栅栏外的门铃。
那人回过头,然后站起来。逆着光,胡安娜看不清对方的脸,眼前隐隐约约都是他的金色头发还有微笑。
“我找戴维·麦戈雷迪。”胡安娜听见自己的声音,竟有点吃惊,为什么四周这么安静,好像全世界都静下来了。
那人慢慢走过来,阳光一点一点从他的面孔移走,他站定,隔着爬满绿色藤蔓的栅栏,看住胡安娜。
“戴维不在,你找他有事吗?也许就快回来了。”他说,“如果不要紧,你交给我也是一样的。”
他脸上的笑容安静而温暖,就像这熹微迷离的阳光。
“你是谁?”胡安娜觉得迷惑,手脚四肢轻飘飘,像在梦中。
“卡缪·卡洛斯。”他微笑说,“你可以叫我卡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