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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雪下得那么深 ...

  •   有些人会一遇再遇,原来纽约也是一个很小的地方。
      周末的下午,顾夏在王尔德书店翻书,脚下险些绊倒,仔细一看书架后面伸出两条长腿,绕过去看见腿的主人坐在墙角睡觉,脸上盖着一本书。那人被踢醒,揉揉眼睛微笑,“顾夏。”
      他今天很斯文,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穿着牛仔裤球鞋,格子衬衣外面还套了一件深蓝色开衫毛衣,比哥特装舒服得多。顾夏拿过那本书,呵,他看布考斯基。
      顾夏重复一句诗,“He lost,and he lost again。”
      “他是很有力量的一个作家和诗人。”
      顾夏也在地上坐下来,“他有一篇小说写一个最美丽的女子,被侮辱被残害,绝望至死。”
      格雷接下去,“她说丑是多么幸运,当一个人爱你,你知道他是为了别的。”
      顾夏想起裘雷诺,惊心动魄的美成就了他的一生,也毁了他的一生,时间长久,他与他的美貌相互依赖也相互憎恨,纠缠不清,到现在恐怕他也分不出皮囊内外哪一个是他。
      书店外挂着彩虹旗,住了一段顾夏才知道,克里斯托弗街是同性恋人聚集的街区。某种程度上,这对于一个单身女子来说是安全的。
      最安全的是,在这里与她擦身而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有可能比她更为女性化。
      顾夏想起很久以前,她第一次看见裘雷诺,裘在洛城那间意大利餐厅与一个男子拥吻,玻璃窗映出影象,她不自禁微笑,裘就走了过来。后来有一段日子,她以为裘是喜欢男人的,再后来又觉得不是,性别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一件事。

      ——————

      又有日,顾夏去格林威治村闲逛,走着走着觉得有人跟在身后,放慢脚步,忽然回头,一个戴着面具的人双手插着口袋站在那里。仅仅通过身形也知道是谁,“格雷。”
      格雷摘下金光璀璨的面具,他的笑容更璀璨。
      走到顾夏面前,他问,“有没有兴趣看几张画?”
      原来他把画挂在这儿一间店里卖,顾夏一张一张看过去,尽是毕加索的玫瑰时期。
      他是有才华的,顾夏看得很仔细,却故意说,“我喜欢毕加索的好友马蒂斯。”
      格雷一点也不恼,他叼着一支铅笔在木头椅子上坐下来,给顾夏画素描。
      顾夏在他对面坐下,阳光明媚地晒在脸上,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顾夏问他,“卖画是什么感觉?”
      “我需要钱,纽约大学是私校,学费可不低。”格雷说,“乐趣在画画的过程中。”
      他将爱和金钱处置得这么好。顾夏想,她根本不必为格雷担心,幼稚的是她。她处理不好任何关系,爱情是爱情,理想是理想,钱是钱,原则是原则,互相拼个你死我活,她是那么拧巴的人,自己吃苦,身边的人也跟着吃苦。
      格雷放下画板,手肘放在膝盖上,问她,“你一向这么恍惚么?”

      ——————

      天气好的时候,顾夏拿着汉堡和一瓶清水坐在台阶上晒太阳,格雷也会这么问她,“你一向这么孤独么?”
      “你一向这么多问题么?”顾夏想她原本有机会过得非常热闹,她可以跟着戴维满世界打比赛,每天被小报追着报道,也可以搬到阿根廷,每天与麦戈雷迪太太吵架,或者生几个孩子,一生很快就过去了。但是不,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摇了摇头,“我不觉得孤独。”
      “可你总是一个人。”格雷再没见过更奇怪的女孩子,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看书,一个人看书的时候还会笑出来,而她这个年纪的女生难道不都是终日挂住打扮和约会、关注明星的私生活、夜夜跳舞至天明么?
      除又胖了三磅、新鞋子不合脚、男朋友忘记打电话,格雷不知道这样的女生还会有什么烦恼,他不懂得她。
      格雷一时不说话,顾夏也不说话。她也可以告诉他一切,但要从童年和人生观讲起,太累了。

      那种渴的感觉又来了。大约再不会有一个人像裘雷诺,他们什么都可以说,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他们是用一种料子做的,从第一眼他就看进她的灵魂里,只恨她迟钝。
      没有裘在身边的日子,人再多也是孤独的。
      沉默下去就没有希望了,格雷忽然问顾夏,“你可喜欢裘雷诺?”
      手里的水一下子洒在身上,顾夏转过头,似乎没有听清楚,“什么?”
      这是他见过最心不在焉的女生了,格雷说,“下周裘雷诺的新片在百老汇首映,我们专业多出几张票,如果你想去——”
      “我没有时间。”顾夏快速说,“下周我要去一趟芝加哥。”
      “那多可惜,裘雷诺演这个角色,是阿兰·德龙钦点的。”格雷失望,“他本人要来首映礼。”
      “你喜欢裘雷诺?”哪怕仅仅跟别人说说这个名字,也是好的。
      “他有罕见的贵族气质。他是法国演员,据说他妈妈是意大利人,他又常年在美国,但他有一身完美的英伦范儿。在没落的欧洲,他就像一个时代。”
      “一个时代?”顾夏没有想到,格雷给予的评价竟会这样高,裘一直恨无知音赏。
      “他演了那么多旧时代的戏,莎士比亚、《名利场》、《纯真年代》,还有许多费力不讨好的舞台剧,没人有他那样的气质,他就代表了那个时代,那个时代才有绅士和淑女,才有决斗和爱情,那么多阴谋和欲望。”格雷说起电影没完没了,“你可有看过《贵妇画像》?他把奥斯蒙德演绝了!三个手指玩转高脚杯,闪闪发亮的地板,舞会上的扇子和手帕,奢侈糜烂的上流社会,他站在那里,又优雅又危险,满不在乎又全盘掌握,嘴唇边的冷酷就像阳光下的阴影,那是魔鬼才有的魅力。”
      “他是一个好演员。”顾夏说,“这许多年,他扮演一个叫裘雷诺的角色,这是他演过最好的角色。”

      ——————

      顾夏没有去看《浮生一世情》的首映,却不是因为要去芝加哥。
      也不是因为不想见裘。实则她睡里梦里都想见他,离开他的日子,想起来就痛。这种痛好像癌一样,是慢慢发展的。
      只是,她用什么面目去见他呢?他是恨她的吧,不然他不会一走那么久,头也不回。
      况且,如果只能远远见他一眼,而不能与他从此一起生活,那样的见面是多余而没有意义的。
      她已经不是一个自由的人了,她还没有得回自由,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回自由,整件事看起来一点希望也没有。

      万圣节那天,一早就下了雪。
      顾夏端着一杯热咖啡站在露台看雪不停下,迷迷茫茫像电影里的景色。
      与裘分别那夜,就是这样的雪。一别经年,这雪终于又来了。直到咖啡彻底变冷,顾夏终于回复电话给格雷,答应同他参加节日游行。
      这寂寞,太伤人。
      顾夏知道,她心里的那个人在这样季节会穿一件黑色大衣,他笑起来的样子又邪恶又轻浮,可他看着她的时候,好像她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子。她隔了这么久才知道,他并不是那个放荡的人,他是她一生在等的那个人。
      而她与这个二十一岁的男孩子出去,不过因为寂寞,还有这雪。顾夏叹一口气。格雷是那么有才华的男孩子,那么难得,但是她不爱他。
      寂寞,这是她的痼疾,她有那么多来不及付出的感情,泛滥成灾,所以她放纵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她知道这里面没有爱,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大家不过是顶着雪一起走一段,天晴道别,不用再见。
      果然,她和裘雷诺是一种人,裘在最爱她的时候,床上始终有别的女人。身体的纠缠是最浅的关系,得到太容易,他是真的不在乎,她也是。

      那天雪越下越大,他们戴着南瓜面具裹着鲜红斗篷走了一路,顾夏躲在格雷的臂膊底下,他护着她不被别人撞到。到傍晚游行结束,两个人几乎变成雪人。
      他们去格雷的住处,他住大学附近的公寓,推门进去满地是画,书架上的书几乎跌下来,相机和摄影器材放在电脑旁边,只有一张单人床。
      放了很热的水洗澡,一边将牛仔裤和衬衣烘干,借了格雷的一件大毛衣来穿。看了一个波兰导演的电影,讲两个灵魂一样的女子却有不一样的命运,看到最后很疲倦,只记得画面里浓郁的颜色。
      顾夏按熄了灯,月亮淡淡地照进来,格雷的睫毛就像蝴蝶的翅膀。顾夏的心扯痛一下,有一个晚上她在裘的身边醒来,月光一点点照在裘的脸上,裘也有这样漂亮的睫毛。
      很多次,她和裘聊到很晚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他们只是一起单纯地睡觉,他拉着她的手,一直到天明。没有人会相信,他们始终没有在另一种意义上睡过。也许裘是有顾忌的,不想轻易将她变得和任何女人一样,又或许他们在一起,根本没想到这一层。他拉着她的手,已经有天荒地老的感觉。
      有一句话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她没能与裘到老,剩下那么多寂寞。
      顾夏的手指一点点抚过格雷的睫毛,眼泪顺着太阳穴淌到头发上,她不知道是对他说还是对自己说,“我是不会爱你的,格雷,我并不爱你。”
      格雷捧住顾夏的脸,吻住她的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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