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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到一切应有尽有 ...

  •   平安夜的前晚,裘雷诺主演的舞台剧《麦克白》在伦敦有最后一场巡演。登台之前,他在化妆间打电话给顾夏,开口就道,“整个世界是舞台,男女均是戏子。”
      顾夏笑,“莎士比亚有一些台词是好的。”
      “这大约是我最后一次演莎翁戏剧。”裘雷诺说,“13岁那年我演罗密欧,一直到了好莱坞也有人取笑我说,这里有半城茱丽叶。每次那些记者瞎编我的花边新闻,都说世上所有故事的悲怆不及茱丽叶与她的罗密欧。我半生不敢再接爱情悲剧,最怕一朝不得翻身从此只好演罗密欧。”
      “但之后你又接了《十四行诗》,演莎翁的情人。”顾夏提醒他,“也许莎士比亚是你最应感激的一个人,他成就了你。《十四行诗》之后,你的声名直飞比佛利山。”
      “是,”裘雷诺笑着承认,“莎翁是我的偶像,只有他说得出,整个世界是舞台,男女均是戏子。只是现在我经常不知道粉墨登场演给谁看,那么孤独。”
      说到最后那个词,他的语气里真有无限孤独。然后顾夏听见有人喊裘的名字,对面就收线了。过了几秒钟,顾夏才把手机放回去。

      一个人在巴黎,裘雷诺经常打电话给她。她的朋友那么少,其中最常联络的也就是裘了。有时他说些拍戏的事,有时聊当天新闻,有时只是说说天气。于是顾夏知道他在工作,或在度假。有时他对她说些好听的话,半真半假的,不知是不是台词。
      他对她好,顾夏知道,可也许他对每个女人都这么好,她从来听不出他的话哪句真哪句假。
      她想也许这是他的职业病,他是一个演戏的人,他一生都在演戏。而她是一个做新闻的人,她的职业病是任何事都要分个真假。他们不合适。
      戴维曾经对他们很生气,但其实顾夏觉得这件事想一想都很荒谬,她从未设想与裘走在一起。裘雷诺那个圈子太复杂了,而她想过的只是简单的生活,有一份喜欢的工作,可以养活自己,在街上到处走不必戴墨镜。
      感情本身就是一个负累,何况对方是裘雷诺那样的男人。

      ——————

      第二天顾夏去街上买东西,看见橱窗贴满彩色广告,忽然想到又快到了一年打折季,时间真快。
      在奥利维耶的店里选了一件鲜艳的红色毛衣,裹在身上大大的暖暖的,像给自己的拥抱。
      她穿着新毛衣和旧牛仔裤站在协和广场看了一会儿小丑表演,傻笑了一阵,觉得自己真是肤浅。二十岁的时候全身没一点喜剧细胞,削尖了头与整个世界作战,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现在看这么没营养的表演,也会傻笑。
      这个世界没有意思。
      继续走路,觉得萧索。转眼就是新的一年了,二十几岁只剩下尾巴了,年龄是没有意义的,时间也是没有意义的。她找到了新的工作,可以继续做记者,似乎已实现一生理想,一切都很好,为什么就是不快乐。
      她已经用尽了全身气力,到手的一切却不能使自己快乐,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遇见亚历克斯的那一年已经那么远了,眼前却还有他的笑容,太阳照在他的头发上,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那时她以为她总有一天会得到他,她却始终没有得到他。
      可是得到他就会快乐吗?她不知道,没有发生的事,她怎么知道。
      他惊艳了她的时光,他成为她生命里的一个句号。除了与他跳的那支舞,再没什么能使她膝盖发软,那是她一生最后的舞。而她,是他转身就忘的人。音乐结束,他就把她忘了,他从不曾来找她。
      童话里,一支舞过后,王子拿着那只水晶鞋寻遍全世界。顾夏笑自己,她以为她又是谁呢,她穿着一双破球鞋,活该被放弃如敝屡。

      她在路边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来,吸了一支烟。她想她不是悲伤,悲伤是一支烟即可打发的情绪,她只是孤独。
      裘雷诺说的,那么孤独。
      她拿出手机拨那个号码,“裘,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这样的甜言蜜语是多么不可靠,但此刻她就需要这种安慰,“你在伦敦的演出结束了?”
      “是,差点不得脱身,英国人宁可失去印度也不肯失去莎士比亚。”裘雷诺笑说,“演出落幕我就走了,你几时回家?我等你好久,冻得要死。”
      顾夏几乎觉得自己听错了,“你真的在这里?”
      “我几时对你说过假话?”对面一把无奈的声音,“速速回家,现在气温零度,我等你救命。”
      “你在我家门外?”顾夏骇笑,“怎么不提早打电话给我?”
      “那还有什么惊喜。”裘雷诺说话时似乎牙齿打颤,“今天平安夜,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

      来不及倒地铁了,顾夏搭计程车回家,到了门口远远没看见人,先看见一棵圣诞树,绿色枝桠上挂满缤纷的礼物盒子,不禁笑弯了腰,这家伙是天才。
      一路跑近,看见树下站着的人,她扑上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裘雷诺把她揽在怀里,双手冰她的脖子,顾夏挣扎,他不肯松手,两人笑成一团。
      顾夏拿钥匙开门,裘雷诺又拖又扛地把圣诞树弄进屋子,顾夏忍不住要拆礼物,裘拦着把她赶进厨房,“我饿得快昏过去了,做饭给我。”
      “你这恶劣态度像结婚十年的男人。”顾夏先煮了一壶热咖啡斟出来,打开冰箱看了看,“只剩半包意大利面了。”
      裘雷诺喝了一口咖啡,这才喘上气来,慢慢在沙发上坐下,就像国王坐在属于他的宝座上。“我喜欢意大利面,记得加一点迷迭香,”他笑着念出一句台词,“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忆,亲爱的。”
      吃完意大利面,对着坐在地毯上说东说西。顾夏拆礼物,每拆开一盒发现都是巧克力。半包意大利面本来不够吃,于是两人把巧克力当饭吃,又打开香槟。
      “为什么会来找我?”顾夏这时才问,“报纸上说你在伦敦演出时,每晚与一个十六岁模特吃饭看戏,我以为你会在伦敦过圣诞节了。”
      “我说过了,你在这里,所以我也在这里。”裘雷诺用三根手指摇着手上的香槟杯子,微微含笑,烛光映着他的姿容,他的声音如丝绸一般。他对顾夏承认,“我的确有过许多女人,但是那些恋情大抵如浮花掠影,除了空虚什么也没有留下。”
      “你说过,你相信灵魂的另一半。”
      “是,但我自己这一半灵魂已破损不堪,我想爱一个人,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这样的能力。”裘雷诺放下酒杯,望着顾夏,“我的人生就像写坏了的三流剧本,不是今天才写坏的。”

      “我有对你说过吗,我的爸爸是英国人,我的妈妈是意大利人。”裘雷诺从钱夹子里拿出身份证件给顾夏看,指着自己的鼻子笑说,“而我,我是法国人。”
      “国籍是一点也不重要的。”
      “从我有记忆的时候开始,每天听见父母吵架,我躲在壁橱里一直到七岁那年父母离婚,然后我跟母亲离开南安普敦回意大利。我在罗马生活到11岁,然后母亲嫁到法国,那个男人是集团继承人之一,我不但改了国籍还改了姓氏。其实法国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也并不姓雷诺,但是我应该姓什么呢?我却也不知道。每次父母吵架,母亲都说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是不会嫁给我父亲的。他们以为我很小没有记忆,但我全都记得,不知为什么竟记得那么清楚。他们分开以后,父亲一次也没有来看过我。他也许是我父亲,也许不是。而我又是谁呢?”
      “你是你自己。”顾夏把手放在裘的手背上,“从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只是站在我眼前的这个人,我可没有想过你漂亮的面孔和恶劣的性格遗传自什么人。”
      “我可是一路在想,拿着照片比了又比,可惜我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裘笑,像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后来我可以接受这个,但是当一个孩子又小又傻的时候,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面对和消化的。5岁那年,父亲把我送去足球训练营,我却深恶足球。那时我又瘦又小,总被踢倒在地,伤痕累累。回到意大利以后终于不必再碰足球了,可是现在发噩梦我仍会梦见自己站在球场,无依无靠被动挨打。还有的时候,梦见自己站在漆黑荒原,没有方向,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这样的梦我也有过。”顾夏说,“我似乎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却找不到方向,站在那里,只觉寒冷。”

      客厅里燃着两只蜡烛,满室芬芳,伴着香槟和巧克力,两人说起旧梦,相对惨伤。
      沉默一阵,裘说,“我母亲住在巴黎十六区。没错,开车只要十几分钟,但我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她了。12岁我住进英国的寄宿学校,后来进了圣马丁学戏剧和表演,没有回过家,我没有家。我在巴黎、伦敦、纽约、洛杉机都买了房子,我却没有一个家。”
      “从好的方面看,你有房子可以住,有自己喜欢的工作,有大批影迷,全世界的女人排队等着嫁给你,你还有我这样可以24小时骚扰的朋友,你还需要什么呢?简直应有尽有。”顾夏对裘说着安慰的话,其实她亦明白,他的心里是有缺口的。即使应有尽有,那里仍有一个缺口,或者要花余生去填,却怎么填也填不上。
      他是一个从一开始就带着伤口出现的人,她也是,那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就想逃走的原因,那也是他拉住她不肯松手的原因。
      裘轻轻抬起眼帘,问顾夏,“你知道为什么我喜欢演戏吗?”
      “从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顾夏说,“站在镜头前,可以忘记自己。”
      “是,我可以忘了我是谁。只用2.7秒我就可以进入一个角色,不再做自己。”他的声音低下去,似乎倦了,“我根本不想做自己。”

      ——————

      那晚他们喝了很多酒,裘雷诺醒来的时候看见满地香槟瓶子和巧克力纸,却不见了顾夏。
      脑袋仍然昏昏沉沉,挣扎着站起来,走进卧室、厨房、浴室,皆不见顾夏。他倒在沙发上想,昨晚最后的记忆是他们在地毯上聊着聊着睡着了。
      他从伦敦坐欧洲之星来到巴黎,他买了一棵圣诞树和很多巧克力,圣诞树还立在窗口,绿色的圣诞树和身穿红衣的顾夏,他第一次看见顾夏穿红色,那样艳绝的颜色任谁看了也会很开心。
      喝酒到后来,他们相对舔伤口,他对她说了许多从来没有对人说起的事,一层层揭下面具见血见骨。
      后来也说了一些很高兴的事,顾夏找到工作了要留在巴黎,于是他也决定留下,他说希望以后每天喝到她煮的咖啡,她说希望他快点结婚不必来她这里混吃混喝。
      午夜12点,他们又跳又抱互相许了许多愿望。
      天色已经很亮,顾夏一直没有回来。
      裘雷诺抓起手机看时间,这才看见手机上有一条信息。
      顾夏说:钥匙放在信箱里,不必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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