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鱼》Catery901103

1、别哭了，你哭的真丑

　　2006年9月1日，Y市P县蓝天幼儿园门口，一年一度的兵荒马乱。
　　哭声，吼声交织成一片嘈杂。
　　赵小鱼学着电视里的大人，手捏眉心，装模作样，看着坐在地上，一边抱着冀家大姐的大腿，又扯着自己袖子的哭哑了的冀家小妹妹，压低喉咙:
　　“我很累，你放手吧！”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P县一共两所公立幼儿园，蓝天和小太阳，以河为界划分学区，蓝天在河东边的新街，小太阳在河西边的老街。
　　可是蓝天，是全托制，一月一休。
　　在那个私立并不兴起的年份，大家都没得选。
　　冀家小妹妹既舍不下姐姐的大腿，又担心隔壁家小鱼自己进去了，于是干脆两头都拽着。
　　装深沉的后果就是，头上挨了赵爸爸一记暴栗。
　　所有人都在等，等冀家小妹妹哭完。
　　在发现自己的三个姐姐，隔壁家的小鱼，隔壁家的小鱼的爸爸都没有哄自己的意思之后，冀家小妹妹自己站起来了。
　　于是，在那个阳光并不明媚的早上，赵小鱼揉着自己的头，牵着邻居妹妹，走进了蓝天。
　　赵小鱼和冀家小妹妹一起被分到中班-彩虹班，生活老师姓周，是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人，面颊透出淡淡的粉色，显着温柔，后来，小学的赵小鱼学到一个词:
　　“面若桃花。”
　　四年来的第一个夜晚，他们要自己一个人睡觉，整个彩虹班哭成了好几片咆哮的海。
　　赵小鱼从上铺爬下来，捂住冀家小妹妹的嘴巴，看着对方扑闪的迷茫的大眼睛，她努力睁大自己的“葡萄籽”，摆出“威严”的样子。
　　“不听话，是要挨打的！”
　　冀家小妹妹打了个泪嗝，安静下来。
　　赵小鱼有种英雄使命完成的自豪和悲壮感。
　　赵爸爸半开玩笑似的“恐吓”，倒真真让赵小鱼老老实实待了一天，可也仅此一天。
　　她在吃点心的时候拉着冀家小妹妹在半露天的走廊上跑来跑去，撞到了周老师，四五岁的小朋友并没有多大力气，可她还是向后趔趄了两步，杯子里的水洒出来，沾湿了明黄色的连衣裙。
　　赵小鱼心虚极了，不敢看她的眼睛，看向她身后，站了一个“男孩子”。
　　“吃点心的时候，不可以乱跑喔。”周老师对着她笑，手伸向她的后背，把她推进了教室。
　　冀家小妹妹拖沓着步子，落在了后面。
　　“啧，真烦。” 几不可闻。
　　彼时，她不懂什么叫“烦”，也不能明白对于一个大人，一闪而过的情绪往往比千言万语来的真实，比如，周老师对着赵小鱼的背影翻的那个白眼。
　　安顿好“刺儿头”，周老师才拽着门外的那个“男孩子”的胳膊，把他拉进来，随即砰的一声关上门。
　　“他是motingting小朋友。”
　　仅此一句，再无其他，而这位“motingting”小朋友，低着头，没有什么表情。
　　赵小鱼觉得他长得很好看，原来“男孩子”并不是都像爸爸那样，光光的寸头也可以长的这么好看，她决定了，要认识一下这位小朋友。
　　早操时她越过重重的“山脉”，奔向“motingting”小朋友，周老师对她笑着摇头，她打道回府。
　　午休时她偷偷爬上“motingting”的床铺，被周老师逮了个正着。
　　“不可以这样喔。”她笑着说，很漂亮，似乎誓要将赵小鱼的“友谊版图。”撕个粉碎，又或者说，扼杀在摇篮里。
　　周老师的耐心吿罄在那个下午。
　　当所有的小朋友喜滋滋的在点心时间享受香甜的牛奶时，“motingting”小朋友孤零零坐在角落，玩自己的指甲。
　　还偏偏让赵小鱼看到了。
　　因为此前，她从未在点心时间看到过“motingting”小朋友。
　　怀着再度扩张“友谊版图”的伟大心情和十分的好奇，她走了过去。
　　“你为什么，不喝奶?”
　　“motingting”小朋友甚至都懒的抬一下眼皮。
　　“我去帮你要！”
　　冀家小妹妹十岁的三姐在某次看肥皂剧时在沙发进入了梦乡，赵小鱼爬上沙发，学着她的样子窝着，“聚精会神”看起了电视。
　　她看到某人给了某人一颗亮晶晶的石头，说:“这是我们的信物，以后你要靠它找到我。”
　　此时此刻，她觉得，那瓶牛奶就是她和“motingting”小朋友的“信物”，有了这个，他们就是朋友了。
　　“周老师，他没有奶喝。”
　　周老师淡淡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小身影，嘴角浅浅抽搐了一下，很快恢复甜美的笑容。
　　“他爸爸妈妈没有给他订牛奶喔。”
　　“订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出钱。”
　　“出钱是什么意思? 那你可以给他出钱吗？”
　　似是被戳中了某根神经，又或是被揭开了最羞耻的那一面，她拽住赵小鱼的胳膊，把她丢在那个角落。
　　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大声说:
　　“你这个小朋友，怎么这么不听话！你爸爸妈妈没告诉你要乖乖听老师的话吗？”
　　“既然你这么喜欢他，那你把牛奶让给他喝好了，你们今天没晚饭吃，就在这儿站着吧！”
　　冀家小妹妹吓得哇哇大哭，偏偏，这时候就她一个小朋友在哭。
　　“你哭什么哭? 那你也在这儿站着哭吧。”
　　随即，她便招呼着其他小朋友出去做游戏了。
　　后来，赵小鱼说，那叫“心虚”。
　　赵小鱼不明白，这“飞来横祸”的缘由，冀家小妹妹哭的眼泪鼻涕都混在一起，嘴巴里的牛奶淌得到处都是，她甚至找不到一个哭泣的理由。
　　她正要用自己的帕子去给冀家小妹妹擦一擦。
　　“别哭了，你哭的真丑。”
　　默默无闻的“台风眼”，这时才讪讪来了这么一句话。
　　从那天起，三个小朋友有了属于自己的“角落”。
　　幼儿园规定的三天洗一次头，被拖延至五天，再被拖延至十天，又或者，在其他小朋友在浴盆里“徜徉”的时候，被安排去干其他的事情。
　　“motingting”依然没有牛奶，赵小鱼把自己的牛奶都给了他。
　　后来，赵小鱼的身高定格在一米五五。
　　有人问起:“你小时候是不是不喝牛奶?”
　　“喏，你问她，我的奶都给她喝了，这个家伙装高冷，倒是对我的奶来者不拒。”
　　莫婷婷写练习册的笔尖一顿，淡淡开口:
　　“麻烦你，在奶前面加一个牛字。”
　　幼儿园的第一个月结束的那天，赵小鱼和冀家小妹妹被拉去洗了第一次澡。
　　赵小鱼被扒光了衣服，提着脚尖，试探性的点了点水面。
　　下一秒，被周老师按着脖子，一瓢凉水从头浇下来，她的脸距离水面不到一尺，面颊随着周老师揉搓头皮的动作上上下下蘸着水面，有些湿漉漉的。
　　冀家小妹妹吓坏了，死活不肯洗。
　　周老师软硬兼施，无可奈何，最后给她穿上衣服，扶着她的肩膀，温柔的说:
　　“那老师听殊殊的，咱们不洗了，殊殊很乖，老师知道，所以回家以后，爸爸妈妈问洗了多少次澡，一定要说前面洗了很多次，后面是殊殊自己不要洗的。”
　　冀家小妹妹轻轻点头，赵小鱼也跟着在一旁点头。
　　可她似乎是高估了冀家小妹妹的表达能力，在她见到姐姐团和爸爸妈妈的那一刻，眼泪像开了闸的洪水。
　　冀家大姐姐抱她，却闻到头发馊了的味道。
　　“殊殊啊，在幼儿园开心吗？”
　　“嗯。”
　　“那殊殊告诉大姐姐，老师洗头发的时候，你有没有乖乖听老师的话?”
　　“洗了很多次澡，后面...后面...”
　　“你说的不对，周老师说的是...”赵小鱼声情并茂的“还原”了当时的周老师。
　　赵小鱼惊为天人的模仿能力在此时达到了巅峰。
　　赵爸爸和冀家大姐姐对视了一眼。
　　彩虹班换了一个新的生活老师。
　　新的一个月，“motingting”有了点心时间，也有了牛奶，这成为了往后的许多年里，赵小鱼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motingting是女孩子。” 某一天，冀家小妹妹偷偷告诉赵小鱼。
　　“我爸爸的头发也只有那么短，可他是男孩子。”
　　“周老师...扒她裤子，我看到了，她下面...我是一样的。”
　　回家时炫耀自己有了第一个“男孩子”朋友的喜悦心情还弥散在心中，瞬间成了抓不住的肥皂泡泡，一个一个炸掉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别哭了，你哭的真丑。”
　　莫婷婷缓缓从她身边飘过。
　　赵小鱼大班时遇到改制，全托变成了自由选择项，冀家爸爸高升，冀家小妹妹举家搬迁去了河的西边，莫婷婷依然全托，只是再没有周老师了。
　　周老师消失了，与其说是消失在幼儿园，不如说是消失在赵小鱼的世界里。
　　因为，她被赵小鱼遗忘了。
　　赵小鱼和其他小朋友一样，世界饱和的过分容易，一个人一个月不出现，便会有另一个人替代那个空缺，周而复始。
　　最初那一个月不愉快的记忆很快被抛之脑后。
　　她“被”选择了走读，却依然在学校吃午饭和午休，午休变成了随机分配制，每天在学校午休的小朋友被集中到一间宿舍。
　　赵小鱼很喜欢这样。
　　她将自己第一次睡的那张床当成了自己的据点，而每天，邻床的小朋友都不一样，她被撕碎的友谊版图，好像又被粘了回去，并且还有扩大的趋势。
　　比如，彩虹班的向游小朋友。
　　某天中午，赵小鱼惊喜的发现睡在自己旁边的是一个小男生，于是，她的友谊之手穿梭了矮矮的木栏杆，揪住了向游小朋友的耳朵，还晃荡了两下。
　　在睡梦中“突遭横祸”的向游小朋友翻了个身，赵小鱼对他笑，露出两个大门牙，她的牙长的很开，门牙中间有条比其他小朋友更明显的缝隙，透露出憨厚和老实的气质。
　　于是，向游小朋友握住了“友谊之手。”
　　如果他知道，这一握会让他面临被赶回家午睡的“幸事”，他也许还会再握两下。
　　赵小鱼带着他在午休时玩起了探险游戏，至于地点嘛，她说是一个装着香甜宝藏的地方。
　　某天，二人又塞了一嘴的“宝藏”，见到迎面而来的生活老师，无处可躲，最后，赵小鱼捂着胸口，掏出一块绿豆糕来，“无比悲壮”的对自己的队友说:
　　“今天我就要牺牲了，这块糕就是我们的信物，你要凭它找到我。”
　　说完，她郑重其事的把它放到了向游小朋友的手心中。
　　“赵小鱼！你又乱跑！”
　　“糟糕，被抓到了，你快跑，我掩护你！”
　　向游小朋友举着那块绿豆糕，向着生活老师的方向奔去，撞上了生活老师，绿豆糕碎了一地。
　　“笨蛋啊，你跑反了！”
　　最后，两个战士失去了在学校午休的资格，探险家的故事第一部迎来了大结局。
　　赵小鱼的幼儿园生活也迎来了结局。
　　她五岁半了。
　　人生中的第一张毕业照，她硬生生折腾出两个版本来，赵爸爸看着自己手里自家闺女翻白眼的照片，又看看隔壁松松妈妈手里那张里她憨憨笑着的模样，突然有一种一条烂鱼腥了一锅汤的感觉，气不打一出来，对着正在蹲着挖沙的她的屁股就来了一脚。
　　“哎哟，小鱼爸爸，你这就着急了，我看你啊，以后到老师办公室喝茶的机会多的嘞。”
　　松松妈妈说。
　　赵爸爸笑而不语，把赵小鱼夹在胳肢窝里，“携带了”回去，顺便悄悄翻了个白眼。
　　赵小鱼最终没能在六岁之前成为一名小学生，她在一年级老师面前展示了一套“灰太狼变身进羊村”大法。
　　“咪西咪西，滑不拉几”的后果就是把自己“咪西咪西”到学前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