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户对》云墨歌吟

65、蝉时

　　一九九六年，那是池岁星记忆里深刻的一年。暑假对小孩来说很多，令他印象深刻的更多，景星乡的，湾东的，以后的，但他觉得九六年的最舒服。
　　夏天，农村的人大多都不会选择在屋里吃饭。大多家里还没装吊扇，电扇空调自不用说，于是饭做好后，端上餐桌，大家都站在桌边，端着碗，拿着筷子夹点菜，跑到坝子上蹲着吃饭。看看风景，既能歇凉，若是有人路过，还能聊聊天，打发傍晚的无聊时间。
　　今天不同，中午太热，本说是煮火锅吃，屋里实在闷热，又说晚上再吃。那会儿也没有电磁炉，要在屋里吃火锅，只能在灶台上先把肉菜都煮好，再盛到碗盆里，端到桌上。
　　池岁星和毛文博合力把桌子抬到坝子上，煮火锅的时间久，平常六点多吃饭，现在折腾到七点才吃上。
　　“去叫海罗来。”爷爷说道。
　　池岁星正是期待，突然又被叫去跑腿，他也不敢违背。好在两家距离不远，特别是小孩老远就在路上喊海罗名字，见他出来便拉着他往家里跑。
　　“去吃饭。”
　　“我吃过了。”海罗说道。
　　“啊？”池岁星突然停下，“那你还去不去。”
　　“不去了。”海罗正要往回走。
　　“不行。”池岁星又抓住他手腕，“不吃也去看一看。”小孩说道，他自己心里想道，不然不好回去交差。到时候爷爷问起来：“海罗呢。”池岁星说，“他吃过了。”，大概会被爷爷说几句，“吃过了叫人家也来，这是礼貌。”于是乎池岁星为了避免再跑一遍，还是强硬要求海罗走一趟。
　　虽然他坝子上第一句话仍是“我吃过了。”，婆婆爷爷还是让他坐下，添双筷子的事情。海罗确实也吃过饭的，上桌拿着筷子，在盆里随意晃荡两下，比起他来，池岁星反而吃了许多。小孩吃饭都不怎么安静，有时敲碗有时翻菜，在家里常被池建国或是文丽萍批评，在老家吃饭就没这么多规矩，他可以在锅里捞菜，全都放在碗里然后端着碗去坝子上吃。
　　坐一个小板凳，看不远处夕阳西下，天气由热转凉，小孩额头铺上一层细密的汗珠，那是被辣出来的。毛文博吃不了辣，又不好专门为他单开一锅，只好拿清水涮一下，把菜上的辣椒红油都褪下。
　　近些天没怎么下雨，坝子上是些堆积起来的尘土，或是烧完的蚊香。爷爷坐在轮椅上，刚吃过饭，便拿着烟斗，往里塞了些烟叶，打算抽点旱烟。
　　“还抽还抽。”婆婆正在桌上收拾，拿着筷子一下打在爷爷脑袋上，“医生不是喊你少抽烟迈。”
　　爷爷仍旧理直气壮，“喊我少抽又不是喊我不抽。”
　　眼见他们要吵起来，池岁星跑到爷爷旁边，“爷爷这个是什么。”
　　“旱烟你都没看到过？”爷爷疑惑道。
　　池岁星哪能没见过旱烟，在湾东老街、塔山移民广场下、狗市场（跳蚤市场）都有卖烟叶的，许多老人们围在一圈，抽烟聊天喝茶。
　　“没有。”小孩摇摇头，对爷爷手上的烟斗表现出极大的好奇，“我能抽吗。”
　　“你抽个屁抽。”爷爷正打算敲小孩一下。
　　“那爷爷为什么能抽。”
　　池时华愣了一下，把手里的烟杆放下，“不抽了！”他大声呵道，“以后也不抽了！”
　　“信都不得信。”婆婆一脸鄙夷，“说过好多回不抽了，结果还不是没戒脱。”
　　“你看嘛。”爷爷把烟杆丢在桌上，仿佛表明决心。
　　家里的小猫，邻家的小狗，这会儿都在坝子上玩得欢，海罗没急着走，毕竟家里也就他一个人，他出来时已经把鸡鸭关好，现在回去了也就只能在家看看书写会儿作业。农村地区，到晚上几乎不开灯，有的也是临时开一会儿，这里更多人都是早睡早起。
　　池岁星掰着手指，距离暑假结束也没几周，自己的作业也快做完，虽然小猫对自己还是爱答不理，但是小孩觉得带回家之后就好了。
　　夏夜傍晚，村里没多少树，自然也没多少蝉，到是湾东有许多，道路两旁的榕树有很多，总以为蝉鸣会吵得让人睡不着觉，实则听习惯后，夏天要是没有，反而觉得别扭。
　　池岁星在陶源村里，只能偶尔听到一些，大概是自己家附近没山，海罗那边更靠近山，兴许听得清些。
　　八月下旬，临近暑假结束，池岁星照例被毛文博叫起。陶源村不像是景星乡那样，有人回有人去一眼就能看到。陶源得翻山越岭，爬到土路尽头的小山，走到大巴车停靠的车站，才能看到有人回村。陶源村里，接送亲人，都是要爬山过去，到车站牌那儿等人的。
　　池岁星站在门槛外刷牙，屋里没有洗漱池，刷牙只能对着潲水桶刷，不过那桶太过腌臜，小孩看见忍不住吐，于是乎他刷牙的地点都不固定。有时候是后院，看着院子里的鸡鸭鹅，被鹅老爷吼了两声后，小孩又跑到旱厕，旱厕也熏人，池岁星只好跑到前院门槛，刷牙水吐在地上就行，反正不一会儿就干了。
　　小孩嘴角沾着泡沫，含一口水涮牙，看见海罗正路过。
　　“海螺哥。”小孩连忙吐掉水，朝他挥着手，“你去哪。”
　　“去车站。”海罗脸上笑容满满，“我去接我爸妈。”
　　“你爸爸妈妈要回来了哇。”池岁星印象里，只在池建国口中听说过海罗父亲。
　　“对。”海罗点点头，“我先去车站了。”
　　“好。”
　　池岁星刷完牙，屋里毛文博正等他来吃早饭，婆婆上坡去了，爷爷还在后院喂鸡喂鸭，妈妈正在灶台忙活，说是烟囱堵住了，不出烟。
　　“海螺哥爸爸妈妈要回来了。”池岁星说道。
　　“什么时候。”
　　今天的早餐还是荷包蛋，加了点白糖，池岁星老说白煮蛋吃着太淡，于是婆婆开小灶似的在他们俩小孩碗里加了勺白糖。
　　“应该马上。”池岁星说，“刚刚我都看见他去车站了。”
　　车站距离村里说不上远，直线距离很近，但得翻山爬坡，池岁星临近十点多钟才看见海罗回来，他与父母一起走回来，去时，海罗两手空空，回来时，身上提着两袋子，还背着一个包。他父母呢，也提着东西。海半月很黑，跟海罗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池建国叫海半月是“胖大海”，池岁星还以为他胖胖的，现在见了，却是反着来的。海半月不胖，反而很瘦，跟海爷爷一样，脸上瘦削，他又很高，站着像是个竹竿一样。夏天穿的衣服薄，风一吹来，衣服便裹着人，像是显出他的形状。海罗的母亲，王英，跟在海罗身边。王英也是村里人，生完海罗后，便跟着海半月跑去南粤，她扎着一头麻花辫，穿着碎花裙子，戴着一顶草帽，就像是村庄里寻常的村姑，比海半月矮许多，应该说，是他太高了。
　　“海螺哥！”池岁星依旧站在门前招手。
　　他们一家三口还拖着许多行李，海半月看着池岁星，一下子反应过来：“你爸是池建国是不是。”
　　池岁星被吓了一下，往后稍了两步，颤颤巍巍道：“是。”
　　“呀，都长楞个大了。”他把小孩抱起来，池岁星自从七岁之后好像就没被人这么抱过了。
　　“你老汉现在好不好。”
　　池岁星突然觉得亲昵，小时候池建国也喜欢这么抱他。
　　“还好。”
　　“你们住哪。”
　　“湾东。”
　　“湾东哇。”
　　毛文博听见外边有动静，出来看看，正好看见海半月抱着小孩。他也看见毛文博，“他是哪个。”
　　“我哥。”池岁星说道。
　　“哪个哥。”
　　“撒意思。”小孩没明白。
　　“你老汉叫撒子。”
　　池岁星长久以来都不明白，怎么回了老家后遇见大人便问自己父亲叫什么。现在他大概明白，在村里遇到陌生的小孩或是大人，问一下长辈亲戚，总会是熟悉的人，或是朋友或是亲人。
　　“毛健全。”毛文博说道。
　　“哦。”海半月恍然大悟，“现在还在南粤吗。”
　　“没有。”毛文博摇摇头，“前年就回来了。”
　　海半月在兜里翻翻找找，拿出两块糖递给小孩，“下回儿喊你老汉一起回来。”
　　“他回来了的。”池岁星接过糖，“只不过又回去了。”
　　糖纸的图案华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孩剥开糖含在嘴里，“但是我妈妈还在。”
　　海半月也没见过文丽萍，估计两人见了也是大眼瞪小眼，于是他问道：“婆婆爷爷在不在。”
　　“在。”小孩点点头，“婆婆上坡去了，爷爷之前腿断了还在轮椅上坐着。”
　　海半月放下小孩，池岁星往后门跑去，又回头看看他，“要不要我去喊爷爷。”
　　“去。”他说道，又回头告诉海罗，“你跟妈妈先把东西拿回家。”
　　“要得。”海罗说道，他提着东西边往外走边对池岁星说，“等哈我再来找你耍。”
　　后院到后门有个小坡，爷爷自己一个人能下去，却不好上来，有人的话，帮他抬一下轮椅，没人的话，他只好自己一个人扶着墙，把轮椅拖上去，再自己单脚蹦上去。等池岁星帮爷爷把轮椅抬上来，又推着他到前门找海半月的时候，他已经自己走到后门来了。
　　“池叔叔。”他说道。
　　“哟。”池爷爷一脸惊喜，“什么时候回来的，留下来吃饭。”
　　“刚刚下车。”他摸着小孩脑袋，“我婆娘还在屋头弄饭，晚上我再来。”
　　“要得要得。”
　　“建国哥耶，他近几年好不。”
　　“好。”池时华脸上笑着，“都好都好，你倒是瘦了好多，怎么那边打工还不给饭吃。”
　　“没有。”海半月说道，“在那边生了点病，医生说是肠胃炎，瘦了好大一圈。”
　　“耶，现在没得问题了撒，注意到点哟。”
　　“嗯，好得差不多了。”海半月说，“只是吃不得辣了。”
　　“你这哈儿回来，撒时候要转去（回去）呀。”池时华说。
　　海半月叹了口气，“那边打工也赚不到好多，加上川南这边又在移民，可能活路（工作）多点，我跟婆娘商量一哈，准备先回来干几年。”
　　“可哟（可以）。”池时华拉着海半月坐下说道，“你莫说，这几年湾东发展得都还不错哟。”
　　海半月能听出来，池叔说可以去湾东试试。
　　“好。”他点点头，“有空我去看看，我先回去，屋头还有东西没收拾完。”
　　“拿点菜去吃。”池爷爷说，“我喊你嬢嬢摘点菜给你。”
　　“不用不用，我们那边有。”海半月摆摆手。
　　“逗你那点，平常就海罗和你老汉两个人在种，哪有愣多给你吃。”池爷爷强硬道，“等到！我去给你割点。”他回头吩咐着：“星星，推我上坡！”
　　池岁星自然不会推爷爷上坡去，且不说下坝子的那个高坎，坡上的田坎又细又陡，小孩自己上去都难，更别说推着轮椅。于是他走到爷爷身后，推着轮椅慢悠悠往前走，仿佛真要去坡上摘点菜来。眼看池岁星要推着爷爷下坡，小孩在坎上停住，回头看看他。
　　二人相视，屋后的穿堂风吹过，海半月上前拉着轮椅把手，“叔，真不用。”
　　他干脆从池家后院穿小路走回家去，“我先回去了，晚上再来。”
　　屋里静下来，小孩回屋跟毛文博写作业，婆婆刚从坡上回来，衣袖裤脚沾着泥渍。
　　“下午去坡上摘点，海海他们回来了。”爷爷说道。
　　“去嘛你去。”婆婆放下手中的镰刀，“我屁股都还没坐热又来活儿了。”
　　“喊你下午去又没喊你现在去。”
　　两位老人这样拌嘴道。
　　临近中午吃饭，池岁星帮着盛饭，蒸饭的木桶里垫着一层纱布，今天用的新米，是前些天小孩亲手摇谷车打出来的。新米蒸出来似乎香甜许多，饭粒颗颗晶莹，饱满圆润。
　　在农村，娱乐活动不多，夏天午后又热，池岁星久违在下午睡了会儿午觉，晚上海半月来串门，说石角镇上要放露天电影。
　　之前在景星乡时，矿上也组织看过电影，之后在湾东，少年宫有时也会放电影看，只是池岁星一次也没去过。电影院，湾东近些年有开，只是一张票三、四十元，池岁星实在觉得贵，不好求着毛健全带他去看。
　　“海叔叔，什么时候放电影。”小孩问道。
　　“七点钟。”他说道。
　　“呀。”池岁星看了眼墙上的老旧挂钟，“现在去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海半月说道，“我去借辆自行车。”
　　他说道，“等六点多钟我来喊你们去。”
　　“好！”小孩答应道。
　　“嫂子去不去。”海半月问文丽萍。
　　“你们去吧。”
　　婆婆还在叮嘱：“把人给我好好带回来哟。”
　　“晓得了。”
　　车是隔壁王家的，二八大杠。
　　“我们四个人，怎么过去。”池岁星带着毛文博，海半月骑着车，车后座坐着海罗。
　　毛文博见车坐不下，主动开口：“我不去了吧。”
　　“你去呗。”海罗从后座上下来，“电影我经常去看，这次你们去。”
　　“海螺你到前面来。”海半月说道，“你跟哥哥在后座挤一挤。”
　　二八大杠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因为车轮直径二十八英寸，再加上车架中间的横杠，因此得名。这车在十多年前一辆要卖到一百八十块，还得凭票来买。只是现在，这车产的少，加上开放后，虽不是每家每户普及，但也比十多年前多了不少。
　　这车上的横杠也大有来头，一来形成稳定的三角架构，二来载人载货都极为有用。
　　海罗有点抗拒，“我不想坐前边，磨裆。”
　　“快点。”海半月直接把海螺抱起，放在横杠上。海半月站着骑自行车，池岁星可以坐在自行车座上，毛文博便能坐在后座。
　　池岁星也会骑自行车，只是太矮了骑不了二八，小孩光蹬着自行车蹬却上不去，只好找些矮点的来骑。
　　夏天黑得晚，六点多的天正亮着，海半月骑车带着小孩们到镇上时也才堪堪六点半。还没到地方，海罗便嚷嚷着要下车，说坐在横杠上屁股疼。
　　“我去占位置。”他从车上跳下来，在路边捡了几块大石头，用来占位。
　　“喝不喝汽水。”海半月问。
　　池岁星礼貌摆摆手，“不用。”
　　海罗给他们占的位置在场地中间，露天电影在石角镇中间的平坝子上，四周是树林，蝉鸣密布，几乎要把电影的声音全都抢完了。
　　池岁星朝海螺走去，他们没凳子，露天电影几乎都没凳子。家住在镇上的，可以端着凳子出来，没有的，只能席地而坐。不过好在海罗捡了几块砖头，坐在上边比直接坐在地上要好上不少。
　　电影放的是地道战，黑白的，池岁星看得津津有味。
　　天慢慢暗下来，四周的蝉声渐起，小孩一时间分不清那是电影里的声音，还是四周的声音，似吐不尽的缠绵。时而一阵轻微的飒爽风声，急促抖动地穿过树叶间隙，仿若夏夜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