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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任我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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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五年九月下旬,那一年的国庆假从十月一日放到十月三日。来到湾东的第一个小长假,池岁星在班里问了好多同学平时会去哪玩。西山公园,公园下方有一个大钟楼很适合捉迷藏、文化宫,平时有一些艺术生放假都会在那集训;还有汇演、坐环湖公交,湾东的330路公交车;干脆去爬山,方家山,金桥山,距离湾东不远处的山上还有一个青山湖,过了金桥和青山湖便到了长宁城,听说城边有个桃花村。池岁星第一反应便是粉白的桃花,像景星乡的电视塔后种的一小片桃林,春天时桃花树开花结果,树上蚜虫密布。
到湾东小学上学的日子疲倦乏累,每天都要花许多时间坐公交,池岁星觉得自己一个人肯定会很无聊,好在还有毛文博陪着。这个月来的每个周末池岁星都会跟以前的小伙伴们聚在一起,在楼下或是在小区里的空地上,讨论一下两个学校不一样的作业、教学方法和还有学校设施。在他们的口中,新建的耀福小学几乎就是景星学校的翻版,同样的老师,同样的学生,一样的作业和考试。
池岁星在景星学校是领操员,转学到湾东小学后也很在意做操这件事。湾东小学的课间操是第七套广播体操,与景星学校用的不是同一套,但大体动作都是一样的。第一天去的时候池岁星还做错了几个动作,不知道会不会被扣分,导致班上拿不了流动红旗。
一说到课间操,在耀福小学的几人便七嘴八舌说起来:“我们要学一个新的操。”
“什么。”池岁星问道。
那几人都没怎么学会,“我只记得前面几节”“我记得后面的!”“中间的我来”,于是王逸做前半段,钟世林做中间那段,最后是周立言收尾。
“你们这是什么操。”池岁星问。
周立言高高跳起,这套课间操里有这个动作,而男生们总喜欢在这个动作里加上一个扣篮的手势,像樱木花道那样扣篮,“你不懂了吧,这是健美操。”
然后其他人会很嫌弃地远离。周立言没多高,以前在班里都会排到前面,他认为自己这样跳着跳着就能长高。
池岁星还在说自己抄作业都不方便了,以前大家都在一个班,有同样的作业,一到假期长假,一人做一点,最后汇集在一起。可现在池岁星在湾东小学,不知道那里的同学们有没有这样的“作业互助小组”。
男孩们的聊天从上课说到老师,“池岁星转学之后班里还重新选了个举班牌的。”
“谁啊。”池岁星很想知道是谁接过了自己的“大任”。
“张浩。”
“张浩?!”池岁星不解,“他不这么小个,怎么举牌。”
旁边的王逸笑道,“对啊,所以他每次举牌都要举得很高,他说特别累。”
“老师也不选个高点的人举。”
几人互相打闹一番,周立言突然问道:“毛哥呢。”
其他人也反应过来,“对啊,平时你们不都一起的吗。”
池岁星一抬头努嘴,空地不远处毛文博正跟唐清雅走在一起,“我们刚下来就碰到唐姐姐了。”
周立言蹲在地面,压着池岁星肩膀,两人慢慢挪到一个房屋拐角,藏在里面。
“你说,她是不是喜欢毛哥。”周立言问道。
“为什么。”
“之前我们在这玩的时候,她来问我们有没有见过毛文博。”
“不可能。”池岁星断言。
“什么不可能。”周立言追问道。
池岁星没再说话,两人猫在房屋拐角,不一会儿毛文博跟唐清雅谈完话分开,前者朝空地这边走来,池岁星跟周立言才连忙跑回去,不让别人发现两人偷看。等毛文博走过来,池岁星又找借口回家写作业,路上才问起毛文博刚才聊了什么。
“她问我生日什么时候。”毛文博回答说。
“唐姐姐想要送你生日礼物吗。”
“嗯。”毛文博说。
“你怎么说的。”
“我说生日已经过了,不用她再送。”
两人走回居民楼,楼下是一小块空地,老人们坐在阴凉处聊天,池岁星已经认得很多人,大人们也都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孩。可以调皮,成绩也可以差,可见到人得喊,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不知道叫什么总得喊一声出来,在大人们眼里才算懂事。毛文博就不这样,他只会喊自己认识的人。
毛文博今天其实看见池岁星过来偷看,现在又听见小孩这么问,“你觉得她跟我说了什么。”
小孩抿了下嘴唇,很少能在池岁星身上看见这样扭捏的样子。
“我——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她喜欢你。”
毛文博实在憋不住笑出来。
“笑什么。”小孩说,“我回去写作业了。”
毛文博也跟上去,这才周六,平时池岁星总会半推半掩,把繁杂的周末作业都推到周日再写。文丽萍现在在付梅的早餐店里帮忙,早上四五点钟起来和面,帮着一起摆摊卖包子,早上十多点钟又回家睡个回笼觉。下午这会儿刚起床,见小孩回家,“怎么回来了。”她问道。这个点很多在玻璃厂上晚班的工人正该睡觉休息,家里有孩子的大多都要求小孩安静写作业,或者干脆让小孩出门玩。就连家里的人看电视都得小声一点,要是隔壁有工人休息,电视机都得静音看。
“回来写作业。”池岁星说道。他回家后好像故意躲着毛文博,一回屋便去找自己的书包。新书包是在湾东买的,黑色为主的配色,添点红色花纹,上面还有个黑猫警长的图案。原来的小书包也没丢,绿色的帆布挎包,池岁星出去玩的时候就可以背上,挎包里放上水壶和零食,可以把钥匙也放在里面。文丽萍一直把家里的钥匙让池岁星戴在脖子上,夏天硌,冬天冰,池岁星大部分时间又把钥匙揣在兜里,可时不时就要检查一下,生怕钥匙弄丢。
毛文博难得见池岁星主动去写作业,也没打扰他。小孩认认真真一下午,写完作业吃过晚饭,刚好跑到楼下玩去。下午聚在空地的小孩们大多回家吃饭,空地上只剩下池岁星和毛文博。
等着小伙伴们到来,又在空地玩了许久,夏天的天黑得晚,四处是烟火,楼宇间回荡着母亲的呼喊,寻觅在外的小孩回家。空地远处是玻璃厂,不远处是工地。
天空没有星星,远方天际线是津江市区,散发着淡红光彩,小孩们散伙回家,池岁星跟毛文博也如此。小区里的路灯比景星乡的路灯多了许多,两人在路灯下行走,影子时而交叉时而平行,时淡时深。小孩故意走得慢了些,跟在毛文博身后,两人的影子照在路旁,池岁星伸手,影子也跟着伸手,抓住毛文博的影子的手。
“怎么了。”毛文博察觉不对劲,“怎么走个路都慢吞吞的。”
池岁星也不管了,干脆冲上去抓着毛文博的手。
“痒。”毛文博说道,池岁星又在挠他手心儿了。
他有空问道:“刚刚你在后面干嘛。”
“给你影子挠手心。”
毛文博一时无语,手掌用力,把池岁星手指捏住,这样他便挠不了自己了。
在外面玩了一晚上,小孩早就疲累,好在家只有三楼,要是跟周立言一样分在七楼,池岁星就连下楼玩都要斟酌一下。
湾东的风大,夏天夜晚池岁星跟毛文博一起睡,只敢把窗户半开。风不似景星乡,那里的夏夜微风徐徐,清凉入脾。早晨枝头有麻雀,山里有布谷鸟,湾东塔山的幸福小区,早晨只有斗嘴的老婆婆和菜市场嘈杂的喧闹。
天气快要入秋,九月底的一阵凉风袭来,让池岁星都自觉地加上一件衬衫在外。这天下午,恰好是国庆放假前夕,班里的学生们兴奋异常,从班主任办公室到教室之间,穿堂风把学生在教室里的吵闹声响吹到班主任耳边,于是三年级二班所有人放学前留在教室静坐十分钟。
五年级四班早就放学,就连留下来做值日的张忠明都做完了清洁。马回涛还在桌上写着作业,见教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你也早点走吧。”他说。
“怎么了。”张忠明问道。
“要下雨了。”马回涛眼神躲闪着,背起书包往外跑去。
毛文博还在操场上等池岁星。张忠明站在走廊望了望,今天张琳走得早,在学校外面的小吃摊转悠一阵,又折返回来在校门口的文具店等张忠明放学,打算让他交一笔保护费。
张忠明收拾好书包,因为国庆长假,教室里门窗都要锁好,张忠明检查一番,背上书包去操场找毛文博。
“星星还没放学吗。”他问道。
毛文博已经盘坐在塑胶操场上,学校里剩下一些练体育的学生,他们下午都有训练。教学楼里,做完值日的学生都陆陆续续出来,教学楼上三年级二班的教室门窗紧闭,没有一点声响。
“是不是他们早就放学了。”张忠明猜测道。
天上飘来些厚云层,风吹落几片枯叶,吹得毛文博一抖,他说道:“我去他们教室找他。”
“我在这儿等你。”张忠明说。
“不用,你先回去吧。”
说完,毛文博便一个人进教学楼。三年级二班的学生们还在静坐着,毛文博来时恰好到了时间,池岁星便把缘由说给毛文博听,“快点回去吧,不然不好赶公交车了。”
“哦对。”池岁星说,跟毛文博一同往学校外面跑去。
“忠明哥。”小孩喊道,坐在操场上的张忠明也循声望去,“怎么了现在才放学。”
“班主任说我们太吵了,留下来静坐。”池岁星恶狠狠踩了几脚,“明明就是班里那几个调皮的人最吵,非要我们全班留下来!”
三人结伴往学校外走去,出了校门口,张琳在文具店里已经坐了许久,终于等到张忠明出来。平时毛文博要跟池岁星挤公交车,都不会跟张忠明一起回家。
张忠明听到有人喊他,下意识回头一望,马回涛站在张琳身边,李棋朝他勾勾手。
“你们先回去吧。”周忠明对毛文博说,“他们找我。”
毛文博对班级里这几人有些印象,张琳是体育委员,长得比同龄人要壮许多,李棋经常跟在张琳身边,毛文博把他们比作周幽王和虢石父,烽火戏诸侯就是他们弄出来的。
“找你干嘛。”毛文博拉住张忠明,“你都帮他做了这么久值日。”
虽然毛文博不知道为什么张忠明要帮他做值日,湾东小学的值日生每天都换,擦黑板的值日生和下午放学做清洁的值日生不同,大概两周就会轮换。开学之后,张忠明做了三次值日,一次张琳,一次李棋,一次自己的。
张琳见张忠明不过来,干脆起身走出文具店,把他们带到学校附近的小巷。他从兜里摸出一根折痕密布的烟含着,仿佛这根烟只是叼在嘴里用来装饰,不是抽的。
“要放国庆了,你把国庆那几天的钱都交一下。”张琳说得轻松,张忠明身上只有这周的钱,现在张琳要他把国庆那一周的钱也拿出来,他自然没办法。
“你们这是抢钱。”跟在后边的毛文博说道。
见张忠明没有反抗的想法,毛文博把他的手压下去,“我们去告诉老师。”
“去呗。”李棋说道,他们几人没有拦住毛文博的想法,只见李棋拍了拍张琳,“知道这谁吗,我们琳哥家里可是教育委员会的(1998年国家教育委员会更名为教育部),你去告诉老师也没用!”
毛文博看向张忠明,后者点点头,情况属实。
张忠明把兜里的钱取了出来,一共六块五。
“这哪够啊。”张琳把烟用两只手指夹在手里,捏着张忠明那些已经破旧的纸币。
“我都是一周一周存钱的,国庆的钱我之后补给你。”
“那可不行。”张琳把那六块五踹好,“你妈不是在红旗广场摆摊吗,你在她摊上的钱盒子随便拿点就够了。”
“不行!”张忠明说,“那是要给我婆婆买药的!”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张琳活动活动身子,“之前说好的,差一块钱我打你一拳。”
张忠明没有躲开,池岁星早已跑没了影,只剩下毛文博站在张忠明身边,“差多少,我帮他给。”
张琳的手停在半空,“你挺有钱?”
“你要多少。”毛文博说。
李棋借机报了个大数:“行啊,十块。”
“哪有这么多!”张忠明反驳道。
毛文博从兜里拿出了一张十块整的崭新纸币,“够了吧。”
“行。”张琳还没收下钱,便听见不远处有声音传来:“对就是那里,有人抢我钱。”
李棋把毛文博推开,本来藏在毛文博身后的池岁星早就跑不见,他探头往巷子外看去,池岁星正领着学校的保安往这边走。
“你妈的。”他骂一声,把毛文博还没来得及放回去的钱抢了过去,“琳哥我们先走。”
张琳便跟着李棋跑到巷子末尾,穿街过道,不知去了哪。马回涛本想跟着他们跑,还没反应过来,巷子口的保安便高声呵斥:“站到!”
毛文博摆摆手,“不是他不是他,已经跑了。”
保安回到岗位,狭窄又遍布青苔的小巷剩下他们四个人。
“原来你叫我早点走是这个意思。”张忠明说。他又转头向池岁星,“你以后上学小心点他们。”
毛文博不在意这些,“他们抢了你多少钱。”
“不知道。”张忠明摇摇头,“每周五六块,有时候我想少给点,就只好让他打几拳。”
毛文博跟张忠明一起靠着巷子墙壁。张忠明身上的衣服有些破旧,短袖破了一个洞还没缝好,天气转凉,他还是穿着一件单薄短袖,裤子露着脚踝,有些短了。
张忠明接着说道:“他们下次可能要找你麻烦了,以后你们放学早点走,别跟我一起了。”
“那怎么行。”池岁星说,“我告诉爸爸和干爹,他们肯定有办法!”
毛文博望着池岁星,小孩审视起自己这句话,自己和哥哥肯定不会受伤,那张忠明呢。于是池岁星闭上嘴,天上的厚云层堆积起来,小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
张忠明没有打伞,走出小巷,“我去我妈那帮忙了,你们记得早点回家。”
巷子里,马回涛循着张琳他们逃跑的方向走去,只留下毛文博和小孩。
“带伞了吗。”毛文博问他。
“带了。”小孩回答说,“我不想打伞。”
“我也不想。”毛文博迎合他,小孩跟他便冒着小雨跑到公交车站,坐上公交。透过公交车的玻璃,外面是被细雨遮拦的红旗广场,小摊们也都收摊回家,张忠明帮着妈妈收摊,一人在前骑车,一人在后推车。广场上有冒雨回家的行人,有放学的小孩,332路的公交汽车驶过广场,那群收摊的小贩里,张忠明看见公交车,他大概知道毛文博跟池岁星坐的这一趟车,举起手臂朝车厢挥了挥手。
后来池岁星明白,如果世界上有什么最印象深刻的东西,应该,是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