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舟》不是小静

1、重逢

　　十月底，坐落于东南沿海的云义没有半点转凉的意思。彦澄踩着点下了班，在去赶半个小时开不出二百米的晚高峰之前非常有远见地去了个厕所。
　　她平常多数搭乘地铁，下车后再转乘“十一路”。无奈今天娟娟借了她的车，开着车穿过小街那条人潮汹涌的小吃街成了一大难题。
　　在洗手台前摁了两泵洗手液，再用流水将泡沫冲洗干净，她抬头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甩了甩手。
　　一整天坐在空调房里的缘故，脸上的淡妆依旧保持着精致。就是……刚才喝水，口红蹭掉了些。
　　彦澄从洗手台上放着的黑色手包中掏出了口红，向前探着脑袋修补妆容。
　　在背后与水箱冲水声同时响起的开门声结束两三秒之后，彦澄听见了娟娟的声音：“你下班啦。”
　　“刚准备走。”彦澄对着镜子轻轻抿了抿唇，整理好头发。
　　娟娟靠着洗手台望了望镜子里的女人——头发乌黑秀长，鼻子很高很挺，脸型中长，温柔中却又带上了一点点攻击性。
　　“真漂亮啊。”她咂了两下嘴，一半调侃一半由衷地感叹道。
　　一口气从胸口顺出，彦澄拍了拍这位涉世未深的小朋友的肩膀，为自己惋惜：“人老啦。”
　　哪里老？女人二八一枝花。娟娟常常这样说。女人的一生里最美好的不就是三个八吗？等她再过几年，也要长成像彦澄这样成熟稳重的人。
　　“好啦，我要走了，一会路上堵死了。”彦澄笑笑，拎上了手包。

　　云义也算是个一线，在保持着老城古朴的同时，也有不少有活力的新鲜血液。
　　往富贵路走的小街上此时此刻已经摆上了一长串的小吃摊，在闷热的夜幕下，小吃摊上一盏盏的LED照明灯足以把整条街道染亮。
　　临近傍晚时分刚下过一场小雨，地面满是未干的泥水，来这儿消遣的人却一点也不介意。
　　彦澄冲着车前不断穿过的，丝毫没有眼力见的行人怒鸣了两声喇叭，面前这才短暂的开辟出了一条小道。
　　如果有机会，她一定一定要跟城市管理局一起解决掉云义道路规划这个千古难题。
　　车子向前行驶了七八米，又被来回穿梭的电动车自行车一类的堵得难以前行。
　　一番折腾之后，彦澄总算是跟前车脸贴屁股地跟上了大部队。
　　她工作的地方离这儿足有四五公里，这片又是老城区，环境不好，晚上又吵又闹的，弄得人睡不安稳。
　　要不是这间她住了七八年的老破小比同片区的其他房价整整低了一个level，她打死也不会忍受这层痛苦。

　　前方马上要驶出小吃街，眼见着就要脱离苦海走上光明大道，彦澄不由地提了车速。
　　但老话说的好，“欲速则不达”，人生就是这样，怕什么来什么。前方的车猛地一顿，一声巨响后，彦澄的车也停在了原地。
　　她懵了两秒钟，努力压制住疯狂跳动的心脏，回了回神——追尾了。
　　这回是真的“脸贴屁股”了。

　　是一辆SUV，她抬头瞄了一眼对方的车标，奔驰。她虽然不懂车，但是这个标志的震慑力太大了，弄得她心里一凉，刚才才乖乖躺回原位的心脏又往上提了三分。
　　早知道是辆豪车就应该把车速降到最低。
　　单行的车道上又驶入了其他车辆，它们与那辆奔驰楚河汉界般泾渭分明地对峙着，在灯火通明的小吃街上划出一道天河。
　　顿时间，喇叭声四起。

　　彦澄打亮手机看了眼时间——六点半了。
　　叹气。就当自己倒霉吧。
　　她拉开车门下了车。走到车头的时候还特意留意了一下车的情况，她的前保险杠凹进去一块，看着有点惨烈，前面的奔驰稍微好点，只是屁股蹭掉点漆。
　　还好这条路车速快也快不到哪去。她一边这样想，一边上前叩了叩奔驰车窗。
　　车窗贴了防窥膜，在夜色下不太能看得清里面的情况。
　　“后面撞了一下，不太严重，蹭掉点漆，你要不要下来望一眼？”彦澄扬高声音，在嘈杂的喇叭声中问。
　　“我现在不太方便下车，”车窗并没有像预料中的降下来，车内的人静了静，继续说，“我的车有全保，还麻烦你帮忙拍个照。”
　　是个男声，听着年龄跟自己差不多。
　　彦澄的车也上了保险，理赔流程她走过一次，不是太复杂。而且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刚才应该是奔驰先急刹，她才撞上的，赔不了多少。
　　她向后退几步，掏出手机怼着那处凹陷以及前车的屁股咔嚓几张，又留下几张全景，这才折回头去。
　　“你看一下，没问题的话我们移步前方再谈。”彦澄不太确定车内是否能看见手机屏幕上的照片，但还是把手机贴着车窗朝里亮了亮。
　　车里的人没有回答，但是下一秒她听见了打火的声音，紧接着手指按着的玻璃震了震。
　　什么毛病？
　　她双手合十，在转身上车的那一刻无声地祈祷了一阵——希望事情处理的顺利一点。

　　彦澄跟着奔驰的尾巴，一路又开出几百米。
　　奔驰车的车速降下来，拐进了旁边商业街的公共停车位里。彦澄车尾朝里，倒进了旁边并排靠里的另一个停车位。
　　背后是火锅店，咖啡厅一类，虽说算不上安静，但总算是勉强摆脱了拥堵的车流。
　　她下了车，再一次好好打量了自己“战损”的车头，顺便在等前车司机下车的时间里上百度搜索了一下奔驰补漆的价格。

　　一分半钟之后，彦澄关了手机，对奔驰车上久久不下来的大款报以疑惑的态度。
　　“先生？我是刚撞你车的那个。”她敲了敲车玻璃。
　　车窗降了下来，彦澄第一次看清司机的脸，但几乎是同时，她下意识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谢云洲？”
　　声音不太确定。但两秒钟之后，她又叫了第二声。
　　“谢云洲。”
　　车里的男人静静地坐着，脸上的五官被火锅店门脸上的灯牌映照得格外分明。

　　谢云洲低着头，眉宇间那丝冷淡已全然冲破坚冰似的外壳，毫无保留的宣泄了出来。
　　他刚才或许就应该在彦澄上前叩车窗的时候就直接打火走掉。
　　出事之后，彦澄有四年没见过他了。而他先是在北京养了两年病，后面回到云义也不敢再去找彦澄。
　　人们常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在谢云洲看来，那“三尺坚冰”就是在他被宣判的那一刻迅速凝结而成的。谢闻莺不知道怎么面对他，就像他不知道怎么面对彦澄一样。
　　到最后偶尔见上一两面，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
　　可能对于他这种……残疾来说，自尊心足以摧毁一切。
　　但现在最关键的都不是这些，而是隔着车门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彦澄。
　　四年时间或许已足够释怀，但是比起睹物思人，“睹人”又或者是一件更棘手的麻烦。

　　“彦澄，好久没见了。”谢云洲说的倒是挺坦然，只不过这句话貌似对彦澄冲击力挺大的。
　　隔着车门的人呆呆地应了一声“嗯”。

　　她收到过谢云洲他妈发过来的照片，照片的内容她不想回忆……也不敢回忆。最后一通电话里，谢云洲声音不太分明地叫她的名字。
　　彦澄，坏了……
　　那时候正是公司前景最好的时间，她和谢云洲都固执地以为要出头了。
　　命运就是这样，之所以能看到路的尽头，就是因为遮挡之处有一个更大的弯道在埋伏着。

　　车里的人又喊了她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
　　“你是才回的云义吗？”彦澄食指指节轻扫了一下鼻头。
　　“有一阵子了……”车里的人话还没说完，手机在身旁震动起来。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犹豫了两秒才按下接听键。
　　“什么事？”谢云洲长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后才开口问道。
　　那边说了什么彦澄一概没听见，只记得男人最后表情不太好，淡淡地说了一句：“我马上回。”

　　“手机号方便给我一下吗？”
　　彦澄脑子慢了一秒，傻且听话地报了手机号。
　　谢云洲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片刻，敲下了她的电话号码，最后把另一串陌生号码在彦澄眼前晃了一下：“这是我的保险经纪人，他到时候会联系你的。”
　　“我晚上还有一点事情，先走了。”谢云洲结束了这场全长不超过五分的对话。
　　发愣。点头。彦澄像被施了魔法。
　　等到她回过神，黑色的奔驰车只在拥挤的车流中留下了一个背影。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就有人打来了电话。那时候彦澄刚交完房租。她点开微信给房东转了八百块，虽然是老房子了，但这在12年寸土寸金的云义着实算得上便宜。
　　小房东夜深未眠，收了钱很快地回了个收到。
　　今天二十八号，又到了十一二月该下雨的时间。
　　她点了一支烟，夹在手指间，倚着那不足三平米的阳台的铁门框往外定神。
　　视线里是伸手几乎就能摸到的，和自己这边相似的，狭小对家阳台，和自己那几盆快要养死了的，枯黄的花。再加上眼前密匝匝的防盗栏杆，对于她来说压抑程度不亚于当年高中那会走廊里打到顶的防坠护栏。

　　十多年前，她曾经想——自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也许这一生就这样混混沌沌地过完了。
　　直到在高中遇见谢云洲，他带着她逃出平樵来到云义。
　　就在她以为一切都要出头了的时候，命运又开了一个很大玩笑。那时候的她每天望着云山的薄雾发呆，等视线里的东西慢慢变浅。
　　现在他又回来了，感觉却不太一样了。
　　她把烟掐了。口中是香烟留下的淡淡的薄荷味，她将烟雾吐尽，拉上铁门回了客厅。

　　有人给她打电话，号码她似乎有点印象——是谢云洲的保险经纪人。
　　彦澄接了电话，那边倒是很客气，让她加了微信，把事故现场的照片发了过去，不久后又来了第二通电话。
　　“谢先生说，是他距离判断失误，急刹导致的事故，我们也看过照片了，愿意全额承担赔偿。”
　　最后商定是第二天把车开到指定地点定损，彦澄开心之余还有些苦恼：
　　“先得走流程，然后才能维修，少说得一周吧。”那边的人说。
　　最近老下雨没车，确实不太方便。
　　她想了想，还是答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