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定了》梅如晦

1、事故

　　北燎台公交站。

　　春寒清晨，夜色还未完全褪去，一大片黑得浓郁的乌云层层重叠，昏黄的路灯照出的光穿透黑灰色的天幕落在站台或坐或立的人群上，一个个低头玩着手机，面无表情，神情冷漠，像极了被都市怪物吞噬的行尸。

　　北燎台站点地处霖江市北村，因其位置偏远，烂尾楼居多，途经的公交路线只有34一路公交车，从发车到北燎台站台时间一般是早上六点四十，可现在已经七点，却仍没有34路的半个影子。

　　晚了快半个小时，有些在站台上等待的乘客逐渐露出焦急的神情，大部分是赶早班的，公交迟迟不来，有好几个眼见着要迟到了，咬着牙骂骂咧咧的打车走了。

　　此时站台上还有二十几个人。姜凛穿着校服，裹着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眉头轻蹙的看着手机里两条信息，站在角落的阴影里并不显眼。

　　“姜凛，听说你最近搬离了学校，澜澜身体不好，让你住校就是为了方便照顾她，你为什么老是要嫉妒你妹妹呢？鉴于你最近的表现，我们决定不再给你生活费，直到你听话为止。”——妈妈。

　　“姜凛，你必须搬回来！”——姜澜。

　　一条谴责，一条命令。姜凛合上手机，没有回这两条信息，一双清冷的眼睛看向不远处的飞蛾团团转圈，半张白得晃人的脸露了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副线条分明的默画，在光与暗之间透出面容的疏离。

　　这时在路灯下不断盘旋的飞蛾突然被风驱离，乌云下一层层云雾般的水意随着风吹了过来，落在车站的遮檐处，顺着檐栏慢慢滴成一股股水线。

　　一束灯光从不远处打了过来，在朦胧的水雾中露出方方正正的铁皮轮廓。

　　下雨了。

　　34路终于到站了。

　　……

　　等到车停稳，车门打开，乘客们如释重负的排成了一队。排在前面的边上车还边在埋怨的问司机，怎么来得这么晚。

　　坐在驾驶座的司机一脸笑意，好脾气的解释说，车子出故障修了一会，惹得那问的人悻悻地又抱怨了一句，这破车。

　　姜凛跟着人流排在队伍中间，站在她前面的是一个打扮时髦身材曼妙的女白领，排到车门那的时候，视线不经意对上了公车司机笑眯眯的眼睛。

　　她拿着公交卡的手一下握紧。

　　一个拎着菜篮年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阿婆看准时机，突然从她旁边转着矮胖的身躯撞进了队伍，还抢在女白领前面刷了卡。

　　女白领脾气急，被人插了队，气得横着车门，不让阿婆进去，那阿婆却气若洪钟，指着女白领叫道：“小姑娘，知不知道尊老爱幼呀。”

　　两人僵持着，让后面排队的人怨声连连，阿婆趁机从女白领的边上蹿了进去，一把坐在空着的座位上趾高气扬的看着女白领，动作一气呵成。女白领气极无法，翻了个白眼，跟着刷了卡。

　　姜凛没有在意这场插队风波，她只感觉对上司机眼睛的时候，头皮骤然发麻，手脚冰凉，愣在了当场。

　　“同学，怎么不上车？”司机长得一张普通的脸，语气和善，挂着笑容，看起来典型的老好人性格，可pò此时在她眼里，司机带着笑意的眼尾，藏着密密麻麻无尽的恶意，一张嘴一张一合，露出喉间深不见底的黑洞，甚至从里面冒出好几截长长的触手，正贪婪的想要触摸她。

　　姜凛陡然往后一退。

　　“干嘛呀？”后面的乘客险些被她踩到了脚，不耐的回应。

　　她转过头说了句不好意思，又看向前面的司机，却发现刚刚那些红色触手突然消失，那张质朴的脸瞬间恢复了正常，还关切的问了她一句：“同学没事吧？”

　　姜凛惊疑的揉了揉眼睛，一切再正常不过，难道是看错了。她犹豫的拉着书包的带子，终于在后面人的催促中刷卡上了车。

　　一辆空车陆陆续续装满了人。

　　“24个，人齐了。”司机笑眯眯的对正要踏上车门的乘客说道。

　　那准备上车的乘客看了看车厢不满道：“里面不是还有位置吗？”

　　司机摇摇头，就在他面前关上了车门，那没上车的乘客气得在站台上破头大骂，他之后的零星几个人都眼睁睁看着那辆破旧的34路朝着更深的雨雾中慢慢驶去。

　　姜凛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

　　等到车子过了一个路口，恰好看到的一幕又让不安变成了深深的恐惧，她霎时手脚冰凉，背后冒着冷汗，微微颤抖了起来。

　　漫天的血色铺满了她的视线，一个，两个，三个，目之所及，每个人的脸都变得血肉模糊，在堆堆烂肉，森森白骨之间，跃然出现了一个显目的血色数字。

　　10。

　　她揉了揉眼睛，又怕自己眼花，可结果是不管多少次看过去，狭小的车厢里所有的人都变成了那样可怖的模样，除了司机，无一例外。

　　她蹙起眉头，想不明白是眼睛坏了，还是得了幻想症。

　　车子依然缓慢的行驶着，可随着车子不停的颠簸，她的心跳也一下一下如重鼓敲击，更加陷入了不可明状的可怖当中。

　　因为她发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血色数字在逐渐变小。

　　10、9、8……直到停在了5这个数字上。

　　她尽力遏制住心里的慌乱，抱着一丝侥幸移到车厢前面，走到驾驶位旁边，大声喊道：“师傅，能不能在前面下车，我有急事。”

　　司机开着车，却转过头来看着她，笑着回答：“同学，是一高的学生吧，逃学可不好哦，别急，就快到了。”

　　司机回答的语气温柔，却听得姜凛毛骨悚然，她心沉了下来，知道再说也是无用，就走到了紧闭的窗边，车窗旁放着安全锤。

　　她视线看到的血色数字还在不断跳跃，跳到4的时候，雨好像也越下越大了，打在车体上簌簌作响，这时车子刚好驶进了一个破旧的隧道里，昏黄的壁灯照着黑暗的甬洞，不过行驶了一会，就看见了隧道外的光照了进来

　　迎着光，姜凛突然看到了车内后视镜里，司机弯着弧度诡异的笑着。

　　这时血色数字变成了3。

　　突然司机把方向盘一转，车子突然往左急冲了出去，她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便随着庞大的车体沉入阴冷的江水之中。

　　强烈的失重感，让她脑袋嗡嗡作响，摔倒在了冰冷的车板上，周围人倒在一团，惊喊声也一股脑刺进耳膜，十几秒的时间，江底的水便溢进了车厢里，车门车窗却紧闭着，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在车里窒息而死。

　　姜凛游到了窗边，努力克服着眩晕感，冷静的拿出了悬挂的安全锤，开始使劲的砸着车窗。

　　一下两下砸了十多下，周围有的人也开始冷静下来了，跟着她一起砸，十多秒的时间终于将车窗砸开了一个口子，冰冷的江水随着破开的口子一涌而入，带着巨大的水压裹挟着车内的宛如待宰羔羊的人们。

　　车里的人直接被这巨大的冲击力撞到更深的水底，特别是那些不懂水性的、不一会便开始身体抽搐，手脚晃动。

　　姜凛眼睁睁的看到这些人脸上的血色数字从1瞬间变成了0，鲜活的生命骤然变成了一具具尸体，瞪大了双眼，惨败空洞的脸上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沉在了静谧的江底。

　　难道——这些数字是，死亡倒计时？

　　姜凛的眼神一凝，不容她细想，其他人看到那些死去的人的惨状争先恐后的往车厢外游去，她也紧跟在后面。

　　突然在车座旁一只手虚弱的抓住了她。

　　她往后一看，居然是那个插队的阿婆，她的脚卡在了破裂的车体里拔不出来，发不出声音只能拼命的合起双手向她做着求救的动作。

　　唏嘘的是这个阿婆本来排在最后面，如果当时没有插队，或许就跟后面几个人一样上不了车，更不用说会经历这样的无妄之灾。

　　但她还是没有犹豫多久，转过身将阿婆的腿从凹陷的车体里拔了出来，没有嫌她是个负累，反而架着她，两人一起往车窗外游去。

　　游到了打碎的车窗出口的时候，姜凛突然感觉被一股大力死死的往后拉扯。

　　她低下头看。视线正对上了一双浑浊的黄色眼珠，咧开大口，眼神恶毒的看着她们。

　　是那个司机，他不但没死，还用手死死拽住了阿婆的腿。那副温和的外表不再掩饰，面容狰狞像一个水鬼。

　　长时间的憋气让姜凛的大脑几乎要昏厥，要是再不游上去，她们一个人都活不了。

　　可还不等她做抉择，阿婆的眼里闪过一丝狠意，突然用手狠狠把姜凛往外一推，直接把她推向了司机，自己却拼命的向车窗外游去。

　　姜凛看着司机的脸逐渐放大，一双带着青筋的手迫不及待的抓向她，用手扼住了她的脖子，无数的水流灌进了耳鼻，在窒息中，眼前出现了濒死的白光。

　　她合上了眼。

　　或许就像姜澜说的，她本来就不该活在这个世界。

　　“星星。”

　　耳边传来了似曾相识的声音，白光的深处一个身影笑意吟吟的看着她。

　　“你……是谁？”她轻轻用手触摸着眼前的影子，却发现触感冰凉。

　　“星星，不记得我了吗？”她始终看不清影子的脸，可她知道眼前的身影在笑，仿佛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对她包容又宠溺。

　　可这个世界哪有对她这样的人？他是谁，她拼命的想，想到脑子里传来尖锐的刺鸣，疼得她只能沉在困倦的睡眠里，才能恢复平静。

　　“星星，不要睡！”影子在她耳边继续说话，“如果沉默的活着，那就沉默的死去，星星，不沉默就意味着不妥协，还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

　　你是谁？

　　她突然睁开了双眼，瞳孔平静，意识回笼。掐得她喉咙咔咔作响的细瘦爪子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

　　她慢慢往上游。

　　……

　　【霖江新闻报道，424特大公交车事故23人已遇难，仅1人生还，经打捞34路公交车后，警方还原的行车记录仪最后影像显示，事故原因是司机向某某蓄意为之，故意将车开进了霖江支流。目前，向某某的动机还无从得知，市委市政府应对事故领导小组正在全力安抚遇难者的家属，调查事故情况，请广大市民朋友们出行务必注意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