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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波桑大师 ...

  •   还未睁眼便有阵阵异香直冲天灵,白煜浑身汗津津,湿到发粘,偏又裹得严实,简直就是一枚蒸熟的肉粽。

      于是他猛然起身,一把将被褥掀开,湿热立马跟着散去了大半,压抑心头的烦闷亦烟消云散去。

      “主儿,您终于醒了,快披件衣裳,仔细别再着凉了。”

      身旁守候多时的宫女见他从床上陡然爬起,赶忙拿了件厚衣替他披上,又将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悉数擦去,确保万无一失后方退去重新添了把炭火。

      “您可真把奴婢急坏了,来,先把太医吩咐的汤药喝了吧。”

      宫女从桌上端来一盏白瓷碗,药香扑鼻,不必进口便知其中苦楚,好容易硬着头皮饮完,那宫女赶忙将备好的蜜饯甜瓜双手奉上。

      姿容秀丽,聪颖心细,眼前这丫头不就是茹烟么?白煜随即下床走到铜镜跟前,那里面映着的是钰妃西林觉罗氏那张不染尘埃的脸。

      他明白自己此刻的角色,只需好好做个看客便罢。

      镜中的容颜憔悴上了不少,脸颊都凹陷了,眼眶还泛着乌青,越瞅疑虑越多,“本宫这是怎么了?”

      听闻主子的发问,茹烟重新铺好床后又拿起篦子替她梳起头来,“主儿,您忘了?自打那日小谢公子入宫探望您,您突然心悸晕厥后,已整整三天过去了,太医和奴才们日夜候着,片刻也不敢怠慢,皇上也一直记挂着,不过您可总算醒了,瞧着也恢复了些精神呢。”

      逝去的记忆重又清晰,那日无处可逃的绝望依稀还残留在皮肤之上没有散尽,钰妃寻思着,还有一事急需明了,“对了,那日小谢公子怎么样了?”

      茹烟答:“小谢公子安顿好主儿后便回府里了,想来也是怕耽误您休养。”

      “是了,后宫之地,即便家人也是不能久留的,哎,难得一见,不想倒是如此见的面。”钰妃言语间不免透着失落。

      “主儿别恼了,来日方长,您又得宠,哪里还需愁再见之日呢?”茹烟宽慰。

      “也是……”妆台上又多了不少胭脂水粉以及螺子黛,想来都是御赐之物,可见皇帝用心了,屋内还有一些新物件,大抵也是其他宫里送来的,钰妃这一病,可谓牵动不少人的心,只是不知心中所念的在不在里头?她忙问:“府里可有捎来什么?”

      茹烟正梳着却停了下来,半晌后摇了摇头。

      “一句话也没有?”钰妃不死心。

      “主儿,您毕竟是在宫里,况且小谢公子同太医确认后才回去的,想必是放了心的。”

      “可若是我醒不过来呢?他——他们也不担心么?”钰妃望着镜中的自己,只觉身后空空荡荡,唯余一个单薄的身影。

      茹烟的手重又动了起来,抹粉描眉,将如死态般的病容牢牢掩盖,眼前的宠妃一如往日像颗熠熠生辉的明珠,她沉声道:“恕奴婢直言,眼下没有什么比年节后皇上的第一次南巡更为重要,您的心思理应放在这上面。”

      钰妃只觉厌烦,再精致的妆容也难掩黯淡。
      *
      想从前天高海阔任鸟飞,转眼已做了数年金丝雀,人说沧海桑田,如今宫外又是何等模样了?

      一想到南巡可以踏出这重重宫墙,望一望所谓的江山,钰妃是抱着期许的,但身为妃嫔,代表天家颜面,也仅仅只能望一望罢了,依然半分自由也没有。

      何况与君王相伴,在哪里都是森冷的后宫。

      提起后宫,淑嫔经迷情香一事已被降为答应,禁足于咸福宫,陆贵人虽未被降罪,可皇帝俨然有了心结,她也自知恐怕今生都与圣眷无缘了,于是一反常态,不再曲意迎合,整日不出宫门,如今这二人怕都是品尝到了入冷宫的滋味。

      有句话叫福祸相依,钰妃想,也许哪天轮到自己也说不定,到那时又该何去何从?

      冬去春来,白驹过隙,此番下了江南,一路舟车劳顿,再美的景也看不出别致在哪里,皇帝整日被诸多大臣使节围着,美酒美食美人儿,一个都没落下,自然无暇顾及随行的嫔妃们,其余人不免怨声载道,钰妃倒觉得十分清净。

      毕竟论宠爱,两情相悦方有滋有味。

      就这么熬到了回程,听闻有位波桑大师佛法无边,善男信女络绎不绝,此时正于青崖山上禅修。

      皇帝本想请这位大师下山讲一讲佛经,谁知对方只道修行正处于关键时期,不宜出去走动,便生生把传话的太监给赶了回去。

      钰妃原先兴致缺缺,听闻此事后反倒想瞧瞧这波桑大师究竟是何许人也,竟让皇帝吃上了闭门羹。

      然而凡人,哪怕是皇家,也不敢凌驾于佛祖之上,于是皇帝只好携众妃嫔一同上山礼佛。

      青崖山不高也不陡峭,是座远近闻名的灵山,但山上却并没有什么佛堂,只有供奉山神的庙宇,也不知这位波桑大师为何会在这里禅修。

      “心中有佛,身在何处又有何妨?反过来说,心都不在了,这副空皮囊在哪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波桑大师如此回应众人的疑问,钰妃还以为会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不成想大师丰神俊朗,看上去不过二十尔尔。若非一席话蕴含了睿智,任谁也会起个疑心。

      但很快,就连皇帝在内也折服于波桑大师深厚的佛法之中,可谓心悦诚服。辞别之际还邀请他入宫,但波桑大师依旧断然拒绝。

      临行时钰妃见有小沙弥捧着字画卷轴去寻波桑大师,谁知还未走到台阶跟前却摔了一跤,只见其中一卷字画滚落后铺开了一角,但仅是一瞥就勾起了她的兴致,一时心痒就与皇帝请了片刻时间去观摩品鉴。

      波桑大师没有拒绝也没有感到好奇,似乎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会面,他将画卷拿至后殿,一一铺陈开以供钰妃浏览。

      “笔锋精妙,浓淡得宜,栩栩如生,本宫已经许久未见过如此佳作了,不知画师是哪位不世出的高手,竟从未听闻。”钰妃如获至宝一般,不吝赞美,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这样的技艺该与哪位名家相匹配。

      大师只淡淡一句,“不过是贫僧闲来画着玩的,也不曾讲究什么技法。”

      “大师简单一句可知会令天下多少画师汗颜?”钰妃爱屋及乌,对波桑大师更是多了一分欣赏。

      “就是想多了才会觉得烦恼,总是望着他人,时间久了容易丢失掉自己。”波桑大师如是说。

      自己?钰妃又俯身观摩其中一副人像,一颦一笑乃至一个神态都是如此传神,曾几何时自己也十分擅长画出这样的人物,但进了宫便不能再画了,又何尝不是丢失了自己?

      “自我固然重要,但想得却不可得亦是一种无奈。”

      见钰妃黯然神伤,波桑大师并未劝慰,而是直言道:“娘娘贵为宠妃,哪怕是天上的月亮,想必皇上也会命人摘下来哄您开心,您什么都有了,已比天下人都幸福百倍,要知足常乐。”

      顿了顿,钰妃拿起画卷贴近了眼前,又惆怅又带着希冀道:“是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您说的自己,恰恰也是本宫最想拥有的。”

      “任何唯心之事,不过一念之间罢了。”波桑大师双手合十。

      钰妃听完似有触动,她将视线从画上挪至大师眼中,心怀期待道:“本宫就是放不下这一念之间,不知大师可有什么办法?”

      “没有。”波桑大师答得干脆,也许是不忍见钰妃的脸再次灰暗下去,他又补充道:“不过如果娘娘实在难以静心,贫僧可以助您排除杂念。”

      “果真?”求而不得,退而求其次也行,钰妃追问。

      只见波桑大师摘下自己腕上的青金石手串,递到了钰妃手中,“这是贫僧平日礼佛所戴,若娘娘觉得心绪不宁时可戴上它,同时心中祈祷还脑海一片清净,它便会如您所愿遏制住杂念。”

      钰妃赶忙行礼,“多谢大师相赠,如此厚礼待本宫心绪康宁之时定当命人归还。”

      “不必了,即已赠予那就是娘娘之物了,何况怕是日后您也找不到贫僧……”波桑大师摇了摇头,忽然又意味深长道:“只是人心是柄双刃剑,望娘娘佩戴时务必只求清心,切忌不可有妄念,否则恐生事端。”

      “本宫谨记,时候也不早了,不能耽误行程,若有缘再向大师讨教佛法。”钰妃说完便转身离去。

      波桑大师望着她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末了还是决定放下纠结,他命小沙弥收好画卷并关上房门,继续诵经祝祷。
      *
      回宫后已快入夏,一应起居均已更换,半分不用操劳,也许是这手串的作用,钰妃渐渐不再郁结难疏,对比寻常百姓需日日为生计奔波,她凭借宠爱即可衣食无虞,已是这世间女子之幸了。

      这日她携茹烟去御花园赏花,归途见一行人朝后宫的方向走去,茹烟见主子颇为疑虑,便解释道:“听说陆贵人病了,她阿玛和额娘求了皇后许久才应允进宫探望的。”

      那匆忙的脚步,钰妃怎能不看在眼里,掐指算了算,西林觉罗府里已许久不曾传来音讯了,她瞅着瞅着,眼角眉梢尽是秋日凋零的枯叶,奇怪方才入夏,怎有一股凄凉,“哪怕是失了宠的女人,也有家人记挂,到底是亲生的,怎会不心疼。”

      见钰妃话中酸涩,茹烟怎么会不知其中苦楚,只好提议道:“主儿,奴婢瞧您有些累了,咱们还是回去吧。”

      “你说都快半年了,他怎么都不进宫来看看本宫呢?”钰妃自顾说着,似乎听不见茹烟的话。

      茹烟已陪伴钰妃多年,主仆一心,但也不忍见她这般伤神,“主儿,恕奴婢说句僭越的话,您的心应该在皇上身上,想着您自己个儿就成。”

      “是啊,只有本宫好了他才会好,回去吧,本宫也觉得累了。”

      一回到承乾宫她便将伺候的人一一打发至门外,连茹烟也不许进来,嘴上说累了想小憩片刻,实则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哪怕念了许久的佛经也难以静心,仿佛积了经年的情绪一股脑儿地涌上,波涛汹涌奔流不息。

      不知自己坚守的究竟价值几许……其实只想远远看他一眼就好,哪怕一个背影,哪怕呼吸从他方位吹来的一阵清风也罢,总强过深藏内心见不得光的幻想。

      就着这股劲儿,钰妃不自觉地走到了书房并提起了笔,记忆里的玉面郎君顿时浮现在眼前,清晰无比,音容笑貌无一不细致入微。

      于是她的手也随着心不自觉地动了起来,过不了多久那朝思暮想的人便跃然纸上,仿佛拓印一般,又仿佛只要她一伸手就可以将他从画中拉出来,沉沦进他宽厚温暖的胸膛之中。

      她不是画不好人,而是只要一提笔便只能是他,思念实在难以抵挡时,她就把曾今一起走过的路、吃过的佳肴、看过的风景统统画出来,望梅止渴,睹物思人。

      当莫名其妙的冲动宣泄完毕后,理智又回来了,她突然惊慌失措了起来,一把将笔扔在了地上。

      茹烟说的对,她今生只能是皇帝的女人,别说私藏其他男子画像了,就连念头都不许有。

      钰妃艰难地闭上了双眼,她将手伸向了那幅画,柔软的纸张好似他的肌肤一般,只需轻轻一撕,她就成为了一个杀手,从此他将死在自己的心中。

      清风徐来,窗边白栀的花香拂过鼻尖,吹散了她心头坚若磐石的决绝,那年青石桥旁杨柳依依,他从卖花阿婆的竹篮里选出一朵白栀插在她的发髻上,盛赞它香远益清,纯而无瑕,就如同自己心爱的女子,有着这世间最脱俗的柔美。

      无论如何,往日之好终究没有过错,偏又是她心花最盛的一刻,撕碎了画儿就等于撕碎了曾今那个纯真自由的自己。他和她,哪一个都叫人无从下手。钰妃睁开眼,泪滴打湿了宣纸,她又赶忙将画悉心放好,连根折痕都不敢弄出。

      ——就此一刻,不管未来如何,要顺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也许是感念到了她的情意,画上本垂首观摩手中白栀的小谢公子忽然抬起了头,与钰妃四目相对起来,这眼神爱意坦然,一如初见般炽热。

      “啊!”

      画中人猝不及防地活了过来惹得钰妃不由惊呼出声,门外茹烟听闻后焦急地在门口询问,钰妃待心绪平稳一些后,赶忙示意只是梦魇了,让她不要进来,自己没事。

      钰妃揉了揉眼睛,以为是生了癔症,自己的画怎么可能会动?她拿起画纸重新仔细端详着,但横看竖看,画中的郎君依然垂首观花,连眼皮子都不曾眨一下。

      看来的确是自己眼花看错了,不知怎的,钰妃放下手中的画时心情也跟着跌落而下,空空寂寂,可叹幻梦难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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