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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第 8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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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常书瑜“病愈”后,再次出现在陈家的晚宴上,脸色略显苍白,却依然谈笑自若时,“信风”号已驶入浩瀚的印度洋。
而类似的暗度陈仓,在此后数周内,又悄无声息地发生了数次,直到预定的核心物资大半离岸。
离开南洋前夜,陈少爷设家宴饯行。酒过三巡,他举杯,似有意似无意地笑道:“常女士此番考察,可谓细致入微。只是南洋地偏,生意琐碎,比不得上海滩的大局面。日后若有合作,还需您多关照。”
常书瑜举杯回敬,笑容温婉:“陈先生太客气了,南洋物产丰饶,潜力无穷,此次受益匪浅。来日方长,定然还有仰仗您的时候。”
酒杯轻碰,发出清脆一响。两人目光相接,俱是笑意盈盈,眼底却都藏着只有自己才懂的考量。
次日,“海晏”轮载着常家兄妹,以及一批公开采购的“样品”和“礼物”,缓缓离开新国港湾。
站在船舷上望着逐渐远去的绿意盎然的岛屿与殖民地建筑的轮廓,书瑜脸上并无太多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锐光。
海天苍茫,前路未卜,但至少第一步她亲自走完了,且走得比她预想的还要稳当几分。
真正的风浪,或许不在海上。
对于常六小姐从海外买回大量战略物资这件事,杨宗业其实并没有感觉到多惊讶。
他独自坐在杨家大宅的书房里,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只有桌案上一盏绿纱罩的台灯晕开一团昏黄的光,将他挺直的身影投在身后的书架上,那影子随着灯芯偶尔的噼啪轻响微微晃动,像一幅沉默的剪影。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红木桌面,触感微凉,毕竟是在这个风起云涌、危机四伏的时代里,能挣扎出一片天地的人,哪一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志如铁?没有一点过人的胆识与手腕,又如何能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立足,甚至崭露头角?
更何况,这位行事每每出人意表的六小姐,或许……还跟他有着同样的、不可言说的渊源。
这个念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其实自从一些细微的蛛丝马迹让他隐隐察觉到,这个世界或许并非只有他一个“幸运儿”以来,杨宗业就一直在思考如何应对。
这感觉很微妙,如同在空旷无人的原野上独行良久,忽然发现远处似乎还有另一个孤独旅人的身影,第一反应并非欣喜而是一种本能的警觉与审视。
按照他多年摸爬滚打、在血与火中铸就的行事风格,最稳妥、最一劳永逸的办法,自然是将一切潜在的、不受控制的威胁,扼杀在萌芽状态。风险,必须被管控;变数,最好被消除。
然而这一次,他却罕见地犹豫了。指腹按压在时常隐隐作痛的腹部,那里仿佛埋着一颗沉默的计时器,提醒着他某些不容忽视的现实。
这犹豫倒并非因为心肠忽然柔软——他的心早在无数次抉择中淬炼得坚硬。而是因为,随着时间推移,他对这个世界某种难以言喻的“感知”越来越清晰,冥冥中的直觉警告他,不可轻举妄动。
仿佛这世界的运行自有其脆弱的平衡,一次贸然的插手,可能会引发连锁的、不可预知的崩塌。
哲学的终极三问——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对于芸芸众生,或许只是智者们沉思的玄妙命题;可于他杨宗业而言,这却是贯穿了他两段人生的命运奏鸣曲的主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沉重地敲打在心坎上。
尤其是近来,当他开始频繁地被一些光怪陆离的梦境纠缠,在午夜惊醒,冷汗涔涔地面对一室寂静时,一种清晰的直觉便如寒冰般蔓延开来:这个世界曾经给予他的、那种近乎“偏爱”的机缘和气运,似乎……快要走到尽头了。
为了挣脱那些如影随形的噩梦阴影,他尝试过许多方法,寻求名医,调养身体,甚至试图用更宏大的计划激励鞭策自己。
可此刻掌心下传来的、腹腔深处熟悉的钝痛,让他嘴角不禁溢出一丝苦笑。
终究是人力有时而穷,在看似虚无缥缈却又无比真实的“天命”二字面前,个人的挣扎,显得那样力不从心。
那么,常书瑜的出现呢?
她无疑代表着变数,代表着潜在的风险与威胁。
可冥冥之中,另一个声音又在问他:这又何尝不是一种“转机”?在他个人命运可能面临转折的关口,一个同样特别的人出现了,这仅仅是巧合吗?
他从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起,就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而后又改装成马力十足蒸汽机的机器,轰鸣着,一刻也不敢停歇。
个人的野心与抱负,融汇着更为深沉宏大的家国情怀,化为汹涌的动力,推着他不断向前,披荆斩棘。
原本他是怀抱着希望的。
这个时空的夏国,面临的局面虽依然艰险,但比起他记忆中那个苦难深重的原型,终究是好了不少。
在他这些年的努力与“蝴蝶效应”下,许多历史的被动得到了缓解,一些关键的布局得以提前。
他曾笃信再给他二十年,不,哪怕只有十年稳固的光阴,他就能培植起更多的力量,打造出更坚实的根基,带领这个国家走向一条更光明的强盛之路。
可是,他还能有二十年吗?腹部的隐痛和那些预示不祥的梦境,都在无声地削减着这个数字。
一种更深的忧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
如今夏国命运的轨迹,因他的到来而发生了偏移,许多改变因他而起。
那么,如果有一天他突然倒下,这些改变会不会因他而散?
他手中握着的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碎片、那些超越时代的规划与蓝图、那些小心翼翼培育的“火种”,如果无法交到一个真正理解其价值、有能力且有心性将其延续下去的继任者手中,最终会落得何种下场?
会不会……反而让这个世界的未来,变得比他不曾来过时更加糟糕?
常书瑜这个名字再次浮现在他脑海。威胁,还是转机?
或许,答案并不非此即彼。
他需要更审慎地观察,更耐心地等待,在这命运的岔路口,任何鲁莽的行动都可能万劫不复,而一次正确的选择或许真能点燃新的希望之火。
夜,更深了。
窗外的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杨宗业缓缓靠向椅背闭上了眼睛,唯有那紧蹙的眉峰,显露出他内心正经历着怎样的波澜起伏。
沪上
“你说杨大帅要见我?”从程述嘴里听到这个消息时,常书瑜正倚在常公馆二楼的窗边,她转过身,脸上的神情是惊讶,却又掺杂着一种“果然来了”的了然。
惊讶的是,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迅捷得近乎直白;不惊讶的是,她心底深处早已明白,这一天早晚会来。
“嗯,密电直接送到我这里的。”程述的声音比往常更沉几分,他将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电报纸放在红木茶几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纸张边缘。
若是旁人看来,或许会以为这是南洋之行功勋卓著,杨大帅要亲自嘉奖或笼络这位常六小姐。
但程述跟了杨宗业这些年,太了解那位的心思与手段。近来大帅的一些细微调整和布局,都隐隐透着不寻常的气息,像暴风雨来临前异常平静的海面。
这封本该通过更常规渠道——比如他那兄长杨仁钰——转来的电令,却径直落到了他手中。这是一种越过层级的直接对话,也是一种无声的审视。
回到沪上后的程述,并未完全依照“老家”的某些期望行事,偶尔的“炸毛”和不驯,杨宗业岂会不知?这封直接下达的电令,模糊了常书瑜在他心中分量的同时,也未尝不是对程述本人的一次敲打和提醒。
“所以我必须得去一趟东北了?”常书瑜的目光从电报上抬起头望向程述,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但微微绷紧的肩线透露了她并非全无压力。
“我亲自陪你去。”程述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斩钉截铁,他没有说什么“定能护你周全”之类的空泛保证,但“亲自”二字,和他眼中不容错辨的坚定,已是最重的承诺。
此行无法推脱,龙潭虎穴也须闯一闯,而他,会站在她身前。
他往前一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分析局势的冷静:“南洋之行给你加了足够的分量,也套上了一层护身符。杨家如今树大招风,多少双眼睛盯着。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出于哪方面考量,只要你还顶着‘功臣’的名头,明面上没人敢轻易动你。”
常书瑜静静地听着,窗外传来有轨电车叮当驶过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再抬眼时,眸中情绪已收敛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清亮。她看着程述,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