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怪谈》叶鸣飞

11、月亮高挂

　　施玫近来不喜出门，黄褐色的墙面一如她的脸，岁月侵袭之下，照片中明媚亮丽的少女，也变成泡泡卷头阿姨。

　　603在耳边叫唤，邀她去喂食。

　　好狗儿，好狗儿，看不出人的美丑。她低头转身，屋里没开灯，光线从天窗泄入。

　　她轻车熟路地从柜桶里舀出一盆狗粮。

　　咔嚓咔嚓的进食声，施玫踢了踢狗垫子，又坐回原位。椅子后面是一排红褐色的柜子，柜子上头摆着几个不知什么材质的雕塑，被天窗的光线所照射，闪出一点光来。

　　那股腐臭的气味，施玫闻得到，她认为这是那个叫梁龙升的男人留下来的腌臜。

　　603的门并没有关，通往阳台的门也半开着，一点微风，轻摇门框，此时已近黄昏，缝隙中，半圆的月亮挂在天上，如同一团装饰。

　　她有些疑心那月亮的真假，伸了伸手，连门框也未能够着。

　　黑色的墨块从墙面析出，铺满了整个房间，603食着饭，忽地嗷嗷叫了起来。

　　好狗儿，好狗儿，说不出一句人言，便也无人在意。

　　施玫摸了摸自己的后脖，皮肤下符文凸起，顺着某种亘古永恒的趋势流动。低下头去，又望着自己满是茧的手。

　　墨块攫取不得便又收缩回墙面，墙面黑影攒动，那像极了某一日住户陈某拍下的照片。

　　手机上消息闪动。

　　“玫姐，你是说601要租吗，我有个朋友想租，你什么时候有空，我让他加你，来看房。”

　　施玫用着五笔刚编好一句话，想了想，到底是把话删掉了。

　　换成了

　　“租出去了，下次有好的房子再跟你说。”

　　有那么一阵声音，从不知哪个角落里传了出来。

　　“阿霞，阿霞，你忘恩负义，我救了你，我救了······”原来是幻听，雕塑人像陈列在侧，连狗都不如，狗尚能吠，雕塑无口。

　　有到访的人瞧见了施玫露出来的半截鞋子，黑色的布鞋，古朴简单，套着施玫白净的脚踝。

　　用白净这个词来形容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显得有些不恰当。

　　那人心想，莫不是我文盲，想不出别的词了，他徘徊片刻，还是假意敲了敲门。

　　“张哥，什么事。”施玫勾起一个温和的笑，目光所及。

　　一个矮个子的老头畏缩地站在门口。

　　张和雨听到屋里女人说话，心神荡漾，又想到自家婆娘凶蛮，没进屋，隔着一扇半开的门说话。

　　“之前那个小梁你还记得吧，有点毛病那个，他好像带了个男人进你这栋楼，也不知来干嘛的。”

　　“那人不正常的，我好几次看到他在楼下盯着你这栋楼了。”

　　张和雨两片干瘪的唇动得极快，像是下一秒已有这样两人要对施玫不利般。

　　“呵呵，没事的张哥，小梁是回来拿东西的。“

　　施玫侧过脸看了看房间，想了想，还是站了起来，布鞋在地板上踩不出声响，她凑近了门，面孔凑到了张和雨的跟前。

　　张和雨此时已被这突如其来的近身弄得手足无措，明明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却还似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般对女神的亲近感到羞涩。

　　“小玫，咋啦，是不是要我跟着那两个男的。“

　　张和雨咧着嘴，一口黄牙内，黑红色的洞深不见底。

　　“张哥，你喜欢活着吗。”

　　那是一个张和雨没想到的问题，他不假思索。

　　“谁不喜欢活着呀，小玫啊，你可不要有什么不好的念头，有烦心事尽管跟哥说，哥一定给你解决。”唾沫星子横飞。

　　施玫不知是满意他的回答还是不满意他的回答，凑近的脸没有半分后缩，偏了偏头。

　　那张红艳的嘴里吐露出三个令张和雨心花怒放的字来。

　　“进来罢。“

　　张和雨没有问施玫叫他进房间做什么，他像做贼般，左右张望，四下无人，便溜进了施玫的房间。

　　至于那两个在楼道内乱晃的年轻人，早就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603在椅子后警惕地立着身子，灰褐色的狗粮撒了一圈。

　　它望着男人与女人。女人笑着将男人迎进了门，男人还未将惊喜的面庞换下，藏在墙内的野兽伸出了双手，他们将进房间的男人举起，他们的手攀附过男人的脖颈腰间大腿，肢体塞进了男人的口腔，以至于男人的手脚乱颤，手脚乱颤是一种无声的呜咽

　　603发出了局促的吼叫，迅速地缩到了女人身后，近乎亲昵地蹭女人的小腿。

　　那是冰冷没有温度的小腿，603不解，这样的不解并不是一只狗该考虑的事，于是它蹭得更加亲热。

　　女人用脚踢了踢603的头，说出了603能听得懂的指令，它为此而高兴摇尾。

　　那也是张和雨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听到那缥缈虚无的声音说。

　　“603，我们去晒晒月亮。”

　　············

　　女人并非是店里的常客，或者说，来这家店吃饭的尚未有机会成为常客。

　　花篮还在店门外摆放，新客看到摆在门口的抽奖告示，徘徊不定。

　　魏集笑眯眯地招呼人进门，示意到店消费无论多寡皆可抽奖。

　　人人都有赌性，放在店铺门口的一等奖示意牌蛊惑着来往的人群。

　　他原以为这个牵着狗的女人也是冲着抽奖来的，他对着女人露出自认为帅气的笑容。

　　女人羞涩地低下了头，望着店内的装潢，非常细声地说道。

　　“你好，单人有好一点的位置吗。”腼腆的声音配着一张白净的脸如同春季的少女般。

　　可那微微泛起的眼角皱纹，略显得锋利的鼻翼曲线，却又在明确地告知魏集，这是位保养得宜的中年美妇。

　　他环顾店铺内，小满招呼着来尝鲜的客人，一个人当三个人用，盘子里的餐具摞得高过小满的头。他只好放下当店铺门面的活计，招呼女人进店。

　　恰给女人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那条漂亮的小狗跟在女人身后，摇头晃尾。他起初并未将女人的到来放在心上，招呼女人落座后，又继续在店门口大力宣传，拉客入店。

　　感到不适是在几分钟后，小满拿着半张从收银台上撕下来的白纸充当的临时菜单，跑过来“告状”。

　　“魏哥，那个女人怪怪的，我不敢过去了。“

　　小满夹过来这张“菜单”，意味不言而喻。

　　魏集便让小满守在店门口招呼人，同她换位。

　　女人坐落在窗前，似乎有些不明白漂亮年轻的服务员为何突然离开。

　　“姐，你还想吃点什么，我给你记着。”桌上的微信二维码并没有迎来它的使用者，魏集见怪不怪，他将白纸垫在板上作势动笔。

　　“再多一份牛杂，谢谢。”言语甜如蜜糖。

　　女人的眼神并不在魏集的身上流连，魏集随着她的目光而去。

　　体态轻盈，戴着方头巾的小满正出现在魏集的眼中。

　　“她真漂亮。”女人的话轻飘飘地飘向空中。

　　话落到了魏集的皮肤上，鸡皮疙瘩浮满了魏集的手，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的手，通过这样的动作给自己带来一丝安全感。那已说不清是不适还是恐惧，魏集甚至想不明白那种感觉的由来。仿佛突如其来的情绪找不到指向性。“姐，我这就去给您下单哈。”

　　同女人邻桌的客人听到了女人的话，便也挪动目光，想看看美女，可见人人都是爱美的。

　　他转过身，寻找声音来源。

　　女人便也对他露出羞涩的笑容。

　　“你真漂亮。”这样的言语并非邻桌客人对女人所说的话。

　　而是女人对着一桌之隔的邻桌者说的话。

　　那样直白的夸奖若是落在女人身上，大概是会得到一句客套的回应，诸如，你也是这样的话。

　　可那客人是个男性，他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个保养得还不错的中年美妇。

　　嘟囔了一句。

　　”妈的，神经病。”

　　女人仍是对他笑笑。

　　“欢迎光临。”门口的叫喊声吸引了女人，目光又开始在人们身上游走跳跃。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发生的，即使是在一个月后的现在，魏集也无法对小满的家人说出一个合理的答案。

　　他套用着最公式化的说辞。

　　“小满是自己突然跑出去的，我真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店内商场内都是有监控的，你们再这样我就报警了”

　　在周围的店家看来，魏集这一个月以来的遭遇纯粹是无妄之灾。

　　女侍应生发了癫自己跑出了店，走丢了，这跟店家有什么关系。

　　可耐不住那女孩的家里人不听，三天两头来闹。。

　　开理发店的李老头用一种过来人的口吻同他讲。

　　“他们要的不是那个女招待，是钱，这事，你得好好想想。要不然今天举报卫生，明日举报消防，你待如何。”

　　李老头不曾透露出对女孩家人的怜悯。他大概是看惯了这样的事，颇有些冷漠地说道。

　　这样的小打小闹在魏集心头未有重量，他摆了摆手，对李老头示意没关系，似乎听进去了，又似乎没听。

　　在生与死面前，人世间许多事便会像尘埃般渺小。他牢牢地封住自己的嘴，不让那种战栗感从呼吸间喷薄而出，也绝不向任何人倾吐自己的猜测。

　　监控画面再现了小满出走的场景，从放下茶壶到跑出店，其实只有短短几秒钟。

　　无论是调取监控的民警还是多次来闹事小满家属，都不能从那段监控中看出任何的异常，或者说，他们眼中的异常也就是那短短的几秒。

　　在此之前，店内一片祥和，人们吃着笑着，他们的眼睛黏在对面的朋友身上，在手机上，在美食上，未曾注意一个女招待的出走。

　　那双无时不刻在巡视猎物般的眼睛并未出现在监控里。

　　牵着狗的女人，消失了。

　　而在她消失后，魏集才想到了这样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双眼睛。

　　他同店内员工是最先查看监控的人，彼时失语地望着监控，提起手指着监控画面，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他才问那个员工。

　　“今天好像有个牵狗的女人来我们店里吃饭，你有印象吗。”

　　收银员不明所以地望着自家老板。

　　魏集从那样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他蹲下身子，发出呜咽声，就好像是被什么重物撞击了一般无法自控地呕吐起来吗，黄褐色的液体流了一地。

　　牵着狗的女人，呕吐倒地的老板，无人将这两个小碎片同那一桩失踪案联系在一起。

　　魏集的小吃店仍然开着门，只是在门口多装了一个欢迎光临的感应器。

　　店内另一位女招待同人说起这桩一个月前的出走失踪事件，早已不似初始激情，倒是对于老板神经质的行为尤有抱怨。

　　“妈的，我们老板脑子不知道是不是有病，非要装那个什么感应器，进进出出响个不停，难听死了。“

　　魏集坐在收银台后，填补回家结婚的那位收银员的位置空缺，他木木地浏览着网页检索弹跳出来的内容。

　　“欢迎光临。”机械女音再度响起。

　　女招待员望向门口，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