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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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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在竞赛,但谭霏玉忽然觉得自己也并不处于下风,他回收了自己不为人知的难为情,转而刻意地、直勾勾地盯着石含章的侧脸看。
第一天他无意识地盯着石含章被点破时,完全被尴尬控制了大脑,回过头想,当时石含章是不是也……
“那什么时候走?”谭霏玉深吸一口气,干脆撑着下巴注视石含章,“我出个油钱吧,还有你要是累了也能换我开开,虽然我没开过你的那种车。”
果然石含章感觉得到谭霏玉的目光,还微微偏过头去躲避。
谭霏玉终于也不再看他,推了推眼镜,低下头,嘴角噙着笑,捧着手机开始假玩。
“什么时候走都行,这店前几天就已经跟下家交接完了。”石含章顿了顿,又说,“不过,你就这样跟着一名陌生男子长时间出行没问题吗,中途可能还要穿越各种没人也没信号的雪山草场,万一我心生歹念把你杀了再抛尸野外怎么办?”
“现在担心这个是不是太迟了?前晚我还半夜三更跟你到戈壁上看星星呢,”谭霏玉笑说,“而且我相对于你来说也是陌生男子,万一是我心生歹念……”
石含章:“就体格而言,感觉你打不过我吧。”
歹念也不一定是……算了。谭霏玉没再继续这话题,还在手机上乱戳,想起了什么,把微信二维码调出来,递到石含章眼前:“加个好友吧老板,这样就不是陌生男子了。”
订民宿是在平台上订的,有什么注意事项之前也都在平台上沟通了,这么些天谭霏玉的确没有加过石含章的微信。
石含章配合地掏出手机来扫:“那要正式认识一下吗?你好,我叫石含章。”说完伸出了手。
谭霏玉也伸手和他握了一下,但觉得这个场面很搞笑,眼睛一直弯着:“谭霏玉。”
两人交握的手一触即松,石含章把手收回来摸了摸耳垂:“其实我知道你叫什么,订房的时候就看到了。”第一次看到这名字石含章还觉得眼熟,但确实不认识这个人没见过这个名字,也许他是想到了“谈霏玉屑”这个词。
谭霏玉不甘示弱:“其实我也知道你叫什么,那上面写着呢。”他指向墙上挂着的公示牌。
“马上换下来了。”石含章看向手机上已经通过的好友请求和顶部显示的id,挑了挑眉,“你微信名和我还挺像的。”
谭霏玉一看确实是,他微信名叫石榴,后面加了个红苹果的emoji——因为没有石榴的emoji。石含章的微信名叫石头,后面也跟了个石头的emoji。
谭霏玉开玩笑:“你学我。”
“嗯,我学你的,”石含章应和他,又问,“为什么叫石榴?”
谭霏玉:“多籽多福。”
石含章:“……”
石含章:“真的吗?你学我。”
“哈哈哈哈哈。”谭霏玉确实在模仿石含章那种奇怪的说话方式,随后还是解释道,“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单位要搞什么扁平化管理,让我们每个人起个外号,刚好那段时间看的书上说石榴一生都在开花,很喜欢这个意象,就拿来做外号了。”
“哦……”礼尚往来,石含章也解释,“我叫石头是因为我姓石。”
谭霏玉:“……呃,这个能猜到。”
“‘参加工作’这个说法很老派啊,”石含章问,“体制内?”
“不是,事业单位改制成企业的出版社,”谭霏玉说,“之前在当编辑。”
“那你也很自由啊。”
石含章这么说的时候,谭霏玉还以为他想说这份工作清闲之类,正要破除一下他的偏见,又听他说:“当编辑要接触很多书吧?比起普通人靠肉身点亮地图上几个位置,在书里能游历的地方好像更加接近于无限……”
谭霏玉又感到被抚平了。
虽然这人自嘲“不讲人话”,可是他好喜欢听他说话哦。
毕竟一直以来跟人提到自己的职业,要么是换来一句欲言又止的“也挺好至少稳定职场关系也简单”,要么是被问“那你一定认识很多有名的作家吧”“哇这本书是你做的啊这个作者私底下怎么样啊,听说他是找人代笔的这是真的吗”之类的,就算和同行交流,聊来聊去也都变成“这个季度码洋达标了吗”“这傻叉作者这次版税要得也太高了,上一本书能卖动还不是我们发行那边给力,真以为自己牛逼了,忘本的东西”“他上本书连首印都没卖完你还准备接着签他新书啊”……
实在是无趣,很无趣。
明明一开始是喜欢书才做的编辑。
他的理想被困在这些鸡毛蒜皮的言辞间,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出版社最后决定断尾求生,砍掉自己的图书品牌,大量缩减内部自主出版项目。但是现在石含章跟他说,他是自由的。
“是啊,”谭霏玉说,“抛开各种有的没的,我还是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石含章没往下探听,只是说:“喜欢的话就会想继续做的……对了。”
“嗯?”
“真的要跟我走吗?”
“真的呀。”
“我其实有点紧张。”
他竟然直说了。谭霏玉问:“紧张什么?”
石含章:“那天我车里放的歌你听得惯吗?”
这问的什么,紧张的是这个吗?奇怪的脑回路,谭霏玉哼哼了两声:“喜欢听。”
石含章又问:“那你要不要听我们乐队的歌?”
以为石含章要打开网易云,就听他补充道:“我说的是现场。不过不是和我们乐队的人,他们不在这儿。就是我平时会在附近的小酒馆和几个这边的朋友一起演着玩,想着马上要走了,跟他们说一声。明天白天可以休整一下收拾收拾行李,明晚在敦煌最后演一场,后天就出发……你觉得可以吗?”
咚、咚、咚。
那天在视频里听到的鼓声此时又在脑海中响起,隐约和心跳声重叠在一起,谭霏玉应了一声:“好的呀。”
咚、咚、咚。
真正的鼓声贴着谭霏玉耳膜炸开,从耳朵钻进身体,经过心脏,像一种起搏器,引起他一阵震颤。
翌日晚上八点,谭霏玉人生之中第一次听乐队现场。
因为酒馆还不到营业时间,这并不是公开演出,除去小酒馆里的员工,观众只他一人。几位乐手各司其位,还算和缓的音乐奏起,谭霏玉起初还端着水,看看甲再看看乙,没多久感觉眼睛忙耳朵也忙,干脆只盯着唯一认识的鼓手看。
坐在架子鼓前的石含章比平日更自如些,仿佛他也是这一组鼓的一部分,他在每个恰到好处的时刻挤进音符与音符之间的空隙,游刃有余地选择下一棒要打在鼓面或是镲片上,打上去的时候一种原始的力量炸开变成乐声,赏心悦耳,赏心悦目。
歌曲行进到后半部分,节奏越来越快,鼓点也越发密集,偶尔鼓手会看过来一眼,眼中有锋利的掠夺感,和白天说几句就隐隐露出些赧意的人仿佛不是同一个,他像在确认这仅有的观众是否跳进了他制造的声浪中,他要他留在这样的浪潮中。
当然是有的,谭霏玉整颗心整片灵魂整个人像被向上抛又接住,他感觉他在这浪潮中起起又落落。
一连演了好几首,台上的人终于停了下来。
谭霏玉缓了一会儿,不知道该如何表示,抬起手生涩地鼓掌。
石含章穿着工字背心,胸口被汗洇湿一块,他微微喘气,对谭霏玉勾勾手:“要上来吗?”
谭霏玉指了指自己:“我?”
石含章干脆起身,走到舞台边缘,俯下身伸出手,把谭霏玉拉了上来,然后推着他的肩,把他按到鼓前坐下,又把还带着自己手心温度的鼓棒塞到谭霏玉手里。
谭霏玉慌乱仰头:“我不会呀。”
石含章冲着谭霏玉笑:“随便打,有什么不高兴的都可以用力地打,把它们都留在这里,明天就不带着走了。”
咚、咚、咚。
谭霏玉胡乱地敲出一段不成形的声音,和他的心跳一样乱。
接着其他几位乐手竟然配合着也弹了一小段伴奏,谭霏玉敲了没几下就觉得没力气了,关键是难听,他把鼓棒放下,又求助似的抬头看向石含章。
石含章开始向谭霏玉介绍台上这几位,弹吉他的是小酒馆的老板,贝斯手和键盘是老板的朋友,唱歌的是石含章之前的学生,但因为学打鼓怎么也学不好,干脆放弃,凑成他们这支临时乐队的主唱。
谭霏玉和大家一一互相点头问好之后,颇为惊讶地偷偷问石含章:“你还带学生啊?”
谭霏玉还在架子鼓前坐着,为了和他说话,石含章蹲了下来,仰头的人一下对调了。
“嗯,兼职,在机构里带学生……主要是自己想打。”石含章说,“这个‘乐队’也是我在本地的社群发帖组的人,乐手不专业也没关系,没观众也无所谓,有个地方能打鼓就行,他们也是这样想的,能有人一起组就行,平时大家各有各的工作和生活,想排练想演出了就凑一块。”
刚好谭霏玉不小心踩了一下底鼓,发出一声闷响。
其实只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对话,谭霏玉忽然一个激灵:“原来是这样。”
没有什么绝对做不了的事。
一种由衷的高兴让谭霏玉暂时忘了边界感,他情不自禁往下给了石含章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要不是对方下盘稳,差点给人拱倒在地上。
“谢谢你呀石老板!!”谭霏玉大声说,然后他松开手,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在石含章惊讶的目光中开始打电话。
电话接通了,谭霏玉对着电话那头道:“孟老师,我想好了……《一粒神》我一定要做,明天我就去给别的出版社送选题——”
语气很亢奋,对面吓得直问他是喝了酒还是拿他玩什么真心话大冒险。
当然,做一本书涉及到的环节有许多,也不是他单枪匹马想做就能马上做成……
他只是单纯想做书,做自己喜欢的书,他没办法改变环境,但他可以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