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了个奇怪的活儿》山在地下

4、第 4 章

　　这天起了北风，呼号一夜，气温骤降近二十度。覃芩把大棉袄都裹上还是冷。她最近好像特别怕见风，冲锋衣外套都觉得不挡风。
　　吃补药这事不能再耽误了。这两天不是有收入了么？今天就去把这事给办了！
　　当她又走进刑警队大门，侯琛林已经在传达室等她。看样子，又是一宿没回家，胡子茬都冒出来。他还连个厚外套都没有，依旧是单件衬衣，从传达室一处来被北风吹得立即抱上膀子、拱肩缩背、侧身躲风。直到进了办公楼才舒展开。
　　既然有收入能吃补药了，咱也得吃水不忘挖井人，不能忘了这趟活儿的介绍人，该感恩感恩。
　　覃芩从棉袄里拿出一份揣着的小米南瓜粥——她自己做的，递给侯琛林，另外还有两个包子：“给，趁热吃吧，你们办公室都快被泡面腌出味儿了。”
　　侯琛林似乎很需要热东西来帮忙抵御身上的寒气，立刻打开快餐盒喝了一大口。他脸上忽然显出一种古怪的表情。
　　覃芩心里一沉——难道粥坏了？——不会吧？今天早上她也喝了啊，好好的……
　　侯琛林艰难地把粥咽下，眼里换了一种神采，他举着那份粥，紧盯着、自言自语：“我有两三年没尝过家里做的饭了……”
　　覃芩一颗心这才放下来，心说：你果然是老刑侦，一口就能尝出粥的来历……那什么，一个人过日子、还做警察，确实不容易……
　　不过，看侯警官此刻这么从容自如，还有闲情到传达室去等她，昨天案情进展一定不小。
　　覃芩为了能够多掌握事情的背景，昨天特意去光顾“消息快递中心”——她们培训机构楼下的小汤馆。汤馆的老板是个性格特别开朗的阿姨，最大爱好就是跟客人聊八卦。她家的牛肉汤真是一绝，本来客人就多，再加上有的是专门来聊天的，那真是本四线小城消息集散之地！有时老板在后厨忙得手脚不停，窗口能挤着三四个人跟她聊得唾沫横飞。
　　说实话，聊八卦、说废话，特别治愈，能提供想象不到的情绪价值。
　　覃芩进门时不是饭点，人并不多。她刚搭讪一句：“今天风言风语的、听说哪儿好像发生了命案……你们听说了吗？”
　　这种地方的消息真真假假，很多是大家根据道听途说衍生出来的新版本，都是图一乐。覃芩并不知道陈奕廷的案子究竟有没有出人命，她就故意来炸一炸。
　　这一句果然炸！店里两三个人都过来坐在她周围，就连帮厨的阿姨都把剥蒜的筐移过来，跟她仔细讲。再加上来来往往的客人、偶尔几句插播，一个离奇的故事渐渐显出轮廓……
　　确实有人死了，这人可算是个小城风云人物。这位男士是个富三代，家里是做餐饮的，他的家族在这里的餐饮业绝对是前三。如果不算国资，单以民营企业来看，是无可争议的第一。
　　他最近在新修的博物馆旁边投资了一个店，据说店名叫“桃花流水”。整个店面积不小，在一个两层建筑物的顶楼。墙面全部是三层真空玻璃，这还不算什么，店顶是一整个可折叠的穹窿形透明钢架。店里结构很巧，利用修博物馆挖出来的土造了一个平缓的斜坡，坡上遍植桃树。风和日丽的日子，店顶可以全部打开，在桃花林里干饭。所谓桃花流水，流水自然是少不了的。坡上开了弯曲环绕的沟渠，沟底装上电加热设备，整个沟渠是个高出地面约七十厘米的不锈钢设备——专门定制的——里面煮着浓香的骨汤！没错，这就是个火锅店。有爱吃生脆有嚼劲的，就往上游去坐，有爱吃软烂入味的，就往下游小湖边聚聚，可以随意走动。如果你觉得这条有地热系统的沟渠最多一口锅的直径那么宽，那就实在小看了土财主的实力！事实上，宽得能煮下一整头牛。好了，那么问题又来了：这么宽，怎么捞火锅里的菜呢？——好办，有特制的长柄铜勺，保证一捞一个准。
　　这个店自从装修时初露真容，就成为大家八卦的热点。当然，主人家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东西好不好吃另说，本就是奔着网红打卡地去的。所以，三不五时就有里面的装修工人或者工作人员泄露“不实消息”。
　　覃芩所在的培训机构里有一个教钢琴的老师，是这位男士的初中同学，据她说，这人纯纯的二百五，智商不够平均线，上体育课没穿白球鞋、就用粉笔把蓝球鞋涂一涂，追女孩送戒指、一次送一瓶，这样的店也就他那种脑子能想出来，他就没考虑过，万一碰上淡季只来仨人，那庞大的地热系统开是不开？
　　覃芩把这个问题问出来时，小汤馆里两三个人异口同声回答她：“可以切换分段加热的烧烤模式。”
　　覃芩想象了一下桃林里烧烤趴的情景，内心感叹：还是得投个好胎呀……
　　可就是这位会投胎的男士，被发现死在了他一手打造的桃源里。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传单都发了，马上开门试营业。他却被发现煮在第一锅汤里。煮的皮脱肉烂、散着蒸汽的骨头静静躺在桃花飘落的汤里。
　　费那么多心血造的好风水、原来是个坟。

　　覃芩小心翼翼问侯琛林：“你们正在查的是流水火锅店的案子吗？”
　　他这次没提纪律的事，直接点头说：“是。咱们快点进去吧，我还要回来等媒体的人呢，今天跟他们约好的。”
　　覃芩随他来到审讯室，侯琛林就走了。在她独自等陈奕廷时，忽然想起肖女士昨天给她的回复，一反常态。
　　她先是诚诚恳恳地说，自己早就不指望女儿能上好大学了，关键是孩子能过得开心，健健康康，上什么普通的学校都无所谓的。只是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对她的期望实在太高！当然全家人共同营造的环境，都有责任的，推卸不了。然后，她又贴心贴肺地说自己工作压力大，从小疏于陪伴，作为一个妈妈确实亏欠了了很多，但是生活所迫，实在没办法，现在已经跟孩子爸爸一起做好了一切准备，今后不能再逃避、决定勇敢面对。最后，她忽然说，覃老师，就听您的，请长假或者休学，我去给她办了。现在让她健康起来最重要，是病我们就好好治，她不想出门就不出门。只要我还能护得住她一天，就想让她快乐一天。
　　这么诚挚的一个母亲的心声，覃芩说不感动那是假的。可肖女士的态度变得这么彻底、这么突然，覃芩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案情现在出现了对陈奕廷不利的证据？所以，承认精神上的疾病好脱罪……那也就是说，陈奕廷真的犯罪了。
　　覃芩揉了揉太阳穴——总感觉肖女士像在拿工资收买她，要她衡量一下是不是应该配合她演点什么……拿家长的钱、提供专业的教育服务，这已经够了。如果这里面真有罪犯、也应该绳之以法，省了别人再有危险……更何况——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她往周围的墙壁上扫一眼——根据影视剧里的情景，某一面墙后面肯定是听讯的领导和专家——尽量配合吧。
　　门声一响，陈奕廷被带进来。她今天看上去精神好多了。
　　陈奕廷上来就问：“昨天你跟我妈说了吗？她怎么又说让我去学校？”说着，她就夸张地做了个要晕倒的动作。
　　覃芩一下被问懵了——肖女士还说一套做一套呢？不到十二个小时就穿帮，她不至于吧？——何况、大小姐还在被监管呢！能不能从这门里出去都不一定，你还用操心进不进学校大门？
　　覃芩心里一动——看来在陈奕廷心里，她跟警察调查的事没一毛钱关系……
　　“说了呀！你看——”覃芩拿出手机翻出肖女士的头像给她看聊天记录，“这就是她回的。”
　　手机上分明地写着：虽然上大学是最好的出路，但也不是说非得考上好大学。将来没有咱了，咱不是不放心吗？尽可能给她们创造好的条件。如果现在真的是这个情况，就让孩子先治病、缓解缓解吧，就像您说的，先让她快乐起来。
　　双向情感障碍不能被治愈，越犯越厉害，只能尽力延长延缓期，有的延缓期可以达到二十多年，这是最理想的状态。陈奕廷能这样也不错啊！至少她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不会有遗憾——覃芩昨天把这些都跟肖女士说了，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唬的，彻底改变态度。
　　手机上还有下一条：我跟她班主任请过假了，为了让她放心刚才也跟孩子说过了，她感动得哭了，说，妈妈，你真的能这样吗？我真的能，我说，毕竟你的健康、你的生命，学历太不值一提了！您说是不是覃老师？
　　覃芩当时也感动得想哭，这个妈妈太赞了！可等她冷静下来，又觉得可能这只是表象。肖女士早就知道女儿得了什么病，关于疾病的知识有网就能查，可她直到目前为止好像还一无所知，可见没什么了解的欲望。
　　算了吧——覃芩跟自己说——不要去揣摩人家，肖女士在商场上血拼二十年，成绩斐然，她自己又一表人才，闯过了多少诱惑？她的心机和手段不是你能理解的……

　　陈奕廷看完这些，焦虑地扶着额头，又说：“那她今天早上为什么又跟我提去学校的事？”
　　这——天知晓吧？
　　覃芩也无言以对。
　　陈奕廷忽然拿出一个手机，说：“覃老师来加个微信，我们以后随时联系。”
　　覃芩拿出手机的同时，下意识往墙壁上扫了一眼——刑侦专家们，这又玩的哪一出？被监管还能玩手机？
　　可她又一想，似乎有点明白这用意——像陈奕廷这样的网瘾少女，给她个手机、她就再也屏蔽不了一切外界信息，早晚要露出一些蛛丝马迹。
　　刚加完微信，肖女士的头像下边忽然连着来了好几条语音。
　　覃芩转文字看了之后，忽然有所领悟。她跟陈奕廷说：“关于今天早上这件事，你知道你妈怎么跟我说的吗？”覃芩就把手机拿给她看：覃老师，今天早上陈奕廷班主任给我发了信息，问请这么久的假是什么情况，到时候是不是能按时返校，毕竟高二很关键，需不需要他跟陈奕廷谈一谈。我就随手把这个信息转给她，结果她就突然崩溃了，她哭了，说你为什么让我看这个信息。我说没别的意思，不是让你返校啥的，只是这是你的事情，妈妈觉得应该告知你吧，得让你知道这个事。
　　覃芩说：“你看，你描述的和你妈妈给我描述的简直是云泥之别。”
　　陈奕廷的焦虑眼见的从脸上卸掉不少。
　　“你知道吗？现在所有的压力全在你妈妈一个人身上。”覃芩接着说，“学校为了升学率、想向她要一个准信，你到底能不能跟上进度去高考？你姥姥姥爷爷爷奶奶想向她要一个准信，看上去都活蹦乱跳了还要再治几天病，什么时候能上学？就连你爸都问她，陈奕廷还要在家里呆几天？因为他们每个人都要跟亲戚朋友邻居解释，为什么陈奕廷天天在家？他们把所有的压力都搁你妈这，找她要一个能面对的答案。”
　　其实他们关心的是这个问题——不上学打算咋办？
　　过了好一会，覃芩又说：“可是你呢？是退学、是休学？别说她了，连你自己都不确定。她替你挡住一切对结果的逼问，给你空间沉淀心情。”
　　陈奕廷忽然低下头，小声说：“……那怎么办？”
　　覃芩长长叹息一声：“别着急、慢慢来，做不了决定就先不做，不要辜负了你妈妈这一番深情。”
　　陈奕廷忽然抬起头来，不像刚才那么颓靡，眼里似乎闪着光，用力点点头。
　　“喏，”覃芩又说，“你妈妈现在觉得应该重视你的感受，想跟你商量一下怎么回复老师，尽量尊重你的想法，她错了吗？”
　　“没有……”
　　“你发现了吗？你们两个现在误会很深，说一句话，不管她怎么表达，你都能理解成你想象中的意思。”
　　她默默点点头。
　　“误会解除就好了，你现在是见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太敏感了！一会儿给她道个歉吧，看她发信息这气势，心情也简直糟透了……”
　　陈奕廷似乎就在等这一个台阶，立即拿起手机跟她妈妈真诚地道歉。
　　她那边的道歉信息还没发出去，肖女士又来一条新消息：可能她还是对我有戒心吧，觉得我在假装接受她不上学这个事实，其实我都说了，我说你不就是想换一种方式学习吗？乖，妈妈接受。只是班主任找你，我总得让你知道。本来昨天还挺积极的，今天这么一说不理我了，干啥都没意思了，就打游戏，嗯，那就打，一直打，打到死。真是的……覃老师您给疏通疏通吧。
　　关于换一种方式学习这事，是覃芩昨天晚上跟她沟通好的。
　　咱们覃老师有多敬业？基于这趟私活儿的特殊性，恶补了一下午心理学。根据学术理论，陈奕廷对自己不切实际的高期待属于全能自恋，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经过这个阶段。当周围的人对她的关注点过于单一、她就会觉得世界上只剩下这一件事情，从而希望这世界按她的意愿来呈现。比如，她希望妈妈陪着她，睁开眼妈妈就应该在身边；她希望学习成绩超好、赢得表扬，考试题就应该按她会做的样子长……破解的方法嘛，也不难。让她意识到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值得关注，多长见识。
　　于是覃芩跟肖女士沟通，教她一些有益于人格成长的知识。肖女士答应得特别痛快，说，覃老师您看着安排。
　　依覃芩的观察，全能自恋可能只是一部分，还有另一部分原因是陈奕廷想快点结束学习好去干自己想干的事。但是随着课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学习之外的时间一再压缩，她有种被渐渐吞噬的窒息感。她在画画的时候就没想过要两三笔搞定、完美结束，反而愿意一点一点去描摹。如果她能在学习里体会到画画时的心理感受，那就好了……
　　覃芩等陈奕廷发完信息，从书包里掏出一本发黄的旧书，看上去保存得很好，只是包的书皮磨损得太厉害，破得不行，稍一翻动，才发现已经稀烂。
　　覃芩说：“好了，我们来上课啊！今天教你的东西，跟考试没一点关系……姐姐当年大学刚毕业，心高气傲，就是靠教这种课吃饭的，从来不屑于教文化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