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外人》陆佼

1、第一章

　　1.

　　工藤宅那两扇常年紧闭的大木门此刻没有掩实，两指宽的门缝夹着玄关处一个高大背影，浅栗色短发，一身休闲西服，几乎可以肯定这个背影是属于目前工藤宅唯一的居住者冲矢昴的。眼下屋内似乎不止他一个，门缝里切实漏出了小孩争辩的声音。

　　“真是的，好想快点恢复原来的身体啊 ，”一副小男孩嗓音拖长了抱怨，“搬回这里住，就不用像现在这样跑来跑去了嘛。”

　　“你确定？”另一条属于小女孩的声线反问，“那样就不能和事务所那个‘她’住在一起了哦。”

　　小男孩似乎对反问里的暗示十分不满：“拜托，我是为了方便调查才住到那边去的耶！”

　　争辩声小了一点，但还在继续。

　　“是吗？看你住得挺开心的，应该占了不少便宜吧？色小鬼。”

　　“喂喂，你别胡说八道啦…”

　　门后的声音逐渐减弱，未完结的争辩似乎被小孩嗓音带进了屋子深处。门缝间那个高大的背影并没有一同离开，它以专一的姿态凝固在玄关处，直到争辩声再怎么竖起耳朵也捕捉不到时，背影弯了弯腰。

　　屋里的冲矢昴俯身把一只大牛皮纸袋放到地板上。他和那两个“小孩”一起到工藤宅来就是为了这只纸袋，里头装满要拿到博士家去做晚饭用的食材，只是东西都拿齐了，临走前男孩却说要到书房找一本侦探小说，小女孩表示可以帮忙，他这才抱着食材停在玄关等他们“去去就回”。

　　放下纸袋，冲矢昴两只手在身上各个口袋间摸索起来。他估摸着工藤宅书房的藏书量应该够他趁机去门外抽根烟。当他掌心拍到西服内袋里的烟盒轮廓时，“咚”的一声，地上那只过高过胖的纸袋很不巧地歪倒了。几只颜色鲜艳的灯笼椒顺势滚落出来，后面跟着土豆、洋葱、胡萝卜。

　　一地色彩，冲矢昴不得不再次弯下腰。

　　从背影望过去，他收拾的动作还算从容轻快，只是偶然侧过来的半张脸上没一点表情。片刻前这里上演的揶揄和抗辩明明曾让他有过浅淡的笑意——毕竟是小孩子皮相讲出来的大人话，总带些麻辣的喜剧效果。正是先前那点笑意让他如今板着的面孔显得略有些不耐烦，仿佛有什么不愉快的念头抹杀了那笑容，有什么要为他此刻的严肃负责。

　　是因为被迫站在这里等待那两个“小孩”吗？不不，等待是选择，他也完全可以带着食材先行离开。那是处理满地狼藉让他不耐烦了？他还不至于缺乏耐心到这种地步。那么是因为突如其来的烟瘾？

　　噢，烟瘾。

　　他把地上红的黄的绿的一一归位，再从口袋掏出刚刚摸到的烟盒，现在他只去想他的烟瘾。

　　除去阿笠博士近日身体不佳这一状况，这算是一个寻常的周末傍晚。当那些关于组织的大事没有进展，他们投身的这种生活就像一场过家家——上学、出游、应付琐事，仅有的戏剧性藏在虚构身份里。而眼下这一刻，一切平淡。演员虽然角色在身，不过想趁幕间去抽根烟，应该算不上多么严重的开小差吧。

　　火柴没和烟放在一块儿，他摸了摸别的口袋，没有，另一边，还是没有。也许是“冲矢昴”这副文雅皮相在暗暗阻止他也说不定。带金属框眼镜、讲话温文有礼的大学研究生似乎不该有站在家门口吞云吐雾的一面。然而皮相可以伪装，瘾的发作总是不顾身份场合，比如这不识趣的烟瘾此刻就在他体内流连不去。身上衣物的口袋很多，不妨再找找看。

　　楼上传来家具与地板碰撞的声音，他猜是那小子在挪动书房里的爬梯。当他在身上遍寻火柴盒无果，想着不如“算了”的时候，一揣兜，火柴盒居然在明明已经翻过的口袋里现身了。他嗤笑了一声，捉出狡猾的火柴盒，再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转身推开木门的其中一扇。

　　两指宽的门缝在他眼前逐渐宽阔起来，门后站着一个人。

　　“啊、昴先生，你好！”

　　他看清门外站着的人，香烟愣在唇间。

　　怎么会有人，又怎么会是她？

　　幸而一个训练有素的FBI探员不会让这一愣持续到第二秒。他马上抬手自然而然地摘下香烟，嘴唇就可以微笑了，再把身体姿势改成双手插兜，烟和火柴盒就都被藏起来了，过程还容他把面前的女孩分析了一遍：突然打开的门吓了她一跳，但她语调昂然，面带笑容，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

　　他问：“兰小姐，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知她在门外站了多久。

　　她说：“我正打算去博士家来着，看见这里两道门都开着，有点担心，就想说进来看看，正巧你就出来了。”

　　考虑到很快会离开，他们过来时确实留工藤宅外头的大铁门虚掩着，里头这两扇木门也因为等待江户川柯南折返而没关紧，她的口供听起来还算合情理。从看清门外她的脸开始冲矢昴心中就是一副审讯姿态，他怀疑她已经把不该听的都听了去 ，之所以能保持微笑只是因为和他不熟而已。

　　他说：“真抱歉，刚刚没吓到你吧？”

　　她赶紧摇摇头，不愿他为此负疚似的。

　　“我正准备把食材拿到博士家呢。”他侧过身，给她看地上那只牛皮纸袋。

　　她瞠了瞠眼睛，表示对纸袋分量的惊讶。

　　冲矢昴听觉捕捉到楼上模糊的挪移和碰撞，不知她留意到没有。他微微笑，急着和她保持交谈：“因为和侦探团的孩子们约好了要在博士家吃晚饭。”

　　噢，她点点头，恍然大悟后热心肠发作起来：“好像很重的样子，不如再找个袋子，我来帮你拎一些吧？”她往他身侧迈了一步，似乎想马上把自己的提议付诸行动。

　　“没关系的！”他先用提高音量的话语制止她进一步动作，紧接着从门口退回玄关，抱起地上的纸袋，“这点重量，我一个人完全没问题！”那两人随时会从楼上下来，万一再说出些不当心的话……他得靠谈话的声音提醒他们，并尽量维持她与房子深部的距离。

　　见他已经展示了他的毫不费力，她便没了要跨进门来的意思。原本模糊的响动此时已变成逐渐明显且规律的脚步声，那两人大概已经在他们谈话时离开书房往门口来了。他在她脸上看见对声音的好奇，这是个好信号，说明她刚刚应该不知道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在。他正打算对声音解释说明，身后传来一声惊呼：

　　“小兰姐姐？！”

　　是那小子的声音。冲矢昴作出回头望的样子，眯缝眼掩护下的目光继续观察她脸上的气象。她正绕过他的肩头去看楼梯上跑下来的小男孩，脸上一片天朗气清。

　　“柯南，小哀，原来你们也在啊！”

　　如果冲矢昴是个轻信的人，这句话就该让他完全放心了。

　　“小兰姐姐，你怎么会来这里？”

　　她对来到近前的柯南弯下腰：“我正要去博士家来着，看见这里门都开着，有点担心，所以就进来看看啊。”

　　冲矢昴又将她的口供默记了一遍。

　　“没事啦，我们只是过来拿点东西而已，而且已经都收拾好了，对吧昴先生？”那小子扭头看他。

　　冲矢昴的眯缝眼因为笑容更加眯缝，他点点头，心想是该把对她的审查转移到下一个场地了。“既然兰小姐是要去博士家，那我们就一起走吧。”边说着他边抬脚跨到门外，行动路径却没和她的站位错得足够开，挤得她往后退了退。且听她接下来怎么说，如果她突然改变去拜访博士的计划，那么在他眼里她的嫌疑会大大增长；如果她同意与他们同行，她就不得不留在他的观察内。别怨他多疑，长久以来的职业、处境，哪个都要求他必须多疑。

　　她的声音带着被他“无意”冲撞后的轻微踉跄：“呃，好、好的。”

　　眯缝眼环视一圈，他的半提议半催促早已使所有人得令般乖乖站在门外。他让七人份的晚餐食材全压在自己一根手臂上，另一只手腾出去，利落地合上两扇沉重木门。

　　2.

　　阿笠博士不久前因为高血压并发症住进了医院，幸好情况不算太严重，经过几天观察后于前天被允许出院。出院那天正是由冲矢昴开车接博士回家，路上听博士说起孩子们约定周末要上门来探望，他便主动请缨，承诺负责当天大家的晚饭。

　　冲矢昴对这个承诺很上心，今天清晨便出门去市场买了一大堆新鲜食材，又怕太早去博士家会扰人清梦，就把食材直接带回了工藤宅。午后他到博士家想让孩子们来选出爱吃的，谁知三个真小孩还没到，只请来了两位假小孩。

　　从工藤宅到博士家只有短短一程，途中发生的对话也尽是些家常，那小子和他“姐姐”一问一答，只透露了她刚刚参加完空手道社的活动，以及毛利小五郎不在家的事。如果她当下的平静情绪只是一场演绎，那冲矢昴确实还未能找出她表演上的失误。

　　到阿笠宅门口来应门的除了博士，还有侦探团的三个真小孩，三人显然是在他们去拿食材这段时间到达的。门前一下子变得非常热闹，不单博士意外她的来访，孩子们看到她也很雀跃。冲矢昴想刚刚要是有这三个真小孩在，那小子也不至于说些肆意暴露身份的话，现在他也就无需琢磨该如何试探她了。他盘算着一会儿要让她留下，“意外”才发生不久，她目前的正常表现尚不足以解除她的嫌疑。

　　进屋后冲矢昴径直走向厨房，其他人则向客厅分流，因他最近天天和博士碰面，一应情况都清楚，索性不参与这场嘘寒问暖。博士家的厨房是全开放式的，位于建筑平面中央，这点现在对他十分有利，他可以一边安置食材一边留意客厅里的对话。

　　谈及博士这次发病的原因，元太率先给出自己的判断：“一定是博士平时偷偷吃了太多好东西！”

　　步美说："是因为博士总是不运动才对，要多多做运动才会健康啊，你说对吧小兰姐姐？”

　　“嗯嗯，”她接过步美的话茬，“不过元太的话博士也要放在心上哦。”

　　博士听了这话直呼冤枉，结果又引来众人的揭短和调侃。大家哄笑了一阵，因为有小孩子在，话题一会儿转向校园生活，一会儿转向电动游戏，很快天南地北地岔开去了。客厅中谈兴正酣，她倒在天南地北的话题中显得安静了。冲矢昴抬眼也只能看见个沉默的背影，她的安静被他作为疑点记在心里。不多时，他暗中留意着的人果然朝厨房走了过来。

　　“昴先生，我来帮你吧。”

　　他直等她出声才抬起头，一副才发现她走近的模样：“噢，兰小姐，没关系的，我来就好。”

　　其实冲矢昴早就料到她不可能坐得住，尤其是看见只有他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她卷起衣袖站到他旁边，眼睛在向他讨要晚饭的菜单。一切就如他想象的顺利，接下来他得先作一番推辞。

　　“兰小姐今天是客人，怎么好让你帮忙呢。”

　　“诶？”她表情惶恐，“请千万别这么说，我怎么能算客人呢！”

　　“不要紧，毕竟是我答应要负责大家的晚饭的。”

　　“一个人做那么多太辛苦了，还是让我帮帮忙吧。”

　　“我们也会帮忙的！” 步美大喊一声中止他们的客套。她正满脸认真地站在他们背后不远处，两只小拳头因不甘被忽视而紧捏在身侧。这时元太和光彦爬上了岛台对面的转椅，对满台食材惊呼：“哇，好多吃的！”看来她不仅带来帮助，还带来了一串小尾巴——除了早就躲进地下室的灰原，其他人在她悄悄离座后不久也从客厅跟到了厨房。

　　冲矢昴扭头先回应元太和光彦的感叹：“当然喽，因为我们人很多啊。”

　　光彦问：“那我们晚饭到底吃什么？”

　　“寿司、天妇罗、咖喱牛肉、还有蔬菜沙拉。”这是他根据现有的材料临时更改的菜单，图的就是复杂。一旁的她正弯腰往橱柜里看，听见他的话，她的眉头飞快地拧了一下，大概心中已经把他报的菜单包揽成自己的难题。

　　元太听了晚饭的内容，乐得跳下转椅在屋子里跑起来：“太棒了太棒了，我午饭正好没吃饱呢，我要吃很多很多！”旁边的博士则夸张地叹了口气，沙拉是为谁专门准备的他再清楚不过。

　　冲矢昴突然转向她：“那么兰小姐也留下吃晚饭吧？”

　　尽管他把音量提得颇高，对方却像把话漏听了过去，可他明明看见她的嘴在他提出问题后无声张合了两下。屋子陡然安静下来。她的不言不语令气氛有起码五秒的真空，各路目光开始往她身上汇聚。

　　“兰小姐？”

　　“噢，不了不了，我等一下还有事呢。”她迟疑了半天才给出答复，他的话竟成了难题似的。

　　那小子闻言凑到她跟前：“有事？有什么事啊小兰姐姐？”

　　“莫非兰小姐是有约了？”他笑眯眯地补上一句。

　　有约二字果然引发了步美的兴趣：“小兰姐姐要去约会，是和新一哥哥吗？”

　　冲矢昴嘴角掖着个隐约的笑，这一问实在太恰到好处了。他马上拿一种礼咄咄逼人的礼貌向着她：“是这样吗兰小姐，工藤君回来了？”

　　她慌乱地摆摆手：“没有没有，只是有些学校的事要处理…”

　　在周末傍晚还要处理学校的事？真辛苦，也真巧。冲矢昴的身份使他不便点破她回答里的搪塞，因此他希望那小子可以多问一句，再往前逼一步，他想看看她不愿与他们“这些人”共度晚餐的心有多坚决。

　　“小兰姐——”

　　“柯南。”

　　那小子和她同时开口了。冲矢昴这时只顾专心洗菜，他正期待着他们“交锋”呢。但见她自然而然地拿过围裙套上，边系绳子边安排道：“柯南，你带大家去打游戏吧，还有博士，你现在要多多休息才行，快回去坐下吧。”

　　侦探团的孩子是不愿坐享其成的，听了她的话都围了过来，嚷嚷着要留下帮忙。

　　“可是这里不像露营的时候那么空旷啊，”她微微弯腰，向每一张仰起的小脸解释，“做天妇罗要用很多热油，大家挤在一起的话，手忙脚乱的很容易出意外哦。”

　　她这样轻车熟路地在厨房当起家，好像一下子颠倒了他与她的主客地位。她要做主当然可以，反正他也没打算帮任何一方的腔，就任场面继续自由地发展吧，眼下他的任务是观察，就算她因为不想面对而有意支走那小子，还有个铁石心肠、不好应付的他在这里。

　　见孩子们果真在思考她的话，她乘胜追击：“等一下有了合适的事我一定你们来帮忙，好吗？”

　　冲矢昴嘴角翘了翘。承诺是个好手段，她的确很擅于和小孩打交道。等等，刚刚她解释时好像都故意掠过了那小子？真是可疑啊。

　　总之她的恳切成功说服了几个孩子，他们都相信自己很快会大派用场，便听从小兰姐姐的安排，把还想逗留的柯南高高兴兴地拖走了，博士也只好从善如流地回到客厅坐下。直到厨房再一次只剩他们两个人，她是否会留下吃晚饭的事还是没个决断。

　　无论如何，做饭的功夫不能耽误。她咬着皮筋把头发拢成一束马尾，以免发丝掉进饭菜里，接着她把堆在台面的食材简单分了个类，然后拣出几只个头大的土豆送到水龙头下冲洗。

　　“得先把咖喱牛肉炖上。”见他正看着自己做事，她尴尬地笑笑。好像两个半生不熟的人之间总得这么笑一笑才能交流下去。

　　他忽然伸手从她手上缴过一只才洗了一半的土豆。对不起，你的反客为主恐怕要到此为止了。

　　面对她疑惑的眼睛，他也笑，笑容中带点犯愁：“如果兰小姐不留下吃饭的话，我就不能再让你帮忙了。”他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不是刚刚那副把问题问得满屋子都能听见的样子了。

　　“诶？”她不解。

　　“太不好意思了。想着要让你白白忙一场，我简直都没法安心做饭。"他小幅度地摇摇头，表示自己也对这样的情绪无可奈何。

　　要拉一个客气惯了的人入局，利诱远不如恳求有用，对这点冲矢昴很有把握。只要告诉她这让他良心多么过意不去，她肯定不愿让人过意不去。

　　“吃完晚饭正好可以和柯南一起回去，不是吗？他一定也很希望“小兰姐姐”能留下。”

　　他见她的眉心又飞快地拧了拧。几只土豆正躺在水槽里等他们谈判，她挠挠头，似乎是想让手上有事可忙，便又去捞那只洗了一半的。冲矢昴再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拦：好或不好，你得先表个态。

　　这下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看他了。尽管他脸上还挂着礼貌的微笑，她为难的表情却使他心中充满作弄人的恶趣味。她到底会怎么应付他呢？

　　她犹犹豫豫地开口了：“可是……”

　　可是你等一下有事，学校的事，对吧？他想要是她继续使用这套说辞，他大概就会放过她了。就权当她确实听见了他们刚刚在工藤宅说的话吧，假如她好奇问起，总有办法能圆过去。不，应该当她已经猜出了那小子的身份，接下来的应对无非是让那小子多多留心，或者制造个契机从事务所搬出去。只不过绝不能向她承认就是了，毕竟多一个泄露途径，就多一分危险。

　　“怎么了，你说。”他看似温和地催促了一把，心想，她可真傻啊，找了个如此不牢靠的借口，弄得自己进退两难。其实只要说一句身体不舒服就能从这个场面脱身不是吗？噢，不对，她坚持留下本意就是想帮帮他们这个以老和弱为主的群体来着，是她那副太热的心肠把她逼到了他的刁难下，这得怨她自己。

　　“可是昴先生，”她悄声说，“这是7人份的食材啊……”

　　“什么？”

　　他并非没听清，只是这回答完全落在了他的意料之外。

　　“就是，加上我的话就有八个人了，而且元太他……”她的声音比再低几度，尽量将尴尬圈在厨房范围内，“我刚刚看过米桶，米也剩得不多了，不过你们吃，再加上菜，应该还是够的。”

　　冲矢昴一下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还是你们吃吧，而且事务所还有饭菜，爸爸也不在，我不吃就浪费了。”

　　她吱唔着说完，尴尬地笑完，注意力再次回到那几只土豆上。水龙头在他们之间哗哗地走起水。

　　意外的感觉像这水流冲进了意识里，涤去冲矢昴脸上的假微笑。她刚刚的沉默和为难只是为了这么个原因？怕自己的意外出现占去原本属于别人份额的食材？冲矢昴不会立刻完全相信这个推断，但头一次，他为自己的多疑感到了一丝羞惭。那些他故意做出的精神施压的小动作在她大方的动机面前显得那么小肚鸡肠。

　　“一点米而已，我回去拿。”这次他脸上的微笑是真的，没有算计，也没有嘲弄的意思。

　　“诶？千万别——”

　　她的拒绝拦不住他。他在水龙头下迅速冲了冲手，没回头地走出去。

　　冲矢昴回来时不仅带了米，还把一开始落选在工藤宅的食材也一并带了过来。这下别说八人份，就是十个人吃也足够。

　　做咖喱所需的配菜已经被她处理了大半，颜色鲜亮的土豆块和胡萝卜块码在白瓷盘里，案板上堆着洋葱丝，最后半颗待切的洋葱球正在她刀下。他一靠近就闻到空气中的辛辣，她抬起头，两只眼睛被熏得红红的。

　　“这次肯定够了。”他把带过来的东西放在已经被她整理一新的岛台上。她点头表示感谢。卷起衣袖加入劳动前他又小声说了句：“再来两个元太也没问题。”

　　这句俏皮话让她笑得弯起泛红的眼睛。

　　“我就知道说了原因，昴先生肯定会回去拿东西。”她说。手上的功夫一刻也没有停下。

　　“哦？”原来她也有对于他的了解和预判。他开始有点好奇冲矢昴这个身份在她眼中的形象。

　　“嗯，所以才没打算直说来着。”

　　确实是他逼着她说的，尽管他是出于别的本心。

　　“结果还是劳烦你跑了一趟。”她好像很遗憾没有坚持到底，害他不得不多出了一份力。

　　冲矢昴一边把牛腩切成适口的大小，一边说：“这样的小事，你别放在心上。”

　　没听见回答，他转过头，发现她半个身子埋进后头的大冰箱里找食材去了。

　　两人分完工后就再没怎么说话，除了偶尔交接个东西，说声谢谢，以及必要的“技术”交流。也许是由于他这份临时决定的菜单难度高，她显得异常专注，常常看着手里的食材皱眉头，嘴角微微向下撇，生怕出错似的。他不愿破坏她的专注，心里也再没有故意拿话来试探她的积极性。他那总以为能看穿别人的自信在今天被挫伤了，伤得不轻，因为类似的意外在他从前的生命里也曾上演。作为一名卧底探员，他一定还会把对她的怀疑翻出来细细查看，但不是现在。

　　丝丝缕缕的烦躁笼在他情绪上空。他看上去还是那个儒雅的大学研究生，因为正在掌厨而更添几分温和。只有他知道身体深处蛰伏半天的烟瘾又出来纠缠他了。

　　事实证明她的确能帮上大忙，今天如果只有他一个人，时间恐怕要花上两倍不止。饭菜上桌后，孩子们看见精美的成品，把“始终没人喊他们来帮忙”这事全给忘了。寿司全是她捏的，步美拿手指轻轻戳了戳上头柔嫩的鱼肉，几个孩子“哇”地小声赞叹，大伙在一起时还从未做过这么漂亮的菜式呢。

　　她弯下腰，兴高采烈地对孩子们说：“怎么样，多亏了昴先生买的食材够新鲜哦！”中途她扭脸对他笑了一下。

　　他保持一贯的客气：“是兰小姐的功劳才对。”

　　到了饭桌上，因为有那小子在场，他难免又开始了对她的审视。她的话还是不多，从不主动提问，被问到什么便答什么。她的安静是被孩子们的热烈衬托出来的吗，还是她原本就不爱在吃饭时说话？他不得不承认他对调查目标了解得不够多，起码不如他原本以为的那样多。

　　“真羡慕柯南诶，每天都能吃那么好吃的饭菜。”光彦突然说。

　　那小子不好意地挠挠头，乐呵呵地替她谦虚道：“没有啦，大多数时候只有咖喱饭而已。”

　　“嗯？”她挑起眉毛，乜斜着那小子。

　　那小子双手合十：“咖喱饭…也非常非常好吃！”

　　“这还差不多。”她和大伙一起被逗笑，表示暂且放过他了。

　　冲矢昴的视线碰上她微笑的眼睛，他能读出那微笑绝不是伪造的。好嘛，对她的怀疑也许可以就此放一放了。他没心思再抛出个“工藤新一”来试试她的反应，除了烟瘾，还有别的什么情绪正轻微地折磨着他。

　　晚饭结束，他和她洗过碗（他没法说服她不帮忙），大伙该回去了。打开门才发现外面下起了小雨，冲矢昴给回事务所的两人拿了把大伞，剩下三个孩子住得远些，他会开车送回去。

　　“那我们就先走咯。”她说。

　　“好的，路上小心！” 在门口相送的人们回答。

　　她自然而然地牵起那小子的手，两人依在伞下，走进了雨里。冲矢昴笑了笑，回屋取车钥匙去了。

　　送走了三个真小孩，把金龟车停回到博士家，冲矢昴冒雨走回工藤宅。

　　他进屋没开灯，就在玄关处呆站了一会儿。今天的麻烦都是从这里开始的。手伸到口袋里掏出香烟盒子和火柴，薄薄的金属盒被体温捂得失去了金属的手感。他又去摸另一边口袋，将手机掏出来，点亮，编辑短信。

　　“兰小姐，今天真是麻烦你了，谢谢。”

　　想要把这位调查对象看得更清，他得在交往中忠于自己的身份，当好一个礼貌周全的人。

　　回复很快传来：“太客气了，谢谢你的款待才对。”

　　赤井秀一总是在烦躁时想抽根烟。他收起手机，想起牵手走进雨里的两个人。那小子真幸运，他虚构的身份后有一个真实等待着他的女孩，而他虚构的身份背后只剩真实的烟瘾。他也曾经拥有过一份相似的等待。

　　嚓，火柴终于烧了起来，照亮他捏造的脸，也点燃了他唇间久候的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