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听途说》明不信片

45、凡界-弱势之下

　　陈大人不认得陵明，这在场众人总有人认得，一人与他交锋都不能阻挡他见到熟人的热情，陈天师此时已被陆归云逼到见不着人影的地方去了，可他声音依旧排除万险来到众人耳中：

　　“唔，他可是陵明道长啊。”

　　这声“道长”称呼颇为戏谑，陵明听着还有些羞涩，谦虚朝着众人环绕一圈拱手。

　　陈大人自然听出这是他贤侄的声音，先是仰头俯地找了一阵人，没找着，又见陵明笑呵呵以礼相待，故下意识回了礼相拜，礼数尽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干脆不再纠结，直接隔空问陈执言：

　　“这，很有名吗？贤侄，他们是敌是友啊？”

　　陈执言罕见沉默了好半响：“……谁家好友见面就打？”

　　陈大人反应过来，不远处楚族长一声嗤笑嘲弄，他全当没听见，瞬间收回和缓的态度，厉声吩咐周身一群道士上去捉他们。

　　陵明容着两人一来一回的对话、没有趁其不备攻起逃脱，已是他光明磊落了。如今，二十几人一齐攻上来、眼见各路法器已亮起光，陵明与雾川背对而立，偏头问：“可用落魂？”

　　雾川笑说：“法术足以。”

　　陵明袖中符篆已蓄势待发，见他如此自信，一符利落甩出，两道士断线般而飞，陵明声音与同时：“那就来比比看，谁抵挡的人更多。”

　　飞出去的道士发出长长的“啊——”声，回荡在山间，直到沙嗤一声闷响，落入灌木中，这才戛然而止。

　　道士手中法器射出凌厉的各色光刃、聚集往雾川而去，雾川轻闭双眼，身体近处涌起风雾。此法于他相当于本体法术之一，名为「化雾」，由于杀伤力强悍，不常在人前使用，不过雾川勤于修炼、任一法术都牢记于心，故而使得轻车熟路，哪怕此法前提是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仍能回复陵明一句，看上去并不把对手放在眼里：

　　“算切磋吗？”

　　陵明脑中计量一番自己的胜算，比起道派法器招式，当然是他更熟悉了，便应下：“唔，算？”

　　雾川低头一笑，眼中光芒闪过，转瞬之间，笑意全无，身上散发一股凉意，似乎此法术与灵根属性无关，而是和「落魂」剑意相合，刹那雾气开始往外扩散。那群道士眼见白茫茫的雾气飘过来，下意识觉得诡异，连连后退几步，自然，有不怕死的大胆上前试探。
　　陵明正思量着是用群攻型符篆「风符」，还是单体伤害高的「火符」时，雾川那方突然出现一声刺破天际的惨叫。

　　“啊！救命！救命！我的手！啊啊啊啊——”

　　直叫得陵明心头一颤。

　　他转头看过去，就见雾川前方一大片白茫茫、隐约泛着浅粉的雾气，并无一人，只可见得雾气另一头影绰的身形，惨叫也是从其中某一个身影传来。

　　“怎么回事？”

　　雾川仍与他背对而站，故陵明不能看见他的神情，若是看得，必然被他与不同以往的杀意吓住。

　　雾气慢慢往陵明身前扩散，独独绕过陵明与雾川两人，形成包围圈势，陵明看得惊奇，忍不住探手去摸。

　　远处不知何时打到树上去的陆归云余光高高瞧见这阵雾气，先是不解缘由、觉得奇异，后来脑中忽地闪过从前宗门赛前俞槐林对她偷偷说过的一段话：

　　“在境中，如果遇上不知名的奇怪雾气，跑，转头就跑，千万别碰！”

　　陆归云奇怪：“为何？”

　　俞槐林只是摇头叹气：“只有没见识过剑神的「化雾」，才会这样问。”

　　这难道是「化雾」！

　　陆归云眼中慌色愈加浓烈。传闻「化雾」此术极为血腥，雾川自修仙以来只在人前使用过一次，听得人说，当时比试的仙境中一片血雾弥漫，无人见得雾中情形，百人进林，唯有雾川一人出，其他人全都凭空消失；后经过多方查验，消失的人竟全都化为血雾，彻底与仙境融为一体。

　　自此一战，「化雾」成名。

　　她从未切实见过雾川的「化雾」，只知道在修真界广为流传的一句话：

　　宁可「落魂」出鞘，不愿「化雾」现世。

　　陆归云咬牙将陈执言击退，飞身站上「惊鸣」，全速往陵明与雾川方向俯冲而去。

　　从前她惊惧传言中的雾川，后来与他结识，觉得此人温和如春风，怎么可能使出如此残忍的法术，便觉得传言是艳羡嫉妒者构陷之物。如今人在高处，全景见得那雾气如食人一般、一寸寸将一人从手开始吞蚀而尽、连逃脱都不得、不消半刻变成血雾、偌大的人消失于世，记忆中那股惊惧感卷土重来。

　　陵明手指即将触及雾气，陆归云瞳孔放大，高声大喊：

　　“道长小心！”

　　陵明手指一震，抬首往她方向看去。陆归云见得他并未触及雾气，心中长松一口气，刚要为陵明解释雾气缘来，就见陵明神情惊异、他的声音与身后一股噬心般的痛苦同时传来：

　　“归云小心身后！”

　　已经晚了。

　　陈天师双指一符按在陆归云身后，表情狰狞而痛快，压抑不住的兴奋从脸上喷涌而出。那符不知有何用处，只见陆归云猛然一大股鲜血吐出，地上众人纷纷惊呼躲避；就在这时，从那符中窜出一阵烈风、冒出一道暗绿色奇光，将陈天师长发吹得飘逸，脸映得阴绿森森，配合着扭曲的诡笑，一幅反派小人得志的嘴脸。

　　连地上陈大人见得这情形，都不忍直视转过眼去，此刻的他很想对陈执言说：

　　侄儿，虽然咱们是反派，也该是高逼格的反派，你这幅明晃晃的阴险模样，哪个正道能忍住不收了你？

　　众人反应各异，然而陆归云一样也看不到、一样也听不到。那张符贴上她的瞬间，世界的声音与景象都离她远去，她好像堕入无边的黑域中，那黑域仿佛能吞噬一切感受情绪，甚至是灵魂。

　　「惊鸣」开始猛烈嗡鸣、震颤，似乎在警示陆归云的异常。陆归云瞳孔光亮寂灭的一刻，「惊鸣」发出最大一声哀鸣，那道哀鸣好似凤凰陨落之声，圣明而热烈，只为生命消逝而悲叹惋惜、竟没有半分惨痛；陆归云支撑不住、从空中悬落之时，「惊鸣」凭空消失，只是那鸣声仍在山间一声声回荡。

　　陵明见势再也顾不得眼前的雾气，一头冲进雾中，往陆归云下方飞快而去。

　　陆归云预想中的雾气吞蚀好像在陵明身上开了小差，陵明行在雾中，只感到一阵提振的清凉，脚下越跑越顺畅，一时之间闪过疑问：

　　陆归云为何让他小心？

　　不过这疑问很快被他抛开，他只顾着在陆归云落地之前安稳接住她，没看到身后人的异常——

　　雾川定定站在原地，神情不明，他只感觉，好像一股力量在入侵他；他想抵抗、他可以抵抗，可是，眼前恍然间流逝无数过往记忆，这些记忆、就算他不承认、可他的心早把他们当做洪水猛兽、深深埋葬在心底深处，外人不知、他更不想知。

　　这股力量的神通远超出他的想象，他逐渐发现，他不想抵抗了、似乎也抵抗不了，心底隐藏的黑暗正在被唤醒。

　　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无力控制自己。

　　雾川的身体止不住颤抖，窒息的心痛将他击倒，猛然支撑不止身躯，半跪在地，额间汗滴顺空而下，激起小小一点灰尘，惹不起任何人目光的注视。

　　他最后清晰的意识是陵明冲进雾气的背影，此刻他的全感应该戛然而止，可心底有比这股力量更强大的信念在告诉他，一定要再坚持最后一下。

　　他的瞳孔逐渐灰暗、模糊的视线随着陵明而动，那道信念让他一直支撑到陵明安然离开雾气。那一瞬，他强撑的身体轰然倒下。

　　最后一刻，他第一次没有为过去的记忆而恐惧，而是想着：

　　还好，陵明道长没有再因他而受伤。

　　哪怕陵明倾尽全力，也没能接住陆归云。

　　好在，陆归云并未摔在地上。

　　不好的是，截住她的是陈天师！

　　陵明见状，警报拉满，当即想到他的目的：

　　“天师是想让执玉姑娘起死回生吗？”

　　陈执言纵观了全景，早知陵明一方各人状况，昏的昏、死的死，连那最具威胁性的雾川都中计了，眼前只剩一个耍符高手，早就想好了对策，不足为惧。大势之下，就算想低调行事，得意的笑脸终归怎么压也压不住，故而看着眼前毫无翻盘可能的独一人，也就不吝夸赞之语了，总该让人死前听听好话：“道长果然如我所料的聪慧。”

　　陵明心中计量着破解法、又要警惕周身道士突然出手，脑中弦紧紧崩起，一时无话可对。

　　陈执言将陆归云交给身边一道士，并做手势不让人出手，言笑道：“啊，道长许是在想脱身之法？不如听陈某一言。”

　　“什么？”

　　“我瞧着道长孤身一人，同伴全都不可靠，不如直接投降好了，免得与我们交战中受伤，那便伤了和气。唉，我这人向来惜才，若是让道长与那些寻常人一样堕入千仞崖、去喂那些无名小鬼，岂不是折辱了道长？不如这样，道长该猜到，我妹妹执玉已是半步鬼王了吧，不如让您作为进阶鬼王的关窍一魂，您觉得可好？”

　　好个屁！

　　陵明深觉被轻视，又觉他这话槽意满满、不知从何吐起；然而见他志得意满，心中又开始动摇。

　　他为何如此笃定，一定能将他们一网打尽？掩饰心慌时，陵明惯来会出现手足无措的状况，正在这时，手指摸到腰间冰凉的「落魂」，不知为何，心中一阵安定。

　　陈执言一直密切注意陵明的表现，见他竟冷静下来，心中奇怪，又见那手紧紧攥着落魂，于是了然，更加得意：

　　“道长还不知道吗？”

　　“雾川呐，其实最不足为惧。”

　　他的弱点，致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