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造之物》阡陌与仟

3、金色利姆（3）

　　这次没能等到瑞休的回答，他们就来到了小楼门前。

　　从这里能看到镇上的灯已经熄了一半了。那就是十点左右。

　　塔丽阿姨直直地站在那里，看起来已经等了他们很久了。

　　被瑞休放下来的兰森一看到她，心里就紧张起来。

　　塔丽阿姨性格温和，年轻时是布朗岛上最受欢迎的疗愈师，就算现在搬离小镇来到坡地上安家，仍然不时有受了伤的人来访；她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什么重话，甚至容许他到处乱跑很晚才回家……但就是因为这样，现在这种情况才更让兰森紧张。

　　看到他们，塔丽的表情才刚微微放松，又在注意到兰森的伤势时紧绷起来。

　　主要是因为那一滚，兰森现在看起来异常狼狈：衣服上都是血渍和尘土，有几个地方还破开了口子。虽然滚的时候感觉到头受了点磕碰，但那会儿他的注意力全在后背的疼痛上了，都没有发现后脑的头发由于血污粘成了一绺一绺。

　　多少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样子看起来可能有点“惨烈”，兰森就没有底气吭声了。瑞休按例不说话。小楼前静悄悄的。

　　“先进去再说。”看了一眼同样是被瑞休放下来的赤甲蜥，塔丽最后还是松口了。

　　进屋后，塔丽细心地为他们做了清洗和初步的治疗；在这一过程中，瑞休冷着脸待在一旁，兰森则向他们讲述了自己在森林里遇到的一切，同时也从塔丽阿姨得知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那食尸鬼是从一艘来自提特岛的船上来的。那艘船上的人把他关在金属笼子里准备送去马尼拉岛，正路过布朗岛就准备修整一下。不料因为看守的疏忽，他从笼子里逃了出来，一直逃到布朗岛的森林里甩掉了追踪。

　　“这是傍晚发生的事情，镇上的人都收到了警报……”

　　兰森明白了。当时他正准备进森林，就错过了通知。

　　“考虑到食尸鬼的危险性，我就让瑞休去找你……”塔丽的表情不知不觉柔和下来，“小时候，我有一回在森林里迷了路，镇上的人都结伴来找我，找了一夜都没有找到，最后是你爸爸找到的我；当时所有人都很惊讶，因为他那时候也不过才十二岁罢了……”

　　屋里很安静。兰森很少听到塔丽阿姨说过去的事情。他有些时候很迟钝，有些时候又会意外地敏感。塔丽阿姨房间里有很多她妹妹的照片，有很多爷爷和奶奶的，但是除了全家福以外没有一张有他父亲。他知道塔丽阿姨年过四十了为什么还不结婚为什么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一方面不想打断塔丽阿姨难得的回忆，另一方面又不愿意她沉浸在过去的事情里徒增伤感，等了一会儿，兰森尝试着转移话题——虽然有些生硬：“话说回来，提特岛这是又出现食尸鬼了吗？超协不是派人去了吗？”

　　超协是超凡者协会的简称。

　　塔丽阿姨微微叹气：“是派人去了，可是一直没有找到源头，抓到的都是一些比较外围的食尸鬼，基本没有自主意识，也无法进行交流。”

　　“当时我在森林里，怕他是从德波塔来的……镇上的人都说以前是没有食尸鬼的，是德波塔有了研究所之后才……”兰森小心地观察着塔丽阿姨，他注意到她的神色明显变了。

　　不要乱说话——如果他现在不是这副躺在床上的惨兮兮的模样，她多半会这么说。

　　知道不适合再说下去，兰森正准备把这件事揭过去，却听到刚刚不发一言的瑞休今天来最长的一句话：“首次食尸鬼记录是2682年，德波塔分所开始建立是2686年。”

　　考虑到食尸鬼非常可能在出现记录之前就存在，德波塔超能研究所分所从开始建立到投入使用又有一定时间，前后差了那么多年，两者的确不该有联系。

　　但是……

　　兰森瞪大眼睛看着一旁的瑞休。他当然知道瑞休的记忆力很好，可是这么细的信息……

　　你也怀疑过，所以去查证过，是吧？

　　瑞休垂下目光。

　　兰森明白，这多半就是默认的意思。

　　塔丽从床边站起来：“今天的事情是个意外，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明天我就把那玻璃瓶送到镇上去。”

　　屋子里那么安静，静得兰森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伴随着看似平稳的心跳，他能感觉到血液通过血管流经四肢百骸，尤其是那些受了伤而正在愈合的地方。

　　“塔丽阿姨，”眼看她推开门就要走出去，兰森突然问到，“超凡试炼……我能和瑞休一起去吗？”

　　塔丽的手还扶在门沿上。闻言她僵住了，好半天一动不动，最后也没有转过身来；她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冷冷地说：“等你们找到金色利姆再说吧。”

　　“我会去别的地方，直到找到为止。”瑞休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没有什么表情。兰森略感吃惊地看向他。

　　既然瑞休这么说，那就是他在过去的两天时间里寻遍了整个布朗岛而没有找到金色利姆的下落。

　　塔丽阿姨回头看向他，脸上几乎是愠怒的神情：“随便你，但是我要提醒你，试炼报名的截止时间是3月15日，离现在只剩不到两周。而且因为这次提特岛的事情，近期布朗岛来往的航船只会更少。”

　　兰森的心一沉，不过没有沉到底。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但他相信瑞休。每次看到瑞休没有表情的脸，就觉得他一定有办法。

　　仿佛是猜到了兰森在想什么，塔丽把视线转向他：“他我是管不了了，但是兰森，你不行，我绝不同意。”

　　微微顿了一下，她还是放缓了语气：“你年纪太小了，完全可以等下一次。”

　　安静仿佛是有重量的，沉甸甸地压在兰森心上。

　　“但是……但是下一次就是十年后了。”挣扎着说出这句话，兰森把头转向另一侧，让眼泪顺着流到枕巾上。他知道他没有办法让塔丽阿姨改变主意了。或许他可以偷偷出发，但是他不想这么做，现在的他也还没有办法下这样的决心。

　　这个房间不是兰森的。他的房间在三楼，累坏了的兰姆在那儿的小窝里睡得正香。为了方便受伤的他行动，塔丽阿姨决定这几天就先让他住在一楼的客房里。赤甲蜥则被安置在客厅的毛毯上。

　　这间客房对面就是奶奶的房间。她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住一楼是最合适的，也方便其他人照应她。

　　为了不打扰她休息，他们三人之前的对话音量都不高，寻常人在房间里是绝对听不见的。

　　但是现在，那间房的门开了，门后出现的正是坐在轮椅上的奶奶。

　　“让他们去吧，塔丽。”

　　“阿姨……”

　　兰森的心开始怦怦地跳个不停。奶奶被镇上的人称作“雪莉巫女”，凡是她开口的事情，就没有人会反对，更何况是由她一手带大的塔丽阿姨呢？

　　塔丽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空空的，好像不再是自己的了。她简直要惊讶于自己还能有力气说话：“可是兰森他还太小了，他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他甚至今天就受了那么重的伤。

　　她居然真的说出来了。这是她第一次没有对阿姨的意见表示赞同。也许是连带着二十年前的那份一起。

　　她一直在后悔，为什么在二十年前她没有阻止艾莎前往；或许结局不会改变，但是她没有办法不去设想她妹妹可能拥有的另一种人生轨迹。

　　塔丽深吸了一口气：“我同意他们走出布朗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不是现在，更不是通过所谓的超凡试炼。”

　　兰森垂下眼睛。他没有办法反驳塔丽阿姨的话。他对超凡试炼根本就不甚了解，有限的、没办法确定可靠性的信息都来自镇上人们的闲谈。

　　听了这话，雪莉仅是微微一笑：“这不是我的意见，这是他爷爷的意见。”

　　屋里那么安静。兰森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因为剧烈的收缩而痉挛。

　　雪莉银色的眼睛里闪耀着温暖的笑意：“你看，这是什么？”

　　兰森把头转过去，下一刻他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一只金色的小利姆从门口钻进来，蹦蹦跳跳地来到他枕边。它的头上左、中、右各有一只淡金色的角。

　　靠得近了，他能清楚地看到：这只金色小利姆的左角下面有一个浅白的十字，看起来就像人类愈合后的疤。

　　——是你吗，小巴？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兰森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塔丽愣愣地看着那只小利姆，也说不出话来。

　　她好像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个男孩子手里也卧着一只金色的小利姆，而她和妹妹惊喜地围过去，兴奋得脸都红了，因为紧张而不敢大声呼吸。

　　雪莉笑道：“我在睡梦里听到有什么东西在敲窗户，起来一看，发现是这小东西……”

　　她闭上眼睛，用苍老的手摸了摸脖子上的红围巾，布朗岛上的人都知道这是她“施巫术”的媒介：“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包括金色利姆的事，也包括食尸鬼的事。”

　　“我对这些事都没有意见，”她倏地睁开眼睛，字字掷地有声，“但是伊什决定的事情，我会当作神的旨意来执行。”

　　“他们这一趟出去，是死也好，是活也罢，那就是命。”

　　雪莉说完，屋里没有人敢应声。

　　塔丽低下头，手肘前伸，十指交缠叠于左胸心口位置，不说话了。

　　雪莉看了她一眼，自己推着轮椅回到对面房间去了，声音变得和缓许多：“塔丽，你到我房间来一趟。”

　　看着塔丽阿姨合上门，兰森和瑞休对视了一眼。

　　瑞休冰蓝色的眼睛还是像冰川一样默然，甚至连最轻微的喜悦也没有，兰森什么也看不出来。

　　而瑞休从兰森的眼睛里看到的却是满满的惊讶、激动和兴奋，也许还有潜藏的对塔丽阿姨的愧疚。

　　“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兰森突然问道。他希望通过这个模糊的范围“刚刚”来诈出更多回答。

　　“没有。”

　　兰森并不气馁，他早就习惯了：“有的。塔丽阿姨站起来的时候，你有话想说。”

　　“……食尸鬼和超能研究所，未必毫无关系。”

　　食尸鬼和超能研究所……未必毫无关系？兰森还在消化其中含义，就看见那个银白色头发的少年在留下最后一句话之后也离开了房间。

　　“好好休息。”

　　欢迎各位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