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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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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祁坐在一棵树里,周围漆黑一片,看不见听不见。
唯一的感觉,是天上有道气息锁定了她,哪怕稍稍活动下手指,从头发丝到脚指甲,都会疼的让人发狂。
巫祁只能枯坐在这里,如木头一般。
但她心里又模糊感知到,只需要一样东西,天道就不再搭理她了。
只要一样东西。
她只要慢慢等,就能自由。
......
密林之中,夜色深浓。
密林之上,却是繁星高缀。
层层叠叠的叶子下面,有两个人在惊慌失措地,一瘸一拐地跑。
伴着地上腐殖被踩之后的噗呲声。
噗呲,噗呲,噗呲。
怪得很。
两人喘得跟要断气似的,动静那么大,在这深林中,竟没惊起一只鸟来。
“公子,跑不动了,”矮个儿断断续续说,“咱们把那畜生甩开了吧?”
高个儿那个也说不出成句的话来,累得头晕也不敢停,挪着也得往前走。
当君无从水云国被出质到雷赫国的时候,就知道这条命快到尽头了。
毕竟之前送来的几个公主姐妹,一个个都没活下来。
可是谁又想死呢。
还是死在围场上被圈养的老虎嘴里。
出质到雷赫国才第二个月,其实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零几天。
他就被邀着来围场打猎。
猎物有羊,有鹿,有兔子,还有他。
那帮皇子们是带着玩死他的心来的,给了他一匹老马,一筒竹箭,和一把小孩开蒙用的软弓。
就让他去打一只老虎来,给王公贵族开开眼。
君无走了他出生以来最好的大运,带着小厮阿光,误打误撞跑出了围场,跑到旁边的树林里。
若他在雷赫多呆几个月,就能知道,呆在密林里,不比被老虎咬死好多少。
林里有妖,贵族们听过却没见过的妖。
毕竟妖也不傻,咬死这帮贵族们,可是要被报仇围杀的。
君无也没见过。
水云国弱,常被雷赫威胁侵略,但是王公们在本国可牛气得很。
要是敢在水云国里碰他们一根毫毛,破家灭族那是免不了的。
要说有活着的例外,那就是君无了。
不然,哪个受宠的皇子,会被送到一个专门折磨人的地方当质子。
毕竟雷赫国要的,是公主。
不受宠的公主已经送完了,受宠的舍不得,只能从不受宠的皇子里边挑了。
君无就是那个倒霉蛋。
因为他娘生下他没几天就被病逝了,而他的皇帝爹,压根不认识他。
就连名字,也是从君五变来的。
君家第五个儿子。
......
跑了一天,从早上跑到晚上,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君无终于眼前一花,被一根凸起的树根绊倒。
脑袋狠狠磕在另一条树根上,被上面遍布的疙瘩磕了个洞。
胳膊和腿更惨了,不知道被这些扭结的枝干怎么硌到的,居然折了一条腿一条胳膊。
疼得他叫都叫不出声音来,嗓子眼像被卡死了一样。
想抱腿,胳膊疼。
想抱胳膊,不慎扯到腿,也疼。
阿光吓傻了,许是他作为小厮,身体比起皇子来多多少少还是好一些的。
喘着粗气,居然能将废了半边身子的君无拖起来,还能注意到不碰那两个垂着动不了的胳膊腿。
“公子公子,前面有棵树,下边干净,咱们去那边歇息。”
他们运气好,才拖了几十米,就看见前边有片地方白白的,一眼看去,没有烂叶腐泥,只有干干净净灰黄色的土地。
跟其他地方的漆黑幽深反差极大。
恍若在暗夜里投下的一束光。
......
他们的动静,巫祁听不到,却能感应到。
似乎有鲜活的生气远远飘着,在这昏暗死寂的世界里,破开无数条道路。
过来吧,她心里想着。
......
君无如同一堆破布般,在踏上那片干净的土地后,就颓萎倒地,大口大口出气。
他躺在平整的地上,身下泛着冷意,面前是点着几颗星星的夜空,黏腻厚重的风也在这里消失了。
这片区域好安静。
安静得让人骨头疼,不知道是伤口,还是被那冰块似的地面冻的。
粗线条的阿光尚未发觉不对劲,他从自己的里衣上扯下几条还算干净的布条,要给君无包扎脑袋上的伤口。
可是他借着月光跪在君无身边的时候,却呆住了。
“公子,你头上,怎么没有血呢?”
足有半个指头那么大的窟窿,里面血肉可见,外头却不见一丝血迹。
“阿光,你看天上,”君无小声说。
他的视线里,有一方安静的夜空,和几支枯瘦死去的树枝。
“这里有月光,别的地方都没有。”
“阿光,这地方不对,”君无侧过头看着阿光,两人的眼里泛出恐惧来。
什么样的树,枯死之后仍旧能保留地盘,其他树枝不敢越界一步呢?
......
巫祁并不知晓,这棵树有什么不妥。
她只是感觉到,有丝丝血气顺着泥土传到树下,又蔓延到树里,围裹在她的周围。
巫祁静静地等着,等那稀薄的血气,将自己围得严密一些,再严密一些。
每当血气多长一分,天道传来的气息就弱一分。
等天道的气息被彻底遮蔽,她就能得到自由,离开这棵树。
......
这密林里面的妖怪,其实没什么吃人的经验。
不是不吃,是吃不到。
几个老树成精,还没生出灵智,全凭本能吞猎物。结果在短时间内,不光吓跑了飞鸟,就连猎户村民们也不敢来这片林子了。
今天林子里好容易进来两只猎物,还是活的。
树精们嗅到久违的血气后,竟然没在第一时间生出捕猎的念头。
而是不约而同的沉默了许久,才兴奋地伸出自己的枝干老根,往那血气丰盈处蹿去。
地下天上,波潮涌动。
原本安静到吓人的树林,泛起呲呲声。
更吓人了。
阿光原本就吓破胆,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异样。
他看着地上黏糊糊的泥翻开又落下,骇人的裂口向他们挤去,像有数把利刃从地下朝他们刺过来。
君无起不来只能躺着,便看见那片夜空周围的树叶开始抖动、伸长。
然而长到那枯树杈周围,就好似被堵住了似的,再也过不去了,渐渐就圈成一个圆。
周围是黑压压的树影,中间是一个光芒蔼蔼的圆。
长长的树枝挤挤挨挨的,纠缠在一起,堆得密不透风。于是,上面的树枝被挤得往下长,下面的树根被挤得往上围。
慢慢的,阿光和君无两个人就被围在了灰绿交杂的桶里。
害怕是肯定的,君无也忘了自己断胳膊断腿,拼命拖着残躯往身后的枯树上靠。
开什么玩笑,现在也没有第二条路能走。
就是这枯树能吃人,也不是马上吃。他与阿光现在存活的方寸之地,所呼吸的空气,都是这棵诡异的枯树给的。
君无看着头顶那方摄人心魄的夜色,忽而想起阿光方才说什么。
说‘血?’
他迟疑地抬手摸脑袋,而后对着星光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手上没有丝毫血迹。
君无回头盯着那干枯到能看见一丝一丝木质纤维的树,狠狠心,将自己脑袋上的洞,对准那树干,撞了过去。
他用足了力气,脑袋上的洞一下就从手指头大变成了半个手掌大。
在撞树的瞬间,大量血气被树皮吸走。
君无只觉脑袋一晕,翻了眼白往后倒去。
阿光看见这幕,心里的绝望从被妖怪围困要死了该怎么办,变成了,我家公子被吓疯了要自杀该怎么办。
“公子!”
阿光大喊,同时扑过去抱住君无,要将他从自戕的行为里拔出来。
在这以树为笼的囚牢里,闹得兵荒马乱的时候。
彼时巫祁忽而察觉到,自己栖身的这棵树震了一下,随后便有血雾喷涌而入,将她身周围得密不透风。
前一刻,巫祁还因为那一震让她筋骨生疼,下一刻,便发觉天道的气息消失了。
她抓紧时机,手中结印,将所有能调动的法力都灌注于胸前一片。
印成,念起。
风云生。
身边那桎梏了她数年的,不可见的牢笼,终于被她找到机会,一击而溃。
巫祁僵化的全身,也被庞然生机冲入。
她舒展四肢,从容立起,随后飞天而去,如一只蝴蝶般轻盈。
......
当她得到血气相助,蒙蔽天机之时,天上的那片星空似乎被无形的大力撤回,再无亮光投射到这片荒蛮之地。
失去了阻拦的树枝们猛地往那空白处刺探而出,无穷无尽,密密麻麻,好似刺猬皮被倒卷。
头上失了唯一的亮光,身边却多了无数的触手。
君无和阿光只一瞬,便被老树裹了粽子,二人成了茧里的卵。
被阻拦许久的树妖终于等到空档,枝叶们挤挤挨挨地往二人身上刺去。
所幸锋刃太多,挤到一起,反倒使得每把刀只能刺入那么一点点距离,便被其他刀卡住了去路。
正当刀刃们争先恐后牟足劲要往前再进一步时,天上忽然风云变幻。
天幕上齐刷刷爆出无数星辰,紧接着,星光如瀑布泄下,直直砸在这片林子上。
砸的那些枝叶们猛然后缩,却退伍可退,被迫发出被烤焦的噼啪声。
焦黑的叶片们纷纷打卷,随同烧干的枝条一起,一坨坨从树干上往下掉。
好好的一片林子,就这么被剃了秃头。
无人看见,有一只蝴蝶,轻盈地顺着缝隙,滑进了树林里,恰好落在那个被烤成焦炭的茧旁。
茧里的人怕是都快死了,巫祁却尚有闲心将满头长发往后拢。
她抬腿,用脚尖轻轻踢了下焦壳,便见那茧哔哔叭叭地爆开来,露出里面两个团起来的,脏兮兮的人,扑通扑通掉在地上。
君无先是大量失血晕过去,而后被树妖们裹起来吊在空中弄醒。
随后被无数利刃刺身,又疼又失血,晕过去。
接着,就是掉在地上,又疼醒了。
一睁眼,他就看见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宽大纱袍的人,白衣黑发,在雷电映照下,一张脸白的精致,却毫无生气,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时不时动一下,宣告众人这是个活人。
是的,巫祁刚把二人从茧里放出来,她便被天机锁定,放出雷电劈她。
先时巫祁还颇有礼貌地躲了两回,谁知降了数十道雷电之后,天道非但不散去雷云,反而越聚越多,雷也越来越大。
巫祁就生气了,我才从树里出来,什么坏事都没干,你就劈我,还劈得没完没了。
有病啊!
她躲了几回,躲烦了,干脆就站在那不动。
手里不知道乱七八糟捏了个什么决,蓄集法力,对着劈向自己的雷,哐哐轰出。
不知道雷劈了多少道,也不知道自己轰了多少掌。
反正她轰累了,正考虑要不要活动嘴皮子,骂这贼老天一顿的时候,雷云退了。
密密麻麻晃得人眼睛疼的星星隐去大半,只剩稀疏一些点缀在如墨的空中。
这一幕落在君无眼里,就是一个穿着随便,面无表情的人,站在如雨般落下,将天地照得比白天还亮的雷电里。
抬手出招,掌掌挟风,生生将这漫天遍野的雷电从一人高逼退入苍穹,最后逼得漫天雷雨败北而走。
一人竟打败了老天。
这还是人吗?
这肯定不能是人啊!
眼见那人的眼睛转向自己,君无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挪,挡住仍然昏着的阿光。
这妖怪长得人模人样的,应该,不吃人吧。
巫祁觉得有点意思,这人一身血一身泥,浑身骨瘦如柴怕不是没有二两肉,又脏又难看。
还怕她吃他?
“你怕我?”她走到君无边上,居高临下看着他。
巫祁才从雷雨之下走出来,身上还带着凛冽杀意,激得君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控制不住地往后靠。
结果扑了个空。
他愣住了,缓缓转头,只见之前用头撞过的那棵树竟不见了,地上却有个又大又深的坑。
脑袋上消失的血。
无踪无际的枯树。
凭空出现的白衣人。
君无的脑子终于转了一次,他咽了几次口水,才大着胆子问道,“您是刚刚那棵树?”
“不是,”巫祁想都没想。
君无才长出一口气,不是树,那就是路过的道长了,听说有道长会捉妖,本领高强道骨仙风,普通人压根难觅踪影。
“我只是在树里修养,被你们吵醒了,”巫祁继续慢悠悠地说,看着君无的脸色一刹那变由白得死白。
恰逢此时,阿光醒了。一睁眼就看见有个白乎乎的影子在他们跟前,衣服随着风荡啊荡,头发也随着风荡啊荡。
跟戏文里的鬼一样。
阿光才要叫,就被君无眼疾手快捂住嘴。
“你倒是要做好人,自己都吓死了,还要捂他的嘴。”巫祁玩心上来,就要逗逗他。
边说话还边围着他们绕了两圈,顺脚把没死透的枝条送上一程,不让它们探头探脑地惹人心烦。
心里还腹诽,看着劈的阵仗那般大,连几个树妖都劈不死。
这天道真是样子货。
君无的心思一会儿是求饶吧,万一能活呢。
一会儿是,管他娘的,反正早晚都是死,不如拼一回,也不算活的有骨气。
翻翻转转,终究只是沉默地将阿光挡在背后。
巫祁垂眸看着他,把他的心思猜得七七八八,自己乐够了,才放下聊猫逗狗的恶趣味。
她手指一勾,君无就从地上飘飘忽忽飞起来了。
再一勾,他衣服上的泥土扑簌簌掉到地上,一身衣服终于顺眼了。
然后手指一松,君无落地动了伤腿,疼得嘶了半声又生生忍住。
巫祁也不管他眼神什么银子,继续用食指尖在他腿上胳膊上脑袋上,遥遥点了三回。
只见这三处地方的伤口处冒出幽幽白光,白光灭后,脑袋上的洞就不见了。
君无自己更是觉得身上的疼乏之意一扫而空,就连往日的宿疾也消散不见,浑身轻松。
试着原地跳了几下,腿不疼头不晕。
懂了,这就算是妖,也是个好妖。
他还没开口道谢,就见阿光跪得端正冲那人扎扎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吧,”巫祁背着手,懒洋洋跟这主仆二人说。
“我先时被困,靠你的血气从树里出来,现在给你治好伤就算报答,咱们两清。”
说完就自顾自走开,没再理后面两个凡人。
她借了凡人的气血逃出天道桎梏,还了他一副足以活到百岁的健康身体,因果已了。
现在最重要的是,她隐约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得找回来。
可是到底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在哪里,也不知道。
太阳还没出来,被烧得表皮乌黑开绽的树一株株立在那里,影影绰绰,张牙舞爪,着实有些吓人。
君无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急跑几步,生生赶到巫祁前面。
扑通跪在地上,先磕了三个头,实实在在的,才治好的脑袋又糊上了血。
“蒙受仙人大德,小子无以为报。”
“愿意侍奉仙人左右,做牛做马再无怨言。”
阿光慢他主人一步,也跟着过来砰砰磕头。
巫祁垂眸看着二人,轻笑一声。
“我不是什么仙人。”
君无听了浑身一僵,不是仙,那就是妖了?
可是话已出口,若是因此就反悔,惹恼他把自己吃了怎么办。
再者,肯给自己治伤的妖,想来也是个好妖,还如此厉害。
君无心里翻腾,转过八十个念头,又磕头。
“不论您是仙还是妖,都愿追随左右,终身侍奉。”
巫祁沉默片刻,才声音飘忽地说,“妖?我也不是妖。”
“你就这么笃定,跟着我会有好处?”
两句话就把君无的脑子烧糊了。
不是仙也不是妖,那就是人。
可是人哪有变成树的啊?!
好在他管住自己的嘴,没问出来。
眼角瞥见巫祁的脚抬起来了,君无赶紧把自己的生平过往一股脑倒了出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没了娘爹不疼,人生前十几年遭尽白眼受人欺辱。自来好事轮不到他,等宫里需要选个人出来当质子了,就齐齐想起他了。
君无把话说完,他自己还没怎么样,阿光哭得涕流满面不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