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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廷镶 ...

  •   失重的感觉慢慢消失,陈丽君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待视线聚焦,眼前的景象,令她心头一震。
      这里,狂风呼啸的大漠关塞,正是她们第一世重逢的地方。
      可这一次,她却要以局外人的身份,孤伶伶地看完贾廷和金镶玉的结局……
      陈丽君像是贾廷的附庸,游魂般漂浮在他左右。
      也好似是重生,又一次走过了他不算长的一生。
      循规蹈矩般,她看着幼时的他,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终是落了个流浪街头的下场。
      他惟有躲在京城不显眼的角落,与那脏兮兮的叫花子争抢不知放了几时的馊饭剩菜,才能勉强维持生计。
      家中落败之前,他也与其他男儿那般,怀着满腔热血,端着侠肝义胆,梦想着未来仗剑闯天涯,定要平复这人世间的不公。
      因此,他且克己复礼。
      懂事后,他总是追着日出,在院落旁的竹林中挥汗习武;也会踏着日落钻进房间,捧起书本细细研读。
      如今,庆幸于儿时养成的健硕身躯,他总是能在街上抢下最好最多的吃食。
      渐渐地,他身后莫名多了一些个瘦弱的跟班。
      忠诚于儿时的少侠之梦,他很是义气地接纳了所有朋友,并将手中大半吃食散了出去。
      可渐渐地,他变得消瘦,力气大不如前。
      加之最近在街头流窜的地痞流氓,他们能用来果腹的东西,愈发地少。
      饿的狠了,队伍里难免出现歪邪的强盗心思。可这,恰恰是他打心底深恶痛绝的。
      他与曹少钦的相逢十分戏剧。
      某日,曹少钦带队,刚刚缉拿了朝廷要犯,正神气昂昂地骑着宝马,颠簸在队伍之首。
      “哟,小叫花子何处学的杖罚?倒是稀奇。”
      “嗤,怎的官府行罚时也不知避着些,叫小娃娃学了去……”
      手下人的调笑声从身后传来,曹少钦顺着目光看去,只见一个衣沾脏污,却不失规整的半大孩童,正在胡同一角大力挥着木板。
      一板又一板,重重落在乖乖趴倒在地的另一小儿身上。
      “老大,对不起老大,不怪阿蔡,是我,都是我的主意!”
      趴着挨打的人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反而倒是他身边的小小跟班看不过眼,“扑通”一下跪了下去,抱着主事小儿的大腿求饶。
      “那些个笼饼都是我执意要偷的!阿蔡只是不忍你将吃食全部分给我们,这才给你留了些。”许是下了莫大的决意,他赴死般闭了眼,将脊背挺得笔直,“要罚要打,理应是我该受着的!”
      见状,小儿举着的木板停在半空。他并未慌张,反而冷静地将硌破了手的木板丢进一旁渣斗。
      “你当真觉得,我对此事毫不知情?”小儿目不斜视,背手而立,言语坚毅,“生而为人,本应该惩恶扬善。哪怕现下落魄,但我们更应保持自尊自立,即使饿死街头,也决不能做出此等小人之事!阿蔡这般,与同流合污无异,该罚!”
      许是久居高位的孤寂,亦许是被那小小的侧影震撼,总之,曹少钦少见地动容,起了恻隐之心。
      “小儿,可有姓氏?”
      到底是孩童,震慑年纪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尚且游刃有余。不过当他直愣愣地面对莫名从马上下来的曹少钦时,难免心生憷畏。
      他自以为伪装上乘,绷紧了身子摇头。可他垂在两边攥紧的拳头,无不昭示着这人的紧张。
      曹少钦看得好笑,对他的兴趣又添几分,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步步紧逼,将人逼至墙角,捏着嗓子再次询问,“那你可知我是何人?”
      对这没由来的压迫,他只是微微鞠躬作揖,依旧不卑不亢,“恕小儿不知。”
      一刻停顿,见对面人并不搭腔,他补充道,“但依小儿拙见,想必您是城中位高权重的贵人。”
      一句手段极为低劣的奉承,却意外取悦了这心狠手辣的东厂厂公,“你可愿与我同行?”
      这一次,小小的人儿眼里满是亮光,他狠狠点头,频频感恩道谢,“多谢恩公!”
      “哈哈哈哈哈,好啊,好啊!从今日起,便唤你为贾廷。”曹少钦扶起跪谢的贾廷,笑得和蔼,“廷儿,我收你做义子,可好?”
      “义父!义父在上,请受孩儿一拜!”小小的贾廷已会识人脸色,话音刚落,便再次重重地跪了下去。
      贾廷惦念着流浪时的小兄弟,第一次,他抛下自尊,乞求义父带他们一同入宫,只要可吃饱穿暖,便好。
      可曹少钦的温情,仅限贾廷。
      他应了他的请求,在骨瘦如柴的几人中挑挑选选,勉强带走一人,又允诺定会好生安排余下小兄弟,这才作罢。
      贾廷不知,他随着曹少钦入宫后不久,余下的小兄弟接连死于非命,暴毙街头。
      陈丽君嗤笑,百无聊赖地看着发生的一切,“嗤,没点新意。俗套的剧情,老子都会背了。”
      她悬在半空,好似当真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曹少钦对贾廷的一步步“栽培”,一次次“洗礼”。
      曾经一片赤诚的小儿,终长成了杀人如伐的玉面修罗,教头贾廷。
      成长之路,矛盾抵牾。
      贾廷并未忘记少时的梦,只将它埋于心底。他只听从曹少钦的任命,义父所言,定有其理。
      直到朝廷大乱,曹少钦动了不光彩的手段,污蔑忠臣杨宇轩暗中谋反,惹得龙颜大怒,下旨满门抄斩,并将此事全权交于东厂执行。
      圣旨已下,此等要事,曹少钦特意下令,由贾廷行刑。
      双手早已沾满鲜血的贾档头,却在抄斩后连续几日,夜夜难寐。
      他没能听清,更没能想明白,行刑那日,大刀挥下前,杨宇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到底为何。
      陈丽君被贾廷翻来覆去的声音惹得心烦,她猛地起身,挠了挠头,暗骂道,“笨蛋,他骂你蠢,好好的少侠不做,却甘愿为小人所利,还死心塌地。”
      辗转几日,贾廷再次被曹少钦召见。
      “廷儿,怎的不得好眠?可是心中有事?”贾廷上门,曹少钦次次行至门外迎接,他亲昵地拍了拍那宽广的肩膀,“有何烦扰之事,皆可讲来,为父替你摆平。”
      “多谢义父关心,孩儿只是不解,义父为何放走那小儿?”贾廷追着曹少钦的脚步,在院内闲散。
      曹少钦看似漫不经心,“哦?你是当真不知?还是……别有他求?可是因为那一根筋的周淮安?廷儿不妨与义父道明。”
      “义父英明。”贾廷惶恐,连忙后退,弯腰抬手作揖,“淮安兄于我,亦有救命之恩,还请义父饶他不死。”
      空气突然凝固,贾廷摸不准义父心思,不敢抬头。
      曹少钦望着他低下的身姿,出了神。恍惚间,好似看到了街角那个意气风发的流浪小儿。
      廷儿好像,愈发不爱讲话,更不爱笑了。
      曹少钦暗自感慨,想来是年纪到了时候,竟忆起了往事。
      许是他终归心有愧疚,也不管贾廷是否看得见,他摆了摆手,背过身去。
      “罢了,我只要找到杨氏遗孤,其余你自己斟酌即可。”说完,他悄声叹气,“廷儿,我们父子俩,许久没能一起安心用膳了。此次派你先行,待案子结束,回来陪义父好生吃上一顿,可好?”
      “好。”
      只是二人未能料到,此去一别,便是永别……
      依着计划,贾廷快马加鞭,只身前往疆域要塞。
      一路上黄沙漫天,大有吞噬一切的可怖架势。想来周淮安欲出关,也定要走此一遭,贾廷有了些许宽慰。
      关前,龙门客栈孤零零地屹立不倒,倒是自成一处风景。
      离得愈近,贾廷心中那道莫名的归属感就愈发强烈。这前所未有的异样,竟让他心生畏惧。
      陈丽君盯着他犹豫不前的背影,恨铁不成钢,“呆头,你推门进去就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了!你不想见金镶玉,我还想见我家霄霄呢!!快点开门!!!”
      “砰”,陈丽君的不快奏了效,贾廷冷着脸,推门而入。
      客栈内的光景,与门外的狂风呼啸大相径庭。
      “塔塔尔,包子可蒸熟了?莫要让客官们久等了!”
      “好嘞姐姐,这就来了!”
      被唤作姐姐的女子,身着一袭红衣,扭着曼妙的腰肢,操着一口娇媚的腔调,穿梭在各桌客人之间,好不风情。
      而名为塔塔尔的那个,大抵不属本族之人,那双手举着菜刀的模样,很是滑稽。
      得益于常年累积的监察习惯,刚入客栈,贾廷便将所见之人猜了大概。独独这店的老板娘,他看不透。
      没来由地,见到她的第一刻,便让他脚步一顿。不过隔着艳红的面纱,他直觉与她相熟。
      旁的那个大胡子千户将军,一口一个“镶镶”喊着,她也只是柔柔浅笑,熟练地周旋其中,未曾吃亏。
      不过这腔,警觉的金镶玉,自是从那人进门时便注意到了的。
      见他同样警觉地扫视一圈后,便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将灼灼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金镶玉暗骂一声,“怎么还是呆头!”
      紧接着,她踏着猫儿般的碎步踱至那呆头鹅的身边,大红色的显眼手帕朝他脸上一丢,整个人柔若无骨地攀附过去,语调腻味,“哟~客官可是住店?”
      久处深宫的贾廷,年轻有为,又生得一副姣好皮囊,自是受过不少俊男俏女的撩拨,却在当下吓得连连后退。
      他一边逃出金镶玉的圈抱,一边磕磕巴巴地问道,“你…你怎知!”
      “噗嗤!”金镶玉一手扶腰,一手借着手帕捂嘴偷笑,她抛了暧昧的眼神过去,故意问道,“公子~奴家名唤金镶玉,是这客栈的老板娘。可公子在怕什么?难道是……奴家不够美吗?”
      “美!”
      “美!”
      陈丽君和千户将军的声音重合,前者早已看直了眼,眼眶微红,“我家霄霄,怎样都是最美的。”
      多亏在东厂的淬炼,哪怕紧张极了,贾廷也不再会像小时那样,双手攥拳。
      他面无表情,直勾勾地盯着熟悉的眸儿。
      半晌,他将人拉至一边,学着曹少钦的模样,语调平平,“你可知我为何人?”
      “你啊~你自然是…符合奴家口味的俊俏羔羊~”金镶玉再次倚了过去,却被贾廷一个侧身,灵活躲过。
      连连被拒,娇辣的金镶玉也起了脾气,她收了调笑,冷声讽刺道,“呵,不识好歹的小后生!方才不过是欣赏你的几分姿色,倒是勉强可与老娘熄灯点蜡,纵享一夜良宵。可见了老娘还这般自持,除了女人,那便就是小阉狗!”
      “你……”若是从前,贾廷的剑,早已沾上了鲜血。
      可对着无理泼辣的金镶玉,他狠不下心,“金老板请自重,速与我备上房间。此次前来,我只为完成公务,若不想惹得一身骚,就少言少打听!”
      说完,他压下心头涌上的莫名情绪,将其归咎于女人长了张国色天香的脸。接着与金镶玉错开身位,熟练穿梭于客栈之间。
      路过酒足饭饱的千户将军,他忍不住抬腿踢了一脚,呵斥道,“朝廷月月给你们发着高额俸禄,只愿你们兢兢业业地为百姓镇守边关,你们却日日混在这里花天酒地,不成体统!”
      “这位客官,此言差矣,奴家这龙门客栈,可是正经地方!”金镶玉翻着白眼,停在贾廷身边,方才的柔媚不复存在,她刻意放低了音量,警告道,“奴家做的,可也都是正经生意!”
      “就是就是!”千户将军酒醒了大半,拎起佩刀,拿起架子跟着威胁,“哪里来的黄头小儿,竟敢教训到我千户头上!”
      闻声,贾廷面露不屑,从腰侧掏出令牌,抵开酒气熏天的千户,将刻字一面摆在他的眼前,不似对金镶玉的留情,他冷笑道,“呵,狗头将军,你可识字?”
      “东厂…贾…贾廷……”看清一切,千户彻底醒酒,他吓得连连后退,跪地不起,恭敬请安,“恭迎贾档头!小的喝酒误事,有眼无珠,无心冲撞了贾档头,还请大人恕罪!”
      一句话,吓得一群人接连伏地下跪。
      一时间,不算大的客栈内,只剩金镶玉一个,与贾廷并肩而立。
      贾廷来了兴致,侧头望去,“你,为何不跪?”
      金镶玉答得干脆,“老娘不愿。”
      当着众人,他也不觉被驳了官威,反而心情大好,“你不怕我?”
      金镶玉又是一个白眼,嫌弃地甩了甩手绢,“你个小阉狗,老娘为何要怕?”
      “哦?”贾廷展开折扇,饶有兴趣地扇了两扇,挑衅道,“若金老板当真不怕,不妨……到我房中,我们谈笔生意。”
      话音落,贾廷利落地转身上楼。
      站在房门前,他刻意停顿,朝楼下的金镶玉望了又望,这才将门阖上。
      陈丽君看着在房内静默的贾廷,又回想金镶玉在一楼厅内的反应,不禁存了疑,“这老头,又搞什么幺蛾子?”
      “镶…镶儿?”
      贾廷坐于桌前,捂着胸口冷不丁地出声,吓得陈丽君一个激灵,直起身来。
      不过片刻,“叩叩”,短促而有力的敲门声终止了贾廷天马行空的思绪,他下意识整理衣摆,清了清嗓,前去开门。
      房门不过刚开了小缝,那抹红影便摇曳着身姿挤了进来。
      贾廷四下张望,闭紧了房门。
      尚未转身,金镶玉温热的身躯已贴了上来,“小郎君~奴家可是当着底下众人的面进了你的房。奴家的清白,就这样毁在你的手上了~你说,该怎样补偿奴家ni?”
      贾廷不再抵触,反而用上巧劲,将人抵在墙角,微微顶胯,二人彻底没了间隙。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金镶玉脸上一闪而过的局促,笑出了声,“金老板,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不能点蜡?”
      好好的暧昧气氛,被这人煞风景的称呼扫了个一干二净。
      金镶玉娇嗔着抬手锤了下他的胸口,丢过白眼,将脸埋了上去,“不解风情这点,倒是像极了小阉狗。你就不能换个叫法?”
      贾廷先是一愣,随即开怀大笑,顺势把人揽进怀中,“那…镶儿?可好?”
      这少见的温情,格外刺眼,陈丽君终于想通了局势的变化。
      不过初见,东厂教头贾廷便对风情万种的金镶玉很是纵容;不过初见,手段阴暗狠辣的金镶玉便为清心寡欲的贾廷留了情……
      故事的走向,愈发不对。不愿相信的念头油然而生,来不及反应,陈丽君的猜测便被剧情内的二人印证。
      “我们位高权重的贾档头,此生可还要为了那身怀大义的周淮安,与我做生意?”金镶玉娇娇的声音缓缓传来。
      贾廷终于等到了,他终于等到了心里那份空落被弥补的时刻。
      “不,这一次,我只要你。”贾廷抱着金镶玉的手,愈发地紧,“镶儿,你要相信,我本就心悦于你。之后,也信我,好吗?”
      “好。”
      可之后,贾廷按部就班地给了她银两,照着原计划,接连迎来带着遗孤的邱莫言,以及匆匆赶来的周淮安。
      金镶玉即使心有疑惑,却依旧配合。
      她照着贾廷的吩咐,将遗孤藏进密道,费尽心思留下周淮安,布置喜房,换上喜服。
      本已做好与那满口仁义道德的周淮安拜堂的准备,可吉时一到,她却看到了身披大红新郎服的贾廷。
      “镶儿,无论怎样,我定要堂堂正正娶你的。”
      贾廷领着愣怔的金镶玉,耐心行完一道道繁冗的成亲程序,拜堂、会见宾客,恰好,夫妻对拜时,客栈大门被人冲破。
      刚刚弯腰的新娘子听到动静,身子猛地一僵,作势就要取下盖头。
      新郎猜到她的意图,眼疾手快,紧紧牵住她抬起的手,握在手心,“娘子莫怕,我们再拜一次,高堂。”
      二人身上的喜服,不过临时从客栈东拼西凑出的红布,全然比不得贾廷在京城的雍容华贵。
      可他脸上心满意足的笑容,却是曹少钦许久未见过的。
      贾廷一步一步,带着金镶玉走得坚定。
      映着扎眼的火红,曹少钦再一次晃了神,多年过去,那个心怀壮志的小叫花子,终是长成了令他忌惮的模样。
      “义父在上!孩儿特意算着时间,等待您入关,一同见证我和镶儿的婚礼。”贾廷手上微微用力,带着金镶玉,在曹少钦面前跪了下来。
      叩拜结束,他再次挺直了腰背,一字一句,不卑不亢,“请义父恕罪,孩儿不孝,本该先带着镶儿见过义父。可孩儿惟愿自私这一回,贾廷此生,非金镶玉不娶,望义父成全。”
      “哼。”曹少钦惯是会拿着腔调冷哼的,他装模作样地踢了一脚过去,责备道,“逆子,拜了堂才念起征求为父的意见,是不是晚了些?”
      感受到身边人的踉跄,金镶玉再也按捺不住,起身一把掀开红色盖头,指着曹少钦的鼻子怒骂道,“老阉狗,竟敢欺负我的男人!”
      “娘子,依相公薄面,休要对义父无理。”贾廷将人劝住,却不见半点嗔怪。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轻松抚慰了躁动的金镶玉,又气急了一旁观候的曹少钦,颇有些儿大不中留的意味。
      “如此,那周淮安,你救还是不救?”
      曹少钦自认擒住了贾廷命脉,可谁知,这人依旧轻飘飘一句,“我本意要救,但若义父执意为难,孩儿也别无他法。所有事前,镶儿第一。”
      去他的江湖道义,去他的知恩图报,这一次,他只要他的金镶玉。
      陈丽君望着金镶玉出了神,那般温柔注视,她再熟悉不过,难道…难道……
      她挣扎着想要突破阻碍,“霄霄,霄霄!李云霄!”
      不等她缓下心神,曹少钦一记蒲扇,抽在了贾廷脸上,“混账逆子,我看你是被这风流女子迷了心智,你可知她在这大漠使了何种手段才得以安稳经营?京城名望美女比比皆是,你何要恋于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
      金镶玉用手帕捂在伤口附近,下意识想要反驳,想要给贾廷解释。可即将脱口的话,被贾廷堵了个干净。
      贾廷当着众人的面,忘情吻了过去。他不急不躁,细细研磨,仅是浅浅触碰,已足够他回味许久。
      他不顾尚在溢血的伤处,直愣愣地与曹少钦相对而立。
      不知从何时起,他已比义父更高了些,更壮了点。
      那双鹰眼,透着坚毅,与他儿时的模样完全重合。
      他的维护,铿将有力,“她是金镶玉,便足矣。这世上,我不允任何人有辱于她,包括她自己。”
      “好啊,你这是要向为父宣战造反!”曹少钦气红了脸,声音愈发尖锐,“你中了她的情蛊,那我便毁了她这个人!”
      言罢,曹少钦抬手挥剑,不遗余力地向金镶玉刺了过去。
      他内力高强,动作极快,快得金镶玉根本不得反应。
      可在她暗道躲不过这一剑而闭了眼时,想象中的疼痛却没有传来,反而旁的传来一股他力,将她安稳地护在了身后。
      她猛地睁眼,看到了贾廷血淋淋的肩膀,曹少钦的剑,贯穿了他的身体。
      此举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曹少钦。
      第一次,他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他知道,凭贾廷的武功,足以带着那狐狸精躲下这一剑。
      “为何不躲?”
      “孩儿不孝,这是孩儿应受的惩罚。”
      “呵,多年情义,你想用一剑了结?”
      “孩儿不敢,望义父莫要对镶儿带有偏见,贾廷愿义父万福金安。”
      曹少钦被那熟悉的犀利目光震得久久不能回神,他松开了握着剑柄的手,哆哆嗦嗦地指着贾廷,“你…你是铁了心要与我作对,好啊,好啊,我的好大儿。来人!”
      语毕,东厂几人带着受了重伤的周淮安,以及藏着遗孤的邱莫言走了过来。
      “淮安兄!”
      “邱公子!”
      贾廷和金镶玉双双喊出了声。
      “呵,我还以为,我这赤胆忠心的孩儿,当真会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放弃一切。”曹少钦负手而立,眼神向旁边一递。
      几人收到讯号,“刺啦”,刺耳的拔剑声传来,明晃晃的刀剑便对准了邱莫言与襁褓的咽喉,距离不过分毫。
      金镶玉观察当下形势,眉头紧皱。
      负伤的贾廷和周淮安,被持剑威胁的邱莫言,想要摆脱东厂的追捕,仅凭她自己,简直痴心妄想。
      不过片刻,金镶玉的手心就沁满了汗。
      下一秒,手背覆上了一只干热的大手。
      侧眸望去,她看到了贾廷,她看到了满目为她的贾廷。浮躁的心,忽地就安定了下来。
      见她展颜,贾廷笑得憨厚得意,“娘子笑了~”
      “去~”金镶玉嗔了他一眼,余光瞥到吹胡子瞪眼的曹少钦,眼睛一转,就起了逗弄的心思。
      “我的小郎君呀~好生俊俏~”她软了身子塌下腰,缠绵地缩进贾廷怀里,“果真只心悦于我呢~”
      说得动情,她下颌一抬,“啾”,一记响亮的亲吻落在贾廷优越的侧脸上,“此生,我也独独钟爱我的小郎君~”
      陷进甜蜜的二人,好似忘记了此时刀架脖子的紧迫。一颦一笑,眉目传情。
      “你…你们!”曹少钦被激得语不成句,“逆子!斩!全都斩了!”
      他底气十足,声音震耳,可等了半晌,四周却无人敢动。
      押着周淮安的那人率先扔刀,毕恭毕敬地走至贾廷身边,单膝跪着复命,“贾档头,您吩咐的事属下已完成,如今这客栈里,皆是自家兄弟。”
      “烧了吧。”
      贾廷的话,让怀里人身子一抖,她急急挣扎着想要起身问个明白,“怎的要烧老娘的客栈,竟也不事先与老娘商量?小阉狗,你长本事了!”
      眼见挣扎无果,金镶玉揪住贾廷耳朵。
      不过拧了半圈,便听到了他的求饶,“娘子息怒,且听为夫辩白,嘶…痛痛痛,饶命啊娘子,为夫有钱,为夫再给你开一家更大更豪华的客栈!”
      闻声,金镶玉又加半圈,气得牙根痒痒,“老娘只稀得这龙门客栈!”
      “娘子,你又骗我~”贾廷委屈地耷拉着头,倚在金镶玉肩上来回乱蹭,“方才你亲口所言,此生仅钟情于我!他们皆可作证!”
      霎时间,满屋子人形色各异,包括曹少钦和周淮安在内的,一个个摸不着头脑,面面相觑。
      “咳咳…贾廷兄弟,为兄知晓你与老板娘新婚燕尔,但可否稍后再作恩爱,为兄这伤,属实疼得厉害。”
      没了束缚,周淮安脱力瘫倒在地,喘着粗气,指挥人去拿药疗伤。
      见状,邱莫言连忙将背篓里睡得安稳的遗孤塞进贾廷怀中,三步并作一步,闪至周淮安旁边,让他借力依着。
      “好,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曹少钦认清了当下局势,竟笑着鼓起了掌,“不愧是吾儿,竟连义父我,也算了进去。”
      一阵极尽癫狂的笑声过后,他面色阴鹜,语气狠绝,“你们几个,才是当真谋反!今日我便为圣上,斩除忧患!”
      话音刚落,他持剑一挥,靠近的几个东厂之人,便命丧红刃。
      之后,他将目标对准了金镶玉,“勾引我儿的狐狸妖精,今日我便让你与这客栈一同入葬!”
      曹少钦武功远高于在场几人,更甚至他发了狠,全然是要一击取命的架势。
      剑影袭来,贾廷反应迅速,一把推开怀里的人儿,又用折扇挑起剑尾,响亮的“扑通”一声,他带着肩伤,狠狠跪了下去。
      “义父!孩儿并非谋反!此生孩儿别无他求,只求与镶儿平平淡淡,白头偕老。”说着,他憋红了眼眶,殷切恳求,“这些个伎俩,在您眼里不过儿戏。孩儿求您,放我们一条生路。”
      “吾儿…吾儿当真要与我恩断义绝?”曹少钦忽而觉得,手上的剑,有千斤重,否则怎的就垂了下来。
      就好像,初遇那次,小贾廷紧张到垂在身侧握拳的双手。
      闻言,贾廷于心不忍,抬手环在曹少钦的腰侧,许下承诺,“义父放心,我定会携着镶儿,回来陪您安享晚年。可现下,这龙门客栈,不得不烧,在场的杨氏遗孤,周淮安,邱莫言,东厂兄弟以及我们夫妻二人,不得不死于火海。”
      “吾儿,独独将我排除在外。”曹少钦瞄到藏在墙角的小人,蓦地笑得阴恻,“将你带进宫,已是为父此生怨悔。可想来你断然不知,随我入宫后,你的那些小兄弟便接二连三地横尸街头。啧,如今忆起那死法,真是可怜啊~”
      就在贾廷震惊之时,曹少钦突然动手,朝着金镶玉刺了过去。
      危急关头,藏了许久的塔塔尔从背后冲出,攥着菜刀恶狠狠地砍向曹少钦。
      接连几刀,贾廷记忆中的高大身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倒在他的面前。
      “义父,义父!”
      “廷儿,吾…吾儿贾廷,走…走吧,如今没了牵挂,就…就去过你想…想要的日子。为父欠你的,这便还了。”
      客栈外镇守的官员不知内里情况,曹公公进去前特意交代,未得他的指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于是,后人仅知,东厂督公曹少钦带着其义子贾廷贾档头,在追捕朝廷要犯时,遇上龙门失火。
      当日,客栈内仅有一人生还。那人亮出令牌,向在外守候的众人宣告曹千岁和贾档头的遗令,成功接管东厂。
      这人,正是当初与贾廷一同进宫的,小兄弟。
      可陈丽君这个意识体,看了全部。
      那日,曹少钦故意引出塔塔尔,本无心再伤金镶玉。
      他咽气后,贾廷痛苦不堪,却忍住哀嚎,生怕引得门外注意。
      金镶玉看得心疼,不忍如意郎君独自悲痛,纵是刀子嘴豆腐心的老板娘,也软了心不计前嫌。
      她帮着贾廷将其尸首运入密道,在关外好生安葬。
      临走前,她慢了脚步,站在曹少钦简陋的坟前行了跪拜之礼。
      “老阉狗,贾廷的义父,你当之无愧。你对他的好,我记着。念你这份恩情,我也会随着我的郎君前来祭拜,倒是你,莫要再胡乱喊那劳什子狐狸精。放心吧,以后,他有我。”
      贾廷自幼在东厂耳濡目染,自是练就不少本领,其中便包括这顺风耳。金镶玉的话,他听了完全。
      难得忍下的伤痛,又翻涌而来。
      他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把金镶玉揉进怀里,像是流浪小儿,低头啜泣,“娘子,以后莫要丢下我,这世上,我只有你了。你一直爱我,可好?”
      “好,我一直爱你。”
      陈丽君看得心酸又窃喜。总算是,他们总算是有了好的结局。
      再之后,贾廷兑现了承诺,果真在不远处盘了地方,为金镶玉重建了一座更大更豪华的客栈。
      她继续做她的老板娘,他便自甘做她的小跑堂。
      与从前不同的是,再面对难缠的顾客,金镶玉不必绞尽脑汁只身对付,而是朝贾廷怀里一钻,将责任推了出去,“客官要想如何,可是要经过我家夫君同意呢~”
      起先,不少人只将贾廷当成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坚持混账地向金镶玉伸了手。
      不过,待扔了几次残肢断臂出去,便无人敢在金镶玉的客栈胡乱造次。
      可贾廷的报复,不止白日。
      夜半时分,月儿高高悬着,映着剧烈摇晃的床榻,羞红了脸。
      每每这时,床榻上总会传来金镶玉娇媚的谩骂,“混账小阉狗,又不是老娘勾引得她们,这般折腾我作甚!”
      另一道浑厚却爽朗的男儿声音,便会盖了上去,“娘子怎的还在怀疑这个,如此,为夫只好再让娘子见识见识小廷儿的厉害。”
      经过几次激烈的折腾,金镶玉不出意外有了身孕。
      只不过最先察觉的,竟是贾廷。
      “娘子,我怎觉得,你这月的月事,推迟已久?”
      “大男人家家,怎的记这个!”
      饶是从前浪荡惯了的金镶玉,也被贾廷说红了脸。细细算来,好似当真推迟了不少天数。
      恩爱的夫妻两个脑筋一转,便对上了心思。
      不多言语,贾廷急吼吼地穿上衣服下了床,连滚带爬地冲出房屋,请来当地有名的医士为金镶玉把脉。
      “恭喜二位,夫人的确有了身孕……”
      听了开头,贾廷便已按捺不住。
      他露着两排大牙嘿嘿憨笑,在房内上蹿下跳,却不敢靠近金镶玉,生怕自己的鲁莽动了胎气。
      许是母性加持,金镶玉不自觉地抚上小腹,周身泛着温和光环,含笑静赏这兴奋过了头的皮猴子。
      闲来无事飘上房梁的陈丽君,在听到好消息时同样激动,好似金镶玉怀了自己的孩子,甚至在房梁上学起了“走钢丝”。
      离开前,医士特意面向贾廷交代,“二位在孕期时多加注意,房事莫要太过激烈,会影响胎儿…罢了,家中娘子明眸皓齿,您看起来恐怕难以自持。”
      医士转而看向桌前乖乖坐着脸红的金镶玉,眼中满是赞许,“孕妇要多加小心,老夫告辞。”
      本以为是要交代些养胎的注意事项,贾廷已摆出虚心求教的架势,未曾想医士所言竟这般直白。
      余光看到娘子咬牙切齿的模样,他下意识滚动喉头,吞了口水,“多谢,我家娘子自是倾国倾城。不过家中大小事,皆是娘子说了算,有劳大夫费心。”
      后来,金镶玉对贾廷的惩罚,让陈丽君看得好不快乐,连连捧腹大笑。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贾廷对金镶玉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早早便让她歇息在家,独自打理客栈,倒也算井井有条。
      肚子愈发大了,金镶玉有了更多不便。奈何这人好强,不愿多讲。贾廷索性闭了店,专心在家陪着。
      三人对这孩子的到来,皆是期待极了。
      只不过,临近生产,陈丽君觉得意识愈发模糊,常常陷入昏迷。
      某日,那股子混沌的感觉再次袭来,她像往常那般,再次昏了过去。起先,她只觉这次睡得格外久。
      谁成想,意识渐渐回笼,手臂传来的酸麻感也愈发强烈,身体踏实的落地归属感,更是吓得她双眼猛地睁开。
      金镶玉怎的会在我怀里?
      我怎的躺上了她和贾廷的床榻?!
      忽地,金镶玉猫儿似的动了动脖子,哼哼唧唧在她怀里埋得更深,嘴里嘟囔着,“廷儿,小宝不乖~嗯~哼~踢我了呀~”
      “娘子乖乖,等她出来为夫好生罚她可好?”陈丽君机械地说完,又茫然看着自己伸出手,为金镶玉调整了腰后靠枕,一下一下,轻拍着哄她入睡。
      过程中,她清楚感觉到自己腰胯间的变化,那根挺立,实在无法忽视。
      正当她欲要动手解决时,身体猛地僵硬,似是有人用力扼住了她的脖颈,无法动弹。
      在窒息感中,全部记忆,如潮水般涌了出来。
      狠心的神啊,明明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却要可恶地夺走了她的大半记忆,独留金镶玉一个完整。
      早在重来时,神便向金镶玉下了死令,她决不可擅自与贾廷相认。
      原来,原来从前的二十余年,她孑然一人,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漠之中,受着相思的煎熬。
      吝啬的神啊,只给贾廷留下一道虚幻的指引,唯有在重逢后,他才会逐渐忆起与金镶玉的牵肠虐恋。
      此生与金镶玉相爱,不过是贾廷遵从内心的旨意。
      慢慢地,窒息感消散开来,陈丽君模糊的视线变得清晰。
      眼前的混乱,却令她心慌不已。
      “娘子,娘子不怕,我在,我在的。”
      “镶儿,镶儿!你答应过我的,你要一直爱我。你不可,不可不作数!”
      “金镶玉,你不要丢下我!”
      陈丽君失神望着躺在床榻,痛到无力□□的金镶玉。
      早产过后,她莫名地大出血,她的血,染湿了一张又一张手帕,殷红了一盆又一盆清水。
      她温热的血,留在陈丽君同样温热的大手上,映得她满目猩红。
      “霄…霄霄?”
      不知何时,陈丽君已泪流满面,她胆颤心惊地将金镶玉搂在怀里,肆意发泄自己的悲哀,“李云霄,你别不要我……”
      “君……”
      恍惚间,陈丽君好像听到了熟悉的称呼,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去,看到金镶玉颤颤巍巍抬起沾满鲜血的手,在自己脸上轻抚。
      这个动作,明明就是她的霄霄啊!
      望着呆愣的陈丽君,李云霄强撑着笑了又笑,“君~你当真认出我了嘛?”
      “霄…霄霄!”
      “乖,我们不躲了,早些醒来,我等你,好吗?”
      说完,脸上轻抚的触感不复存在,陈丽君捧着李云霄无力的身子,不断摇头,“不会的,不会的,霄霄不会丢下我一个人走的。”
      “霄霄我们不闹了好不好,你快醒过来好不好!”
      “李云霄!你醒来看看我啊!”
      ……
      回应她的,却只剩一片寂静。
      也许是哭得太久,背过了气,陈丽君渐渐呼吸困难,眩晕感再次朝她袭来。
      “霄霄…”
      “霄霄!”
      猛地惊醒,陈丽君尚未从方才的鲜红刺激缓过神来,便再次回到熟悉的黑暗一隅,她疯魔一般,朝天上大吼,“你出来啊!你快出来啊!你不是神吗!”
      “我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李云霄吧!你想让我怎么样都可以!你放过她啊!我求求你了……”
      “我说过,造成这一切的,正是你。”
      “你胡说!我…我没有!”
      “后生,要放过她的,不是我,而是你自己。”
      许是被人世间的痴情震慑,老朽的声音多了几分低沉。
      不等陈丽君反驳,他深深叹气,大手又是一挥,便再次夺去了她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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