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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久做天涯客,应是故人来(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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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走上前的时候,那人恰转身相迎。
他瞬间仿佛被钉子钉在原地一般,脚下竟再也迈不开一步。
那一刻,他眼前的世界似乎只剩那人回转的身影。夜风中飞扬的青丝,月华下俊朗的侧脸,无悲无喜的笑容,清冷淡漠的眉目,上扬微启的薄唇——轻轻吐出两字:“好友。”
好友,好友——真是好遥远的称呼……
自你走后,这偌大慈光之塔,竟再无一人能如你般坦荡唤吾一声:好友。
恍然失神间,无衣师尹微微一笑,“既然回来,为何不到房中让师尹奉上一杯清茶,偏要躲在这大风口吹凉风?”
那人摇头,“罢罢,好友房中世俗香气太重,吾可经受不起。”
师尹闻言直皱眉,“你这三年音讯全无,吾还未来怪罪你,你反倒一见面便奚落吾,想造反不成?”
“吾又不是师尹的部下,便是随意去留何处师尹也无权过问。”
那人眉不挑眼不动,却能清楚地表示出揶揄之色,“再者,若在下果有心造反,好友以为你这慈光之塔主人的位置还能坐得如此安稳?”
闻言,无衣师尹不由得笑将起来,“哎呀呀~~一见面就想打架不成?既如此说,那便先与吾比划比划,看到底谁更厉害——”
“耶~好友注意风度风度,无衣公子向来温文儒雅,若被人看见拔拳头打人可是有损颜面。”
那人的语气跟他的笑容一样温和,“动不动就打架,真是又孩子气又粗俗。”
“楔、子!”无衣师尹磨牙道:“吾现在真希望你一辈子别再回来。”
那人哦了一声,一双清清冷冷的眼眸似也染上几分戏谑,“那祭天之舞——好友可是想亲自上阵?”
又是祭天之舞,无衣师尹泄气地哀叹一声,立马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脸,“祭天之舞乃是慈光之塔难得的盛事,如此威风扬名的时刻,师尹不才岂敢与好友争锋。何况此次更有佛狱王女千里迢迢光临,这博得美人青睐的机会,自然要让好友好好把握。”
那人微微一笑,道:“慈光之塔主人尚未婚娶,楔子岂敢僭越。听闻王女寒烟翠乃是火宅佛狱第一美人,既然咒世主这般大大方方地将人送到好友处,想必这个便宜女婿是认了□□成了。”
无衣师尹不理会那人调笑,只抓住前面半句话,笑吟吟地反问:“如此说来,师尹一日不娶亲,好友也一日不成家不成?”
“知吾如你,竟也会如此问吾么?”
那人轻轻笑了起来,眼神中却带了一两分认真,“吾这样闲云野鹤四处漂泊之人,哪家姑娘跟了吾,岂不反是害了人家?”
“那也只是你不肯收心罢了。”无衣师尹笑道:“若天舞神司认真放一句话出来,只怕这求亲的队伍要排到慈光之塔境外去了。”
“耶~~好友自然就不同了,有了咒世主这般威武的老丈人,哎呀,想必慈光之塔与火宅佛狱的前景一片美好——”
话未说完,已被师尹扯了衣袖往庭院里拽去,楔子不由笑道:“好友拉吾欲往何方?”
无衣师尹头也不回,“回屋去,这风口站着你不嫌冷,吾却快被吹死了。”
“这时节分明已是暮春——”随即楔子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哦,吾倒忘了好友生性畏冷。”
师尹咧了咧嘴,“你只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了,哪里还记得吾。”
楔子笑得很是无害,“是啊,游历山川美景,见识湖广趣闻,的确没有多少时日可用来思念好友——”
无衣师尹那一向温文尔雅的笑容终于挂不下去了,他回头一字一顿呲牙道:“楔子,吾发现你我真是相见不如怀念!”
“君子所见略同。”于是那人笑得更漂亮了。
无衣师尹一路生拉活拽地将楔子拉到自己院子,那人倒也不挣脱,由着师尹拖着自己的宽大衣袖。只在入房门的一刹那,微叹口气道:“好友,快把你那案上焚香灭了罢。”
师尹横了他一眼,拿他没办法地摇头,“世人都道此清幽,偏你觉得恶俗。”
楔子只是微笑,“世人只知附庸风雅,煮鹤焚琴——好友悟道,道自在心,何必受那外物滋扰。”
“就你道理最多。”师尹转身,对着那房角一处道:“言允,你将那案上青炉搬出去灭掉,这几日都不用再燃了。”
说罢,径直走到窗前将两扇窗门大开,让房内焚香之气慢慢流散出去。那边小少年已向楔子跪拜下去,“言允拜见天舞神司。”
楔子温言笑道:“几年不见,言允又长高了许多。”
言允垂首道:“多亏了师尹照顾。”
楔子点头,向少年问道:“这几年你那几个师兄弟可好?”
“皆好。”言允顿了一顿,又道:“自上次祭天之舞结束后,撒手慈悲师兄便被师尹破格提拔,允他进入内院随时侍奉在师尹身侧。近年来,撒手慈悲师兄很受师尹重用。”
“哦?”楔子转向不远处正挑玩烛芯的无衣师尹,“撒手慈悲?”
“好友不管事,恐是不记得了。”无衣师尹微微一笑,道:“这孩子资质不错,是秀士林训练出的好手,且吾观他形貌朴实,意性沉稳,堪当大任,便让他跟在我身边历练历练。”
楔子也不在意,又转头笑问那少年,“言允身手可有长进?”
言允一张秀气的小脸顿时有些窘迫,喃喃道:“这——言允每日伺候师尹,并无多少时间练武。”
楔子听少年三句不离一个“师尹”,心下了然,也不再多问。而无衣师尹很有耐心地等他二人磨咕完,才走过来拍拍言允的脑袋,道:“这没你的事了,下去罢。”
“是。”言允向门口退了几步,似又想起什么,抬脸问道:“可要马上为天舞神司收拾故居?”
师尹抢在楔子那句“当然”出口之前,道:“不必。”
对上楔子投来略带错愕的眼神,无衣师尹慢吞吞浮出一个极风雅的微笑,墨渊般的眼眸扑闪了半天,方道:“今日天舞神司与吾同床共枕。”
言允只觉得一口血几乎都哽在了喉咙上——他猛咳了两声,小脸顿时胀得通红。
师尹现在关心的自然不是少年脸不脸红,他一双笑吟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楔子的面上。
却见那人连眉梢尖都没动一下,神色自若得仿佛没听见方才言语,然而楔子的确是听见了,于是他笑道:“也好,吾与好友三年未见,是该秉烛夜谈把茶言欢一夜。”
他顿了顿,又道:“既然好友盛意拳拳,那吾便却之不恭,便把那好茶好水端出来,你我枕着笑谈一夜又何妨。”
他抬眸正对上师尹的眼睛,师尹见那薄薄唇角含着的笑意虽然耀眼,但那双暗紫色的眼依旧淡淡漠漠,那笑——未及眼底。
“如何?”
师尹收回视线,“言允,奉茶。”
言允慌忙答是,一面退出去煮茶,一面用衣袖偷偷抹去额角的冷汗。原来自家主人只不过是要与天舞神司饮茶而已,奇怪,刚才自己是在脸红什么,又是在冒哪门子冷汗……
无衣师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好端端躺在自家床上。
他在朦朦胧胧中坐起身,一大早就候在门外的言允听见房内响动,忙进来伺候自家主人更衣梳洗。
师尹公子衣衫穿到一半,方才想起这房内似乎少了一人。
还有,记得昨夜明明言好饮一夜的茶,怎么自己清早反睡在床上了?
还未来得及向身旁少年询问,却被少年抢先道:“咦,怎不见天舞神司,师尹昨晚不是与神司——”
话未问完,言允忽的凑近他身侧,尖着小鼻头嗅了嗅,奇道:“师尹身上几时有这淡雅香气,竟不似往日那些焚香。”
师尹闻言扬袖一闻,那气息果然淡雅清香——只是香得也未免太熟悉了些。
他微微眯起眼,露出和煦的微笑,“天舞神司啊——”
言允一见自家主人那眼神就背心发寒,那微微眯眼的表情可是极其危险的——果然,随即听见主人似笑非笑的声音,“允儿,待会不用给他送早饭了。”
言允心里叹了一声,又听得师尹续道:“午饭,嗯——晚饭也免了。”
言允默哀般地点头,“……遵命。”
慈光之塔的春日美不胜收,流光晚榭尤其如此。
无衣师尹负手缓缓行过青石小路,一路分花折柳,便来到小桥花溪处。那花溪原本是一弯小湖,碧波荡漾的湖心筑有一座八角水亭,由着曲曲折折的长桥沿到岸上。
无衣师尹也不上桥,脚尖轻点,已化作一片霓虹越水而过,轻轻落在水亭之中。
他倚着水亭栏杆立着,有细碎的日光穿过薄云,正落在他伸出的手指间。日光的淡淡温度烘焙着掌心,那是一种舒适的温暖,不至灼人,却的确是——温暖。
他缓缓收掌,似要将那日光攥在手心。
这样的温度一瞬即逝不是么?下一刻日头便不在它此刻的位置,他能握住的,也只有这一刻——
他又想起那人的微笑,以及那双淡漠的眼睛,那双眼里可曾真有过笑意?那唇角的笑容便似这日光般让人留恋,那温度是他一生也无法企及。
然那风雅眉宇间,好似总有一点是他看不透的,使得那人的面容也似隐匿在重重烟霭中,虚幻不定。
吾不懂你,或并不完全,正如你亦不能完全懂吾一般。吾曾一次次试图探求你的内心,但你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也正因那点回避,注定你我终将不同,吾纵想留住那点温暖,奈何你——
他猛地停住思绪,缓缓收手重新背到身后,轻轻呼了口气,忽而笑道:“既然来了,何必非做那梁上君子?”
四下寂静,只闻徐徐流水声,无衣师尹微笑着半合上眼。
忽的,一条人影自水亭顶上翻越而下,落地时水袖轻扬,却未发出半点声响。
“果然不愧为慈光之塔主人。”身后的声音充满成熟女性的妖娆与魅惑,语调虽妩媚,却暗含一股森然寒意,“久见了,无衣师尹。”
师尹挥袖转身,正对女子,微勾起唇角,“久见了,太息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