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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天上秋枫红,人间月影清(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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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记得吗?那一日,春光似酒浓,花故醉人香?”
“那年初逢碧水丹青,你我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此后三日,朝起夕落,秉烛促膝,同赏烟柳,共渡流光……难道你忘记了吗?”
“那离别之际我曾问你,待来年春暖时节可愿再叙?你可记得你如何答我?”
“……你说,看罢春色终无味,秋霜丹叶更风情。”
“只因这一句,第二年枫红时节,我便在碧水丹青等待你三日三夜,而先生你,始终再未出现……”
“原以为得到的是一句承诺,到头来,才终明白不过是一句忘情。忘情,忘情,忘记总是比记得容易,不是么?”
是谁,是谁在耳边轻喃细语?
一字一句,哀怨的,伤婉的,如诉如泣,空留一丝缱绻不绝,斩不断挥不尽,徘徊在耳边恋恋不肯散去。
那迎面而来的细风似也感染这悲戚,风声呜咽如女子哭泣,刮过面颊吹散他淡紫的发,亦吹乱他素来淡漠的面容。
距离六出飘霙愈近,盘旋于耳际的低语便愈发明晰,他心知那是旁人皆听不到,唯独自己能闻的哀音。
心绪渐渐波动,那一池深潭似被用力搅起,泛起无数波澜涟漪。
然他只是扬起眉角,朱色的薄唇微抿,神色依旧沉着,羽扇摇摆间,一步一步,朝那不停呼唤着他的地方走去。
六出飘霙其实很美,这是一处四季如春的所在。内中花繁叶茂,绿树参天,生有许多于外界珍贵而稀少的动物与花草。
许是常年少有人迹到此的缘故,草林间的那条蜿蜒小径也显得十分隐蔽难寻。
枫岫主人一路分花错柳,却无心观赏沿途风景。
因路难走,脚步便放得缓慢,不一刻身后那急急追来的粉红人影便也赶了上来,想必是跑急了,兀自气喘吁吁。
“呼呼~~枫岫啊~~你跑到这荒山野岭来做什么?”
拂樱斋主跟在那紫衣人身后,一面用袖子抹去额上汗珠,“你我昨夜未至明月居,就这样堂而皇之地爽约,极道想必会气得跟我们绝交罢。”
前面那人自顾自走着,对他的话恍若不闻。
他当然不知晓那人此刻耳里充斥的满是那诡异莫名的哭泣之语,哪还有心思听他这番嘀咕。他只见枫岫不理他,便又赶近了几步,追到枫岫身侧抓过那紫黑宽大衣袖猛扯,“看吾追了你一晚,跑得筋疲力尽,你就别装神秘了。快告诉吾,这里是哪里?你来这地方做什么?”
枫岫主人微微侧脸,看见他,面露狐疑之色,“呃?拂樱?!——你怎么来了?”
“……你才发现吾来了啊。”拂樱斋主磨牙道:“你为何如此心不在焉?”
“呃——”枫岫主人愣了愣,随即微蹙了眉,“吾不是让你留下与极道解释么?”
“明明是你失约,为何要吾留下解释。待会极道发起脾气来,你远在三十里开外,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吾。吾才没那么傻,做你的替罪羔羊。”说完,还不忘附赠那人一枚白眼。
枫岫主人只得扶额,以羽扇掩了半边脸,叹道:“罢罢,不解释就不解释。吾正头痛着,经不得好友你再嚷嚷——”
拂樱闻言,神色微敛,“哎?怎会无缘无故地头痛起来?”
似是本能地便伸出手去,欲探那人额头温度,“秋深夜凉,莫不是染了风寒罢?”
枫岫主人后退一步,避开拂樱靠上来的手背,只不着痕迹地淡淡道:“不是。咳——你可曾听见有何特别声音?”
伸出去的手便有些尴尬地在空中顿住,拂樱斋主望了望那人,心中也不知泛起何种滋味,只张了张口,“声音——吾未听见什么声音。”
指尖一缩,收手回袖,心里不禁暗骂最好让这不识好歹的家伙得风寒烧死算了,真不值得同情!一面又怨念着自己为何每次都这样傻乎乎地自作多情自讨没趣。
正自胡思乱想着,身侧之人却忽的停下步子,微微侧首,凝神道:“听!”
他一惊回神,尚未及询问,耳里已飘入一阵飘渺又幽远的歌声,自那天地苍茫间缠绵:
“昨夜东风暖,堤边满花开。”
“携我上堤侧,双双蝴蝶来。”
“执手长相看,结发对笑颜。”
“岁岁人将老,年年情不断。”
“白首、白首……”
歌至一半便无,却只将那“白首”二字反复轻唱,似到了此处已然情动哽咽,无法再歌咏下去。
那女子歌声极凄婉,让人听了不由心生悱恻怆然。拂樱斋主不明所以,却也不忍出声打断,只转头以眼神向枫岫询问。
紫衣人却不答他,垂首默然片刻,便又迳自举步向那歌声来处而去。
然而可是自己眼花了么?为何那素来无丝毫动摇的淡漠紫瞳里,方才竟有一丝黯然一闪而过。
拂樱斋主尚来不及发愣,那人已悄然走远。他轻叹口气,只得暂时收起满腹疑惑与惊诧,随着那人背影追去。
再行得一二里,眼前蓦的敞亮,清晨的日光至树荫间洒落一个个光斑,尽数投射在面前忽现的空旷之地。
只见那花草丛生鸟啼虫鸣的空旷处,一尊石像赫然当中而立。
行至此处的两人忽见石像,皆有片刻愣在原地。
待回过神来,拂樱斋主不由上前几步细看。
只见那石像生作女子形貌,与正常人一般大小无异,让人惊奇的是,这石像所刻女子竟栩栩如生,生动传神,连那五官精细处,衣饰褶皱处都刻画得极清楚细致。
这世间真有这样的能工巧匠,能刻画出如此巧夺天工的作品么?
只怕是真人所化也说不定罢?拂樱斋主微微垂眸,便见那女子胸前悬有一颗晶莹水珠,仿佛自脸颊滴落的泪水般,却又悬浮在半空中不曾坠下。
他“咦”了一声,不自觉伸手去碰那宛如眼泪的水珠,岂料手指却如穿透空气般自那水珠里穿过,而未触碰到任何实体之物。
他不禁更加好奇,料想必是幻术之类,回头便欲唤枫岫前来看看。甫一转头,却见那人立在三五步之外,并不靠近,只一双眼直直盯望着那石像容貌,不言不语。
虽仅是一尊石像,但拂樱斋主却早已留意到这石像所刻女子乃绝世之姿。眼看枫岫主人神色有异,心下微动,忍不住便脱口问道:“好友,你可识得这像中女子?”
枫岫主人眼神不移,淡淡回道:“曾有过一面之缘。”
“哦?”拂樱斋主轻眯起双眼,半是揶揄半是意味深长地笑道:“一面之缘啊——”
枫岫没空去理会那人语气间多多少少的含义,凝神慢慢走近石像前,犹豫片刻,终还是向那已在记忆潮浪中模糊难辨的容颜伸出手去。
一瞬间,华光大作,万千白芒自石像周身穿透而出,笼罩在天地间竟比日光更加耀眼,却又极其温柔。
那石像女子浑浊的目光似在刹那间清晰明亮,澄净如水,流动着泊泊的忧伤与柔情。
枫岫主人右手法指轻拈,点上石像眉心,紫瞳微微合起,似在沉思,又彷如回忆。
忽闻一声轻动,那让拂樱原以为是以幻术所化的水珠竟至凝结的半空中重新坠下,不偏不倚,正好落入枫岫伸开的掌心内。
水珠落下却不化开,依旧保持圆润的模样。枫岫主人五指轻合,将那水珠收至袖袍间。跟着法指撤去,羽扇重新扬起,转身道:“走罢。”
那片紫衣一旦离去,那石像便又变回石化的形态。拂樱斋主自然已看出这女子是受了某种特殊术法封印,才被迫失去人形,而化身为石像状态。
他默默跟上那人离去的脚步,许久,才轻轻开口,“她——是何人?”
“禳命女——湘灵。”枫岫主人如是言道。
湘灵,湘灵,他在心里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嘴角却是勾起,“未曾听闻,必不是江湖人罢。”
枫岫主人“嗯”了一声,转而,微微轻叹口气,“她原就不属于这江湖。”
他以余光瞥过那人些许凝重的侧脸,想了想,又道:“可有解除之法?”
“有。”枫岫主人紫白羽扇在虚空中轻轻一顿,转过半边脸来对着他,“封印之术来自杀戮碎岛,要解此术,需要星之雸。”
“星之雸?”拂樱斋主皱起眉头,“传说中的邪灵至宝星之雸?”
枫岫主人微一点头,“杀戮碎岛的术法反噬效果极强,而封印湘灵之术乃是杀戮碎岛最高深的术法之一。吾需要一至圣至邪的媒介物作引,方能运功破解此术。否则,未先破得封印,吾必先遭反噬而亡。”
“星之雸凝聚了先前鹿苑佛皇之佛气,又融合了邪灵之首爱祸女戎的至高邪力,果然是至圣至邪之物。但——”拂樱斋主面露忧色,一双剑眉皱得更深,“吾听闻近来邪灵根据地妖世浮屠遭遇重创,妖世浮屠源源不断散发的邪气乃是邪灵生存之基础。爱祸女戎为了修复妖世浮屠,必会借助星之雸的无穷力量。好友啊,如此一来,你岂非是要与整个邪灵大军正面为敌?”
“星之雸的能量只有一次,用尽后无法再生。吾须赶在邪灵修补妖世浮屠之前,尽快取得星之雸。”
“枫岫啊——”拂樱斋主明显满脸都写着不乐观,“取得星之雸,只怕从今以后寒光一舍将再不平静。”
枫岫主人默然不语,前进的脚步却因此稍缓。
只听拂樱斋主又叹道:“你这一去,便是等于正式踏入武林了。百年清修,出世遁隐,你该知晓入红尘容易出红尘难。吾先不论你与她究竟有何过往,然只想让好友扪心自问一句,你准备好染这一身风尘不尽了吗?”
那人脚步终是顿住,侧过头下颌微微扬起一个尖利的弧度,紫扇轻掩住眼中波澜。
枫岫无语,他也不言,他知晓枫岫是在做决定,而这个决定,可能是此生最艰难的决定,也是最不可回头的决定。
“树欲静,而风不止。”许久,那人似叹息着轻言而出,然后,回头默默看着他,眼中有何种意味一闪而过,他无从知晓。
那慢慢半弯起的唇角,虽是笑着,却没有丝毫笑意,“——好友拂樱,这是你希望的结果么?”
他张口,却是哑然,两人电光石火的对视中,可有什么让人觉得心寒?这算是一种试探么,他不清楚。
但他却依旧只是平静地望向那双紫瞳,唇角泛起涩然的苦笑,“不,吾不希望。”
枫岫主人微笑起来,眼中的冰冷消散于无形,慵懒翩然的面具复又戴上,他似又恢复了那个让他无比熟悉的枫岫主人,“然而,吾不得不去。”
顿了顿,进而优雅地挑起眉梢,“好友啊,你我便在此处分道罢——此次重阳爽约,原是枫岫的不是。待吾取回星之雸,吾必登门向你与极道致歉。”
“那——吾便在拂樱斋静候好友佳音。”
转过身去,两人各自背道而行,步出很远,他依旧听得见身后那人口中缓缓吟出的清亮诗号,那是他素日时常听闻的,而如今是否更多了几分沉重?
“笑看嫣红染半山,逐风万里白云间。”
“逍遥此身不为客,天地三才任平凡。”
拂樱斋主扬起脸,想叹气却终是无声轻笑起,清晨的日光很柔和的落在面上,并不灼人不是,然为何他竟觉得莫名刺痛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