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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离字书 ...

  •   沈雁朝死了,长眠在那扇门后。

      可尹朝还活着,她没能踏过那扇门。

      缠足就像高跟,束缚了她们要走的路。

      “如今你年方十六,合该准备娶夫生子了。”

      绿汤倒映着清丽面容,尹朝眉间英气不胜从前,隐带一股郁气平添三分病色,她左托杯右揭盖,轻刮汤中浮立的白毫啜上一口,并不应答,只是细品茶水的甘苦与共。

      “我就是太惯着你了,其他姑娘家十四五岁便夫侍成群,偏偏你还在外闯荡,儿孙满堂不说,日后有个什么好歹,身边也没有人帮扶作伴。”

      苦口婆心许久,嘴都躁得起皮了,自家女儿八风不动地坐在那里,除了偶尔闷咳几声再无声响,尹玉沙很没成就感,幸好此时就娘俩人说私房话,她这个家主最后一点的威严不算丢全,语气柔和了点继续劝。

      “生孩子是可怕了点,但你现在还年轻,从明天开始养身健体完全没问题,何况按目前的大夫水平来看,人躺床上嚎一段时间,娃娃就呱呱落地了,哪像我们那时候人都要去鬼门关走一圈的。”

      尹朝听着掀下眼皮,紧接喝一大口茶水压压惊,她垂眸重复且大声地问了遍:“娘亲,您瞧这三才盖碗像不像一个立字?”

      在尹玉沙眼中却是动摇的表现,她欢喜到茶水都不润口了,直接清咳两声润嗓,一股脑倒出旁人跟她讲的那些共情。

      “它不一直长这样吗?你别转移话题,我们家一路走来,虽比不上江湖风雨,也算坎坷艰辛,谈国要是太远,就拿你娘亲我来说——你干什么?!”

      杯中茶水所剩不多,尹朝顶盖倒杯,单手翻过三才盖碗,平举在尹玉沙视野范围,俨然一个倒着的‘立’字呈现,见她望过来紧盯,随即松手任由茶盖、碗、托三者自由落地。

      “啪”的一声,除却茶盖摔了半地残渣,其余两个完好无损地叠合在她绣花鞋尖端翘起部位,尹玉沙顿时长舒一口气,心尖钝痛恍若残片反刺向胸口,为价值一两的碎银,也为神情冷漠的她。

      “我不说了就是,你好好的碎什么杯子呀?岁岁平安、岁岁平安。”

      “为什么不说了?娘亲知道它一直长这样,可为什么长这样呢?杯盖止水防漏,杯托隔热防烫,老祖宗给我们留了个好东西啊。一个顶天立地的家,这不正是我们讨论的男女婚嫁吗?怎么能说转移话题呢咳咳咳”

      憋足了劲一口气说完,尹朝调和着情绪,前倾上身拿回茶碗、茶托,边咳边用绢帕包好放到背后空出来的座椅位置,惊得尹玉沙坐都坐不住,当即起身要走过来收拾。

      “别别别,你别动!我来收拾。”

      “正如男子与天争,我们女子何尝不是和地斗?三才盖碗便是反过来,也合该是个‘平’字。您瞧,您现在和我有来有往的对话,这才叫谈心。”

      “好好好,要我坐你对面直说就是,好好的不要摔杯子,我不动你也别动,等下让人来收拾。”

      “……娘亲的茶水还在上座呢,朝儿怎么忍心让娘亲渴着谈?朝儿好多了,我去给您拿过来。”

      “不不不,我自己来自己来。”

      “哎,娘亲你瞧,但凡你在乎的人,手里都握着一把能使唤你、伤害你的刀,日后女儿要是娶夫,别说儿孙满堂了,光是这一个不在乎我的,

      都可以捅得我遍体鳞伤,何况生孩子这种要紧的生死大事,若是找了个像父亲那样趁你心软不备掏空家底养外人的,又该怎么办呢?”

      “这,这天下好男儿多了去的,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你父亲那样……哎,你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啊。”

      “娘亲说的是,像父亲这样没便宜占就跑的只是个例,没办法代表整潭水浊清,人躺床嚎一段时间,娃娃也不一定呱呱落地,凡事还需鬼门关上走一遭。”

      “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走过的路比你吃过的盐还多,凡事没有绝对,难道我会害你不成?早生儿女……”

      “早生儿女却没办法提供相应平等的权利,防老便是空话,孝顺是情分,不趁机刁难筹谋遗产……”撑着座椅扶手起身,尹朝抢白后接着徐徐说道:“如此本分朝儿养的猫都通事理,相信娘亲不会不知道。”

      “你、你这……哪有你这么比的,”打又打不得,说也说不过,尹玉沙气得两鬓斑白,一下苍老在太师椅里,俨然幼时尚未学会走路的孩童,她搭着扶手叹道:“人非猫亦非其他生死物,再说男子外露野心,女子心怀大爱,并无多少不同,何况我、我不是把你送出去了吗?虽然不像夜儿那般正规上学堂……”

      “朝儿知道道理说再多都不及娘亲怜惜朝儿的心,可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们把才华敛于心中,男子却重在表面的无才二字,但凡外露一分便压人一头,这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提壶倒茶,尹朝为尹玉沙添满七分的温茶水,退到她面前跪下。

      单膝着地的刹那,尹玉沙杯都顾不上手捧站起,想到茶水温凉又匆匆放杯,这一番折腾下来,尹朝双腿跪了个严实,“你这是做什么?!”

      “跪天跪地跪父母,迎雪迎霜迎寒冬,娘亲怜惜朝儿,朝儿何尝不心疼娘亲?这一双缠足的脚为了我和阿兄翻过多少山河,又掩盖多少苦楚供我们长大,朝儿不知道。”

      抚摸着她弓起的足背,那一双脚和自己相比小上太多,尹朝嘴角含笑,眨了眨眼,哽咽道:

      “但如今花盆鞋得以推广顶替三寸金莲,朝儿再也不必东躲西藏,可光是偶尔碎步走,都犹如杂耍之人踩高跷,行走在钢丝上需步步留心,朝儿难以想象这么多年娘亲是如何顶着风雨撑过来的。”

      “你……”扫了眼紧闭的木门,生怕有人听闻动静窥看,见到自家女儿这幅卑微的模样传出不好名声,尹玉沙却透过纸跨窗,望见屋外同样折腰的颀长身影,她颤着手跌坐回软椅中,身旁放桌的茶盏同样慌张地震出些许茶水,只听尹朝掷地有声地继续。

      “可是娘亲,朝儿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是世人谈及男子成就只是寥寥数笔,随口一提甚至绝口不提背后艰辛,是女子人少无名无姓的凋亡鲜有人知。”

      “轻若尘埃的我们如何保护自己的下一代?只能拿命拼搏的我们又该如何确保自己这一死,便能换儿女子孙平安?”

      “请恕朝儿冒犯,若非玉多玉杂,谁能确保天上星不被乌云掩盖,月在雨晴后仍能突破重重阻碍照亮一方,哪怕一片一小块也好的地方?哪怕是高挂在天的艳阳,也断不敢轻言自己不会歇。”

      “那么一个孩童尚且需要历经千难万险才能安全成长,而健康须付出额外的代价,这所有的一切,救她/他的不是别人,正是千千万万个你我啊!娘亲。”

      “……我没说不让你们去,只是,就非得是你吗?”

      “不是的,多朝儿一个不多,少朝儿一个不少,只是我享到了这份权利,看到了那份光,回望时便无法站在原地,心安理得地尽数收揽,”

      “就像朝儿刚才谈及的义务和情本分,娘亲你大可不顾我们另娶,可你还是独自承担了下来,这一切并没有什么理所当然不是吗?”

      “你们是我的孩子啊,是我十月怀胎从鬼门关一个个抢下来的崽,怎么……”摇着头,尹玉沙越说越茫然,每个字似乎都饱含了过往,刚才喝的一口茶水,似乎咽了下去,又好像含在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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