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两相峙》米迩敦

14、依然熟悉

　　严安华那番话并没有在沈屹原心中掀起多少浪花。本来么，他和严烺现在就比陌生人熟了点，误不误会并无任何意义。

　　春季学期开学后不久，沈屹原很快忙了起来。张教授牵头的一个国家重大科技项目要启动。项目总经费3000万，分为六个课题，每个课题由两到三家高校和研究院参与。沈屹原成为了整个项目的协调人。他的工作繁琐庞杂，从汇总项目整体进度、组织会议进程、协调各方进展、再到提交财务决算报告、组织审计，贯穿整个流程。

　　眼下要忙的是项目启动会，就在万海岷山路的壹臻酒店。

　　严烺那边也忙，深州的一块地出了问题，有消息说政府要变更周边土地用途。他联系了深洲一位熟悉可靠的知情人，趁对方来万海出差之际，特意请对方吃饭聊了聊。

　　饭局凑巧也安排在同一个地方——其实算不上凑巧，岷山路的壹臻酒店是严商开的第一家，意义非凡，严烺习惯了将重要的会面安排在这里。严烺那天晚上喝了半杯红酒，对他来说有些多了。他天生轻微酒精不耐受，日常应酬不沾酒，但也有少数时候遇到和严家关系匪浅的重要客人，还是要喝上一点。

　　那晚因为客人身份的关系，余知崖没有跟随，严烺一人赴约。两人聊得倒是挺尽兴，从深州的局势聊到万海，又聊到了当年严石城掌控严商集团时的旧事，客人杯子里的酒也从玛歌庄园2000年份的干红换成了意大利圣圭托的西施佳雅。末了严烺总算等来一句话：严家的事我会当自己的事处理，你放心。

　　严烺暗地里松了口气。此人一向言而有信，应了的事倒是从来没有食言过。几十亿的投资下去，就算边上的路拐个弯，都能造成大影响。

　　离开客人套房后，严烺的神经松懈下来。他扯扯脖颈处的领带，感觉酒意上头，脑袋微微有些晕。

　　晕到居然在酒店大堂看到了沈屹原。

　　严烺怀疑自己看错了。往前走了几步，认真一看，还真是沈老师。

　　这可真是巧了！

　　严烺拽了下领结处，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粒纽扣，让自己看上去更有醉意。

　　“沈老师。”被酒润过的嗓音有些醇厚，带着几分笑意。

　　沈屹原刚从会议厅下来，正和酒店前台确认嘉宾入住的事。那声“沈老师”叫得他一抖索，手机差点掉桌面上，转头就见一个不正经的浪荡公子哥。

　　沈屹原在“严烺”和“严总”之间犹豫了一秒，果断选择客套有礼的万能应对方式：“你好。”

　　严烺扬了扬手，显然是不太满意他如此疏离。

　　“在这儿有事？”严烺问。

　　“明天有场会，有些会务工作要做。”

　　严烺混沌的脑袋顿时闪过一道闪电。稀奇，沈屹原居然会这么平和地解释自己的事？他还以为沈老师甩了他两个字就要走人呢！

　　“噢，那巧了，我今天也在这儿应酬刚结束。”严烺揉了揉太阳穴，微皱着眉，“喝了点酒有点头疼。能帮我个忙么？”

　　“什么？”

　　“帮我叫辆车，我手机找不到了。”

　　严烺看上去状态不怎么好。领结散开，眼神有些迷茫，看上去像是勉力支撑自己。若是这样，不一定能掀起沈屹原的同情心，但偏巧他是知道严烺不会喝酒的。三年级暑假回老宅那次，严烺他们几个小孩偷喝了严爷爷酿的杨梅酒。杨梅酒用白酒酿，很辣口，小孩们抿了一两口就不要喝了。后来其他人都没事，就严烺醉得满脸红，坐在石板地上靠着沈屹原，把他的小身板差点给压倒。那是沈屹原第一次知道“酒精不耐受”。

　　沈屹原不至于那么没同情心，何况叫车也不是多难的事。

　　“地址是哪儿？”他问。

　　“庆悦庭6栋301。”

　　庆悦庭是万海市赫赫有名的豪宅，沈屹原不用问都知道哪三个字。他边在app里填写目的地，边咕哝了句：“不用报那么详细”，司机又不会送到他家门口。

　　车子很快叫到，一辆白色比亚迪，目前还在三公里外。沈屹原收起手机：“走吧，去门口等。”

　　严烺往前迈了一步，头有点晕。他捏捏自己的太阳穴说：“扶我一下。”

　　沈屹原回头看着他。扶？怎么扶？难道让他搂着严烺的肩膀或者腰出去？沈屹原不乐意。可严烺那样子也不像假的，身形微晃，眉头紧蹙，看着真挺难受。

　　沈屹原有点烦躁。不会喝酒不要喝，搞成这样多麻烦！他略有不爽地拉过严烺的右手搭在自己肩上，一手揽住严烺的后背说：“走吧！”两人身高差了三四公分，这姿势意外地非常贴合。

　　严烺原本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沈老师行动如此干脆利落。三分算计心思渐渐变得意味不明。他佯装成醉酒样斜倚在沈屹原身上，脑袋快要贴上去。

　　“我只喝了一小杯。”低沉懒散的声音灌入沈屹原的耳朵，挟带着酒精气息，烧得有点烫，“余知崖不方便去，只能我自己喝。那人是我爷爷的老相好，不是，老战友，我推不了。喝的说是什么酒庄的酒，还不如小时候杨梅酒醇香。哎，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你，别看原原平时正儿八经，其实人小鬼大，偷酒这种歪主意都是他出的。”

　　严烺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说得沈屹原想翻白眼。谁让他叫原原了？谁出歪主意了？明明是两个严爷爷中午喝酒说了好几遍好喝，严烺自己想要尝一尝，他才领着去严爷爷藏酒的地方。事发后他还被他爸狠揍了一顿，严烺反而什么事都没有。

　　“杨梅酒是用茅台浸泡的，当然好喝。”沈屹原哼哼唧唧地说。严烺身形越来越歪，压得他有点重。他扯了下严烺的外衣，有点凶巴巴地说，“好好走，别把我压倒了。”

　　严烺突然不正经地笑了一声，脑子里不知道想到什么。沈屹原白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不给靠了。反正已经到了门口。

　　白色比亚迪很快就到。沈屹原好人做到底，打开车门，将严烺塞了进去，顺便和司机师傅确认了手机尾号。

　　司机看他要走，有点慌：“等等等等，你不上来？他喝成这样子待会在我车上睡着了，我怎么办？”

　　严烺靠在椅背上，头侧歪着，眼睛半闭，挺像喝醉睡着了。

　　沈屹原戳了戳他：“喂，醒醒，别睡！”

　　严烺睁开眼，朝他笑笑，温柔地叫了声：“原原”。沈屹原汗毛都竖起来了。

　　“要不这样师傅，我加点钱你帮我送他上楼。”

　　“不行不行，他要是吐了我可管不了。你朋友醉成这样，你就送送他嘛！快一点，后面都催我了！”司机有点不耐烦，心里想着这人太没义气，朋友喝醉都不给送回去。

　　沈屹原接了个烂摊子，还真没办法半路撒手。他无奈地坐上了车。司机边踩油门边还多念叨了一句：“朋友喝酒不要喝那么多，这要是有点事，伤身不说，还伤感情！”

　　谁和他是朋友了？！沈屹原无力吐槽，懒得解释什么。他被严烺挤得快靠到车门边，两人手臂大腿紧贴，难受。

　　“你过去一点。”沈屹原推了推他。严烺屁股挪了几公分，脑袋歪下来，靠在了沈屹原肩膀上。他倒是好，一人斜躺着占了三分之二的后座。

　　沈屹原不想再折腾，只好自认倒霉缩在车边，当半个人形靠枕。严烺身上的酒味很淡，还不及他头发上的果木香味来得浓，呼吸一起一伏，很平稳。真醉了么？沈屹原分不清，就像他分不清严烺的善意背后是否有什么目的，分不清这个人为什么就缠了上来。

　　小时候的玩伴再见面应该是拘束有礼的，互相问好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最多是微信点赞关系。没有人会如此肆意又缜密地撞上来，硬生生打破他的拒绝，一步步侵入。

　　“为什么帮我？”沈屹原自言自语。几辆渣土车从旁边轰隆隆驶过，盖过了他的声音。

　　靠在肩膀上的人没有动。

　　等渣土车全过去之后，马路上静了下来，喧嚣被隔绝在玻璃窗外。严烺像是没睡醒，声音懒懒的：“还能为什么？我是帮原原。”

　　记忆中半大不小的男孩，长得清秀，笑起来不张扬。贪玩时胆子大，哪儿都敢钻，平日里却是被教得拘束，逼急了也只会瞪着眼睛叫“严烺”，骂人的话都只有两三句。

　　“你可别问我要是老宅里别家小孩父母生病了，我会不会这么帮。我连他们名字叫什么都忘了。再说当初离开，不就只给你留了手机和□□号？！”严烺继续说。他的脑袋微微动了下，头发在沈屹原脖颈上挠痒痒。

　　“电话……”沈屹原觉得有些滑稽。一个打不通的电话有什么用？哦，不对，十几年后又能打通了，真可笑。

　　“怎么了？”

　　“没什么。”往事莫名涌上心头，沈屹原有些烦躁。他推了下严烺，“没喝醉自己坐好，别靠着我。”

　　严烺醉也没醉，真要现在有公事来，他脑子也能八成清醒。但现在在车上，旁边还坐着沈屹原，他就不太想清醒了。好在他还有点分寸，顺着沈屹原的推劲，坐直了上半身，安安分分靠在椅背上。

　　沈屹原放松下来，转头看向车外，侧脸对着严烺。

　　年前处理陈工问题的时候，余知崖发过沈屹原的热搜视频给严烺看。沈老师一袭黑色长大衣，手握粉笔在黑板上龙飞凤舞，嘴上说着他听不懂的专业术语。

　　严烺反复看了五六遍，然后保存了起来。评论里好些都是表白沈老师，说他清隽秀逸，甚至还有人贴了句“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赞扬沈老师气质出众。

　　严烺不置可否。沈屹原不就是长大版的原原？他本来小时候就长得好，现在自然是出挑的，要不然严烺不可能一眼认出了他。

　　他像是贴合着严烺的想象长的，眉眼神情都和小时候差不离，仿佛过去十几年的陌生不过是一朝一夕，斗转星移后，他依然是那个让严烺熟悉亲昵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