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六十九行路》锦非木

7、下一站

　　如果说临城是个巨大的妖鬼窝，安小九就是目前里面最凶的那个。

　　一整个四月，迅猛的潮气都会让身为水鬼的安小九如鱼得水。或许苏欢并没有放弃自己“杀鬼证道”的大业，可惜本人完全没有下手的机会，只好视线一刻不停地绕着安小九。

　　苏欢围着教学楼躲着安小九，单手抓着栏杆，足尖踩在半干不干的青石板上。

　　她的长发被湿润的水汽吹得沉静下来，但好奇的心却一刻不停地追向前。

　　在苏欢眼里，学校里的“安小九”完全是个孤僻的孩子。

　　在普通人看来，安小九的骨骼实在娇小，皮肤还是常年不见天日的苍白。不算柔软的皮相让她瞧着很凶恹，又常常一个人行走在小路上。

　　也正因如此，只有极偶尔的时候才会有人想要呼唤她。但安小九侧身看人的时候也总是淡淡的，目光仿佛是从遥远的水中透来——在这时候苏欢会幻视出，她在很小的时候落入水中，挣扎哭喊被压挤成细微的挣扎，在荒芜天地里无人回应的样子。

　　水鬼要在窒息与深沉的绝望中死去，才能生长出带着渴求的影子。

　　正当苏欢还在慢吞吞揣测安小九的过去时，几个女孩绕行过她身边。她们的嬉闹声实在嘈杂，苏欢本来浑不在意，但“安小九”的名字让她猛地回神，动物的本能让她尾巴一僵，不自觉紧盯过去——

　　“你看，就是她。就这人这么干瘦，老师怎么看得上她？”一个短发的女生勾着刻薄的讥笑，她的眉骨凹陷，鼻梁凸起的同时生得一副三白眼，简直是个标准的小人。

　　苏欢一侧头，看到她身边的人——也完全没有好到哪儿去！弱智果然是报团出现的。

　　“我看啊，这贱人就是勾引人家的。装得那么高冷，谁知道她背着人在干什么。”怎么没人管她，这人的言语还愈加放肆了！

　　苏欢晃了晃耳朵，深觉傻呗泛滥成灾。

　　这事儿一发生，她没震惊于“这么小的姑娘怎么能喷这么脏的污言秽语”，而是“安小九是怎么忍下她们的”？

　　不是说水鬼是最凶最睚眦必报的恶鬼吗？

　　一番思考后，苏欢准备拎着棍子就上——为提醒这帮人少造口业，以免将来死得太惨烈。但安小九对此视若无睹，在小路上兜兜转转，最后坐在了“高压危险，请勿靠近”牌子下的角落。

　　好嘛，也不知道水鬼会不会被高压电烤糊。

　　苏欢靠在墙面上，狐狸爪子磨得闪闪发亮。十万个坏水在她腹中晃荡，但本妖还是先看到安小九向她招了招手。苏欢一歪头，没半分犹豫就坦然走过去。

　　——

　　“不能对普通人下手。”安小九神情恹恹坐在台阶上，轻声说。她的校服长到拖地，随意摊在地面上。

　　某只天生喜欢显摆鲜艳皮毛的狐狸才换的新衣服，不大想和地面的污泥同流合污。于是苏欢站在安小九面前，低着头看她的发顶。

　　还挺乖的，苏欢甚至想上手摸一摸。

　　但妖和鬼不一样，苏欢的绒毛需要打理，她的衣摆需要徒手清洗。这些细碎的会被抛弃的琐物离开自身，是成长的证明。但水鬼的生命定格在落入其中的那一刻。

　　从那之后，安小九漫长的未来只与湖有关。

　　不过虽然看着无害，但安小九从来不弱。劲瘦的小臂线条分明，参差爬着些沉厚的淤青。臃肿的校服罩住她，有点像像女巫的长袍。

　　苏欢眼疾手快摸了一把，像是在报复她前些日的搓头。但安小九任其动手，乖得人神共愤。

　　于是苏欢又问:“安小九，你真的是水鬼吗？”

　　“不是哦。”安小九垂下眼，闷闷回答她。苏欢知道安小九没有撒谎——但也完全没有详细说说的意愿。

　　苏欢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好像一块流动的铁。透过层次分明的水面，在湖底的少女瞧不出任何的可能性。

　　于是她自觉妥帖，不再多问。虽说“杀鬼证道”一日夭折，但她还是可以去别的地方找些小鬼锤锤的。

　　——

　　苏欢在女生宿舍有单独的房间。

　　如果有人问她，那么她会说自己混迹人间不算太久，需要好好隐藏身份。但妖和人的时间观念大为不同，以至于这份学历只是她和人世接轨的证明，完全无法判断出她是什么样的年纪。

　　毕竟妖怪异于常人，苏欢也并不是没有同族接应。她能有些无伤大雅的特权是件天经地义的事。

　　无论是独居的楼层，亦或者随意出入宿舍的门卡。

　　但是她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自己的宿舍遇到安小九——

　　遇到满身水渍，蜷缩在地板上的少女。

　　苏欢可以说完全是一回屋，就活见了鬼。

　　——

　　躺在地上的安小九做了个噩梦。

　　近日不知为何祸事频发，她才完成连风交代的任务，就必须马不停蹄奔赴下一个烂摊子——高能力者需要高付出，整日连轴转的生活终于也让她的身体难以承担。

　　再怎么说，安小九现在也还属于人类。特殊的身体机能可以在极端情况下勉强度日，但琐病后遗症是一个也逃不掉的。

　　请假时间实在太长，老师拽着连风严肃警告声明了考试的到来。强调这种时候，某些学生是不能拖垮班级均分的。安小九眼见连风一时犹豫，相当有眼色得主动提出回到这里。

　　但安小九没常识就算了，连风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答应了！

　　在苏欢追根问底地询问下，安小九只是低声回应，时不时点点头。她实在没有精力面对任何事了。

　　这副身体被折腾地发起了高烧——后来那帮学生因为对“矫情的女孩装病去占特殊位置”之事不满，在不知名的愤恨厌恶驱使下对安小九几番推搡。反应迟钝的安小九无从抵抗，被关在了医务室最近的厕所里。

　　女生宿舍一楼不住学生，只有侧门的医务室开着门。冰凉的楼道阴湿气重得很。安小九听着水流的滴答声，终归还是趁她们离开，拧断门锁走了出来。

　　她在楼道里轻飘飘地晃着，思绪也漫无目的。然而那只狐狸的味道不知为何涌入鼻腔，在一片混沌里清晰可见。安小九烧得迷糊的脑袋顿了一顿，于是按照同样的方法摸进了苏欢的房间。

　　于是等苏欢开开心心回到房间，还以为遭了强盗——她的门锁以一种扭曲的形状卡住了，这只狐狸左右晃了晃头确认四周没人，之后才苦哈哈撞开门。

　　活见了这只水鬼。

　　——

　　安小九的校服在医务室被那群学生剪坏了，露出底下层叠攀附的青紫疤痕。苏欢第一眼猝不及防，立刻低着头细细观察——没有发现新伤。

　　幸好没事，不然就被她碰瓷到了。

　　不过就这样把病患丢在地板上实在考验苏欢的良心，她想把安小九抱回床上。但才一靠近，安小九就猝然睁开双眼。

　　都烧成松软喷香的面包了竟然还这么敏锐？苏欢咋舌，遂凑上前抱她。

　　然而安小九虽然表面上是醒了，但小脸几乎是一片空白。苏欢把手贴在她烧得通红的脸颊上——有点烫，她现在像是火锅里的水鬼。

　　手感不错，苏欢揉揉又捏捏。她说:“困就去床上再睡一会儿。”

　　这屋子的床是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容得下一个病殃殃的水鬼睡一觉。

　　然而安小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摇摇头又点点头。她看上去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于是苏欢轻轻叹了口气，哄小孩一般低声询问。

　　她搞明白了情况，一时无言。不知多久后又开始呢喃着个原本不会得到回应的询问。

　　“安小九……我一直想问你了，为什么你的衣服会大那么多呢？”

　　或许是因为水鬼实在不擅长在白日青天下生活，安小九的指节掐着手肘，表情迷茫到几乎难堪忍受起来。

　　但她听到苏欢的问题，却仍然恍惚着低头道:“……因为转学的时候早就没有合适的尺码了。”

　　安小九的身体实在娇小，合适的尺码不多，几乎需要定制。第一时间拿不到，负责老师在当时可能只是想暂时先应付过去——但这“哥哥”一点也不称职，竟然一直对此毫不在意。所以这件事就这么理所应当被搁置了。

　　苏欢认真看着安小九。想，如果这只是她不被关照的缩影，那么安小九变成个别人眼里任人拿捏的软柿子，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了。

　　老师见她没后台又不合心意，还是“转校生”，难免说叨几句。如果无人为她出头，而她又带着些若有似无的特权——那么这样孤立无援的女孩，实在是太容易被刻意针对了。

　　安小九的守则一定里不会有如何保护自己。

　　哪怕苏欢知道这里根本没人能伤害到她，安小九的强大是几乎难以制约的。但这样的现实刻在面前，她动了动嘴，怎么也没能说出“那就这样吧”的话。

　　这不应该啊。

　　无论算是多么窸窣平常的事，可安小九明明已经那么遵守“人类的规矩”。

　　苏欢为此有些如鲠在喉。她望着几乎称得上是脆弱而柔软的安小九，莫名的不甘卡在肺里，烧得她烦躁不安。

　　烦恼不会消失，但是可以减轻。于是苏欢掀开被子把安小九裹了起来，团成一团。

　　——

　　苏欢也很快睡着了。其实她今日也忙得很，阿婆要她去查阅佶屈聱牙的古籍，但书里那字形浑圆乱滚，乱得仿佛是要报复社会。苏欢被两三下撂倒，痛苦到没脾气。

　　狐狸一般不会对自己的梦更敏感，但这时候她又会想，自己应该也在做梦。不然怎么会看见这样奇异的场景？

　　困倦的安小九只是倚在露珠摇曳的草木丛里，一下又一下眨着眼。

　　伴着四月的还有些微凉的风，带来了草木香味儿的倦意。安小九就这样蜷缩在地上睡着了。汲汲丛生的草叶压下了水鬼的荒芜，苏欢就隔着葳蕤树影望着她。

　　鬼也会做梦吗？

　　苏欢踮起脚，踩在尚且柔软的泥土上。她大胆地靠近安小九，像是犬科动物狩猎般轻盈。鲜红的狐狸甩着尾巴，落在地上悄无声息。

　　她虚抱住安小九，如同吞食掉一只圆滚滚的仓鼠。

　　——

　　苏欢是个混迹人间许久的妖怪，身上几乎没剩下几点妖气。或许是因为常常清洗，她的头发上带着小卖部廉价的洗发露味儿。

　　安小九从梦里回神，发觉自己躺在苏欢的怀里。柔软安稳的地方，短暂让她从骨头不间断地哭嚎中获得安宁。

　　但短暂的比梦还要轻的清醒只如烟云般显现了片刻，她再次沉沉睡去。

　　——

　　夕光下的一日好眠，漫长温柔到几乎让安小九分不清今夕何夕。等她终于在细碎的鸟鸣声中睁开眼，安小九发现自己身上搭了件新校服——是被苏欢修整过的款式，将袖口做了个收紧的带子。

　　安小九呆坐着比划了半晌，穿上了这件衣服。衣摆锈着一捧游云，无端让她自由了些。

　　口袋里有一块纸鹤糖，在日光下泠泠生光。

　　宽大的校服遮盖住青紫的皮肤，把沉重腐烂的吐息也压下。安小九静静坐在地面上，思考了许久。

　　手机铃声颤抖，是连风的消息。是提醒她要接取新任务，安小九注视着屏幕，神情一凌。

　　指腹下的名字在闪闪发光——

　　【四百六十九行路】

---

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已全文完结，后续见主线heinar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