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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鱼不见踪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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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被沼泽环绕的陆地也能被称为岛的话,那么这里就是一个面积仅有三平方公里的孤岛。
岛上不过六户人家,均是数百年前从沼泽外的世界逃到此处的罪犯之后代。
“先祖们究竟是怎么逃过人鱼的捕杀来到这的……”提问者向前看去,前方是黑色沼泽,再前方则是终年笼罩着望不到边界的雾。
“据说那个时候它还很小……”这里离沼泽还有很远,但他的同伴还是像避讳着什么一样压低了声音,人鱼喜欢安静。
将这个岛包围的是那只人鱼的沼泽,没有人能平安越过这片沼泽。但凡谁敢踏入它的沼泽,均会变为没有眼睛的尸体,被丢在沼泽与岛的交界处。
唯一的例外是那个被人鱼俘虏了心的盲人,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活着从外界进入这里的。无论和他说什么,他都只会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传唱人鱼的美貌,人鱼的容貌从未在他心中模糊。
失去眼睛前的最后一个画面,对他来说是足够润泽一生的美好回忆。
即是说,为了一窥人鱼的美貌付出失去双眼的代价是极其实惠的。
——我要不要也去看看呢……?
我生来双腿残疾,只能借助拐杖行动——这座岛上的人们亲缘太近,难免会制造出这样那样的残疾。
没有父母的庇护,身体的成长只带给了我诸多上下打量的眼神与不怀好意的私语。
因此我非常理解了人鱼,被这样的眼神所凝视,确实难以抑制将对方的眼睛挖去的心情。
但我不是人鱼。我既没有刀锋般的指甲,也没有利刃般的牙齿。我所拥有的,只有不便行走的双腿。如果继续活在这里,一定会发生非常可怕的事。
嗯。我也去看人鱼吧。
在盲人的口中,它的皮肤是与沼泽相称的灰色,头发与眼睛则是银色。鱼尾的部分虽也是银色,但有蓝绿色的异彩在其上流光闪熠。
如果它也会流泪,应该会流出漂亮的黑色珍珠吧。死掉的时候,也会化作诡谲的黑色泡沫。
自小我便对这个形象充满幻想,多次试图将其画下,因此曾被骂得很惨。
如果要选一种死法,那就由它来终结我的生命吧。
拄着拐杖,我在夜晚向沼泽进发。
夜雾在安静得可怕的沼泽地里弥漫,四周没有高大的灌木,月光足以照亮脚下的道路。不过,前进依旧十分困难。因为雾的原因,十米之外什么也看不见。既不能肯定脚下的狭窄陆地会在几步之后中断,也不能肯定会不会在看到人鱼前丧生于其它生物爪下。
我应该感到害怕才对吧?但奇异的是我没有生出太多的恐惧之情,雾之彼端的残暴人鱼是那样吸引我。
就算拐杖总是陷入土壤透湿的泥地里,我也总是坚定地、一次又一次地将其拔出,打心底里希望着人鱼能够快点出现。
我至少走了有三个小时,但行走的距离或许不足两千米。
我前进着,到了夜最深的时候,脚下的满布苔藓的陆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没过脚裸的湿原。雾气总算散去一点,大片的落羽杉林突然展现在眼前。
被这沼泽之上的森林所震撼,我停下了脚步。
然后很快就看到了那抹银色。
人鱼坐在靠我很近的一棵落羽杉的低矮枝条上,正百无聊赖地摆动着尾鳍。那枝条极其细瘦,被它带得也微微摆动起来。
它一定也看到了我,但似乎并无敌意。当然,也无向前之意。
我只得再次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更加艰难地走向它。
沼泽的深度与质地在短短百米路间急剧变化,仿佛要在这段短短的距离里完成“以水为主”至“以泥为主”的转变,越来越粘稠的流体就要没过膝盖。前行越来越困难,如果在这里跌倒,我一定没有机会再站起来了。为了不使我的殒命之旅在这最后一段路程失败,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足有半小时,才终于看清人鱼的脸。
据说人鱼在喜欢上人类之前不会分化出性别,而会一直延续着青春期。它显然还处在这一时期。
它长相妖异,有一张一看就知道极具攻击性的脸,但它只是一直垂着银色的眸子,静静地看我向它移动,直到我终于走到那棵落羽杉下,靠在树干上喘气,它才幽幽开口:“怎么回到这里来了?我久别的妹妹。”
月光下泛着银白光泽的尾鳍就在眼前,我险些迷失在那些清晰可见的纹缕里,“……回到?……妹妹?”我愣愣地重复着。
“你是我妹妹,”它居高临下地低头看我,动听的声音染上焦躁的音品,“忘了吗?你孵化得很晚。孵化不久后你独自去陆边玩,莫名其妙地喜欢上了人类,成了上岸人鱼。”
“欸……?”我仍旧不能理解情况,“上岸?人鱼?”
“对,你是上岸人鱼,漂亮的脸和难以行走的腿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吗?这是人鱼爱上人类的代价……那个人类呢?现在怎么样了?”
它的意思是我曾经和它一样,是这片沼泽里的人鱼?因为爱上了人类,像《海的女儿》里所述的那样,长出了双腿?
“……我……喜欢上了谁?”我大致明白了情况。
它皱起眉头:“我怎么知道?要是你连这都不记得的话,那要怎么杀掉那个人类,然后变回人鱼呢?”
“可能……可能是那时候真的太小了吧?”我一阵心虚,为记忆里根本没有的事胡乱找着借口,“……我还能变回人鱼?”
“是哦,杀掉让你变成人类的人,就可以变回人鱼,”它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把匕首,俯下身向我递来,银色的长发拂过我的脸,“这是沼泽女巫的匕首,只要轻轻划破肌肤,对方就会中毒而死——但是,你有线索吗?”
“没有……”虽说没有,我还是自然地接过了递过来的匕首。
我想用双脚自由的在陆地上行走,这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能够用鱼尾自由地在水里游走……
“那就试试吧,既然你分化为女性,那当初爱上的就一定是男性”人鱼推断着,“如果杀到对的人,匕首就会消失。你是因为想变回人鱼,所以才回到这里的吧?”
“……嗯……”
见我还有犹豫,它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请不要犹豫,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算的上是你的同类,我们从出生前就在一起……那些人类,是夺走我们岛屿的仇敌。”
回去的路上,我的心脏怦怦跳着,将岛上的所有男性在脑中排列了数遍。
虽然一共不过十人,但我实在难以想象,我会爱上他们中的谁。
那天黎明,我拖着沉重的躯体回到陆地,腿上沾满黑色的泥沙。一位路过的男性纠缠着问了我许多问题,为了避免出现麻烦,我最终还是杀了他。换做以前,这是无法想象的。我没有能力去杀害一位男性。
如果能做到的话,就不用自己去死了。
如今借助沼泽女巫的匕首,我轻易便能夺人性命。变回人鱼的希望给予了我力量,我坚持着,努力着,杀了人。
决心很快就下好。利刃划过他肌肤的那一刻,我并没有如预料中一般涌起罪恶感,我只是遗憾着,他不是我要找的人。
我紧紧握着匕首,回到了家中,就连沐浴时也不敢让其离开我的视线,它是我唯一的希望。
按照常理,我从与年龄相近的人试起。
一回生,二回熟。
……
可惜的是,他们也不是我要找的人。
那么,只能往年龄更大的人去考虑了。虽说如此,这座岛上的医疗水平十分落后,因此也并没有什么很老的人。要说十几年前的话,他们也正处于青年或少年,被幼小的我喜欢上似乎也并非没有可能。
啊!我突然想起,“父亲”——既然我是人鱼,那“父亲”这个存在不是很奇怪吗?一定是看到岸边的我,把我捡回家里来了吧!而我得不到母亲疼爱的理由也正在于此!这样才说得通!
……
想错了。
……
其他年龄更大的人们,也全都不是我要找的人。
岛上还剩下的男性……盲人!啊!原来是盲人!盲人钟情的那个人鱼,不就是我吗!一切都契合得上,当年发生的事就是这样的吧!因为追杀他的人鱼是幼弱的我,所以他才得以活命!
……
还是,想错了。
那么,只能是年龄小的了。
这其中好像有什么不对,不过,只剩这个答案了。
我的脑中一片模糊,但我已经排除了所有错误选项,剩下的就一定是正确答案。我如此深信。
……
屠杀进行了五天,没有人怀疑过我。
岛上已经没有男性存在,女巫的匕首却始终没有消失。
在杀掉最后一个嫌疑人之后的夜半里,我再次进入沼泽地。
沼泽的雾气好像透过头皮渗入了我的大脑,否则我的脑中怎么会这样一片模糊呢?我不知自己是怎么在清晨再次到达那片落羽杉林,它与那天的夜晚同样静谧。
涨潮了,黑色的泥沼就要浸没大腿,我浑身湿濡。
灰色的人鱼依旧坐在落羽杉上,漂亮的尾鳍比上次见到时更大幅度地摇动着,拍打在枝条上。
柔弱的橙棕色叶片因此离开枝干,像羽毛一般缓缓飘落到泥沼上,很快形成浅浅一滩。
就算我成功变回人鱼、拥有了漫长的寿命,也不会再见到比这更美的景象了吧。
我感到一阵眩晕:“没有……岛上没有那个人类……”
“或许他已经自然死亡?你没法‘杀掉’已死之人。”它推测着,微笑着,看上去并没有因为我没有成功变回人鱼而难过。
“……那,还能用别的办法变回人鱼吗?”既然它不难过,那就表示还有别的办法吧,我的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没有,”它直截了当地回答,毫不留情地掐灭了我的希望,“——因为你本来就不是人鱼。就算你曾是人鱼,变回人鱼的方法也根本不存在,人鱼一旦喜欢上人类就完了。那些会喜欢人类的都是傻瓜。”
它说着,猖狂的笑容绽放在阴郁而美丽的面庞上:“托你的福,岛上只剩女性,人类不再繁衍。再有至多一百年,我就可以拿回我的岛。我将迎回绝对的孤寂。”
原来如此。
——无法上岸的人鱼,利用可以在陆地行走的我完成了它的收复失地计划。
“你要杀了我吗?”我问人鱼。
“你这种短命的家伙,最多不过再活一个百年,与朝生暮死的蝼蚁无异。不过,如果你决意求死的话——为了答谢愚蠢的你,我会将你做成最宝贵的鞣尸,永远珍藏在我的沼泽之中。”
我的心中前所未有的清明。杀掉如此多人的我没有成为人鱼,但也好像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成为了一种披着人皮的,更与沼泽相称的生物。
是啊,我是罪犯的后人——本该除以极刑的,灭绝人性的罪犯的后代。那种已经不能算是人了。因此我也不能算是人,被我杀掉的那些,一样不能算是人。
湿气侵袭,我抬头将匕首递还给人鱼。深陷泥沼的我发自内心地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一定恣肆到不行吧:“不死了。托你的福,我可以继续活下去了。让我去外面的世界。”
人鱼一时愣住了,习惯性地想要用尾鳍拍打树干。
然后他惊恐地发现,他,寿命比这里的落羽杉还要长的他,尾巴不见了。
本来应该是尾巴的地方,现在是修长的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