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朝书》画倦写意

67、同心而去

　　无数的剑气落下来，穿肉透骨，将那白衣邪祟的裙衫洇满血迹。
　　曹岐嗓音沙哑，将倒躺的邪祟扶起：“阿菁，你快醒醒……”
　　那邪祟微微睁开眼睛，犹如蒙着云翳的瞳仁微微一动，眼角滑落一滴泪，喑哑破碎的呼唤一句：“阿郎……痛……”
　　曹岐身上一股血腥味，他的断臂涌出汩汩鲜血，他将自己的断臂奉上：“你吃了我吧……吃了我就不会痛了，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元菁将他的手推开，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可看见了曹岐的伤势又低诉道：“阿郎……你怎么……你怎么又受伤了……”
　　“这么多年来，你……”兴许是将亡之时，元菁的思绪十分的清晰，她既不饿，也能回忆起往事来，她知道，自己怕是要真正的死了。
　　她仍旧是开口：“你总在受伤……痛不痛……”
　　她青白的手指拂过曹岐的伤处，言语悲戚：“下一次，不要再受伤了……”
　　元菁的脑海里回忆起许多往事来，十五年前，她便是这般死在了他怀里。
　　而他本是游方剑客，竟然为了她甘愿成为他人鹰犬爪牙。
　　十五年来，化尸后的自己思绪总是无比的混沌，有时候望着这面前的夫君，竟然也想不起他是谁。
　　心中只有暴虐嗜血的因子在叫嚣，无缘无故的饿，永远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眼看铜镜之中的人越来越不像记忆中的自己……
　　口唇乌紫，指甲发黑，连眼中都流淌着野兽的本能，记忆……似乎也要被所谓的邪祟本性给替代……
　　原来，她早就死了啊，可是，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她不愿意离开，不想要忘记！
　　曹岐为她猎来活人，第一次食人后，她终于抑制住了内心的疯狂，可是看着满手血迹的自己，却觉得自己与从前的元菁更是远走越远！
　　曹岐不怕，默默为她擦去唇边血迹，又帮她洗净双手，还寻来斗笠白纱戴在元菁头顶。
　　两人夜游之时，他总是牵着她，不把她当邪祟，她仍旧是自己的妻。
　　元菁食人越来越多，她的力量便越来越强大。
　　她偶尔神志清醒，躲在屋檐下抬头遥望着天空那一轮明媚的太阳时，便要幻想，自己何时能光明正大的站在日光之下呢？
　　“夫君，一路孤身走来……你实在是太累了……”她清醒时能与曹岐说上几句话，“我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曹岐捂住她的嘴：“莫要说丧气话，待你登上朔月，便可不惧日光了。到时候我为你造一把木摇椅，你安心躺在上面晒太阳便好。”
　　程离半跪落地，又强力运转周天真元站起来，手中的鸿钧剑无风自鸣，涌动着强烈的杀气！
　　“蛆虱犹知避死，缕蚁尚且贪生。”曹岐挣扎着站起来，左手再次握起重剑，纵然他可以用左手使剑，可绝不是程离对手！
　　曹岐的双目通红，耳畔的鬓发散落凝望着程离：“再过不久她便可以晒晒太阳了……”
　　程离心中只有古怪的痛意浮上来，她沉着着嗓音问：“那她口中的人便不是人么？只有你的妻子应当活着，那她手下的亡魂又该谁来祭奠？”
　　她一闭眼，周建洛与容桂夫妇惨死的景象便萦绕在她脑海里，明明方才夫妇二人还在为他们煮糯米圆子，说好了要多加糖酿……
　　“她吃了多少人，你数得清么？他们也是别人的妻儿丈夫，母亲父亲……你的善心又何曾为他们开过？！”
　　曹岐的黑眸之中有化不开的苦涩：“我只是舍不得啊——我什么都没有了，不能失去阿菁！”
　　他出世而来便在红尘里踽踽独行，父母在幼年之时离他而去，宗派也因他天资奇高却不受挥使而将他排挤逐出，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剑术，也要被众人唾弃！
　　大道三千，难道唯他一人逆流而行么？！
　　他这一辈子刀光剑影之中走过，茕茕孑立之间好不容易寻得一抹温暖，可苍天最后也要将此残忍夺取！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离他而去！
　　他大喝一声，重剑便斜飞而来，刀刃直取程离命门！
　　寒光闪烁，卷起尘沙漫天！
　　鸿钧剑气一动，无形的罡气便将他左手的重剑弹开，而曹岐本人也被震出了十步开外，砸落在地发出巨响，曹岐捂着胸膛，口中闷哼出一口血来，黑衣尽湿。
　　“夫君……”元菁挣扎着一步一步朝他爬过去，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阿菁……我的心好痛……”泪水顺着他的眼角滑落。
　　元菁抬手，抚上他凹陷的脸颊，他的眉目已因为岁月和杀戮变得沧桑残忍，但双目流转之间依然还夹杂着对她的爱意。
　　“不要再动手了……”
　　“夫君……这么多年，辛苦你了。你为我付出太多，可是阿菁只是一个凡俗女子，无以为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多谢你这一生对我的好，我如今比什么时候都要清明，思来想去，我猜……我应当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她的衣裙沾染着尘灰，乌黑的血逐渐凝结，犹如中箭濒死的白鹭。
　　元菁微微笑着，双眸之中透出少女的纯真来：“若是真的有来世……咳咳……我们再做夫妻……只是这辈子我们杀孽太深……有愧众生……”
　　元菁笑着笑着便哭了，她轻轻抹去曹岐眼角的泪：“哎……你那么怕黑，正好我先入阴曹地府……到时一同将你的杀业代了，这样，你就不会怕了……”
　　她的掌心握住曹岐流血的臂膀：“你要……你要等等我……”
　　元菁微微朝他笑着，双眼之中流露出从前作为凡人的温柔缱绻，她的手背一寸寸发灰，青白的皮肤上涌动着黑紫色的纹路，那是皮肉下的污血在一寸寸爆裂。
　　“阿菁！”曹岐低吼一句，可是却怎么也阻拦不了，他眼睁睁看着元菁化作了一滩血水。
　　从前的那一身白衣早已经淌在了污血之中，一寸寸被染红，曹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悲怮若困兽，世上唯一爱他的人也终于离他而去！
　　曹岐的右手已断，他几乎也再不可能使剑，他躺在地上放声大哭。
　　耳畔的呼啸声未停，高庭煜正与那黄衣邪祟缠斗，她明明看起来如此瘦弱，力量却十分的强大！
　　高庭煜被她所伤，但是伤口却无限次的愈合，他的额角缓缓淌下一行血迹，沾湿发鬓。
　　她的实力早已超过小朔月！
　　朔月级别的邪祟高悬在他头顶，他每一次挥剑都都要花费巨大的心力。
　　无数的红绳犹如水蛇，缠绕上他的脖颈，另外一些的红绳将他倒吊起来，高庭煜的脸憋得青白一阵。
　　那黄衣邪祟歪了歪脑袋，面具的笑容不改，幽幽道：“竟杀不了你。”
　　下一刻，六条笔杆粗的红绳涌往高庭煜的胸膛前猛地穿透而过！
　　红绳穿过高庭煜的胸膛，丝线上带着淋淋血迹，血珠若璀璨的红宝石一般一滴滴滚落下来。
　　高庭煜目光一怔，透骨穿肉的痛苦让他几乎无法抵抗，他闷哼一声，鲜血便顺着他的唇齿间涌流。
　　他握着玄烛的手微微发颤，纵然他跟着程离学过几分道术，也知晓自己并非凡人，可当他真正面对上朔月的邪祟时候，他却发觉自己的处境却是这般难堪！
　　他回想起从前在公主墓遇见的镜渚阁的一伙人，他们竟然融合了人的修炼功法，又融合了邪祟的不败身躯，那种力量若是最后达到顶峰，又该是多么强大啊！
　　程离的双眼模糊，她在破境之时强出剑意，杀敌一千，难免自损八百。
　　可是，当她微微抬头一寻高庭煜之时，眼神又清明了起来！
　　远处有一栋破碎的楼宇，尘土飞扬，那黄衣女童悬在其上，她身后的红绳若枝桠一般，缚住许多小怪，有些小怪在刹那间变作干死，而有些还抖动着肩膀微微挣扎着。
　　红绳犹如一个收集的落网，而她对面是一个倒吊着的紫衣人。
　　那人的脖颈上缠绕着红线，一只脚被绳子倒吊起来，数条红绳穿膛而过，他紫衣翻飞，黑发垂落若瀑布，在高空处微微的荡悠着，看不出生死。
　　程离鼓劲力气朝那处跃去！
　　她连出三道剑，只感觉连臂膀都在发麻，急火攻心之时又感觉喉间涌动了一口鲜血，她强忍不住，喷了一口血雾出来。
　　鸿钧传意告诉她，她强行突破之时出剑，若是再不停下，恐怕经脉俱损！
　　程离摇摇头，她不敢倒下。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邪祟伤害这些生灵。
　　那黄衣女童远远的望见了程离，还瞧见了她手上的那一把剑——鸿钧。
　　据说这是九百年之前的真仙佩剑，无数邪祟在刃下而死，尽管藏锋百年，但如今宝剑出鞘，挥舞之间依旧涌荡着森寒的戾气！
　　留给她选择的时间不多，纵然她将这些活着的精怪都吸食，若是集中力量背水一战，真心能从鸿钧剑下逃脱吗？
　　她隐约有些试探，无数红绳一分为二，极速朝那跃来的白衣人攻击而去，鸿钧剑只是轻轻抬手一挥，竟然将她骨肉精血化作的红绳给斩碎了！
　　她既然不能近身，便将高庭煜捞过来，当作自己的筹码，黄衣女童抬头仰望着穹顶，无数根红绳犹如触须爪牙一样拱起蓄力，若一把弓弦！
　　苍蓝色的水波在头顶涌流，偶尔透下粼粼光亮，游鱼四散，水荇杂糅。
　　她心想自己并非是不可敌鸿钧剑，毕竟持剑者如今早已将摇摇欲坠，难道又要抽空来保护这一众小怪么？
　　只是若是硬碰硬，最后怕只留鱼死网破的结局。
　　程离紧紧跟随着那邪祟的身影，黄衣邪祟纵然背后有无数巨大狰狞的绳网，但是移动速度却非常快，只是她落脚之处皆受鸿钧剑气破碎！
　　脚尖落下之处，皆在下一瞬崩裂开来！
　　黄衣邪祟用红绳卷着高庭煜的腹部将他连带而走，一道淡黄色的波光在穹顶流转，倏尔复现。
　　她的目光捕捉到一刻脆弱，身下红绳高高拱起，十几条红绳拧成碗口粗，犹如参天大树的根系，在地上崩裂出一处巨大的深坑，而她的影子直奔穹顶之上！
　　程离又是一剑！
　　纷纷扬扬的红绳破碎，抽搐几下便零落在地，化作一道血迹，黄衣邪祟头也未曾转来，只是立刻收起背后的巨大红绳，高庭煜突得从高空中坠落！
　　程离惊呼一声，眼见那邪祟离穹顶越来越近，她已舍下高庭煜奔走，穿透波纹朝岸上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