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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年期满 ...

  •   陈成困意全无。
      他“噌”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拽开卧室的门,快步走到餐厅的橱柜前,拿起那瓶还剩小半截的杰克丹尼,往杯子里倒了一口,一仰脖,灌进了嘴里。
      没用可乐调制的杰克丹尼,像一杯烈性毒药。他没喝过毒药,但觉得那个味差不多就是烈性毒药。他的嗓子开始冒烟,胃在灼烧,□□也瘙痒起来。没准备闹事儿的痔疮像被插进了一颗铁钉,肿胀着向外突围。
      痛感消解了部分焦躁。
      陈成感到脑仁疼。他轻轻地、侧歪着身子坐到餐桌前。闭上眼,低下头,抬起双臂,用大拇指使劲儿揉着太阳穴。直到手腕酸痛,手才慢慢拿开。
      看着窗外被黑暗笼罩的世界,陈成心里一片茫然。在和妻子分居两年期满之际,他为自己的得意忘形、凭空虚构出那么多无益于解决问题的鸡毛蒜皮感到愧疚和苦恼。
      说什么四十不惑,四十简直有太多的惑。困惑,诱惑,情惑,惑惑相逼。
      四十岁之前,陈成性格平和,爱说爱笑;四十岁之后,陈成变得易怒,冷漠,不苟言笑。这一切变化,都是拜狗日的生活所赐。
      生活倒没有变得一地鸡毛。
      对陈成来讲,生活变成了一条河。一条不适合他这种只会狗刨的人游的河。
      刚下水时,河水还是那么清澈、湛蓝,就像门口的母亲河,即使狗刨,也能找到遨游的乐趣。谁知游着游着,母亲河变成了流沙河。水流湍急不说,还泥沙俱下,杂草丛生,污秽满盈。他越游越吃力,越游越疲惫,但就是上不了岸。只能在河里拼命狗刨、拼命挣扎。就在他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时候,前方河水出现了分叉口。
      陈成觉得,那个分叉口,就是眼下他和柳萍的“分居两年期满”。
      这个“分居两年期满”,就像刑满释放的日子于劳改犯,他着实盼望了好一阵子。现在想想,他的得意忘形是有情可原的。
      但在虚构完那些盲目乐观和盲目悲观的场景,进行了深刻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之后,他终于清醒地认识到,把 “他等来了分居两年期满”比喻成“劳改犯等来了刑满释放的日子”并不准确。劳改犯刑满释放,真正意味着一种生活结束,另一种生活开始。而他的“分居两年期满”,不过是获得了法律的支持,有了结束婚姻的可能。离婚能不能成为现实,尚有太多不确定因素。
      也许,前方仍有一场恶仗等着他。
      这也正是他等来了两年期满,兴奋之余心情依然沉重的原因,一如他两年来的煎熬。可以肯定,未来他的《离婚协议书》里,绝不会出现“一别两宽,各生欢喜”的豪迈。能有一句“再见,各自珍重”,已属了不起的大度。
      眼下当务之急,是促使柳萍同意离婚。此乃第一步。柳萍同意离婚之后,还有很多心惊肉跳的问题埋藏着“杀声四起”的隐患,比如财产怎么分,孩子谁来管,债务如何切割……此乃第二步。至于第三步,取决于第二步的解决程度。如果顺利,第三步就可以直接去民政局领离婚证。如果出现插曲,那就真得要上法庭分个高低……
      如此看来,离婚他妈的是个系统工程。中间有一个细节没处理好,都会影响整个离婚大局。
      陈成感觉像有个什么东西压在了心口,身上不自在。唉,最好别上法庭。
      打官司,他这辈子还没有经历过,但知道那种事儿一点都不好玩儿。真要打了官司,他和柳萍势必会反目成仇。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即便是离婚,他也有自己期待的模样:彼此祝福,不做夫妻,但仍然是可以沟通的朋友。
      他知道自己没这么好命。
      想想那能刻入他们婚姻史册的三次爆吵,每次都到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地步,每次都恨不得把对方“剥其皮、啖其肉、唆其骨”,每次陈成都把“离婚”挂在了嘴边,柳萍也把话说得一次比一次恶毒。感情的伤口已经露出了白骨,愈合了也会留下一个大疤,何况一直没有愈合。怎么可能友好分手?
      他模糊记得,每次提出离婚,柳萍都没有反对。有一次,她甚至明确说出“孩子考上大学就离”,这应该是这个女人经过思考后的确凿言论。
      但陈成觉得,真没必要等到女儿考上大学了。
      六月下旬,女儿要中考。秋天就上高中了。转过年,孩子就十六岁,个子已经快赶上他了,像个大人了。这些年,孩子已经见惯了父母之间的争吵和冷漠,再等三年,也不会抹平她内心的创伤。况且他和柳萍已经分居,在女儿眼里,父母不再生活在一起,跟已经离婚有什么两样?
      顶多了,他再咬牙坚持一年,给他们的婚龄凑个整数。
      结婚二十年离婚,比结婚十九年离,听起来规整,实施起来会更让人踏实吗?陈成一阵恍惚。
      掐指一算,今年已经是他们结婚的第十九个年头。2003年4月20日,那场婚礼是在“非典”即将全面爆发前举行的。始于“非典”,难道终于“新冠”?这真是他妈的太有象征意义了!陈成突然意识到自己和柳萍的婚姻跟病毒有如此大的巧合时,心里一阵惊悸。原来冥冥中早已注定,这是一场开头和结尾都有病的婚姻。
      病入膏肓趁早决断。早死早托生。
      ……
      陈成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砸到地上。胸中猛然升起一股悲怆之气,冲入气管,冲向鼻腔,鼻翼战栗,在这个静得出奇的深夜,他竟然不受控制地抽泣起来。
      他和柳萍上大学时谈恋爱的画面冲进脑海。那时候,他一会儿见不到这个女人,心里就会没着没落;那时候,他是可以为这个女人付出一切的,包括自己的生命。毕业后,柳萍回了赵都,他留在东垣,相隔三百华里,每天都要煲电话粥;有段时间,每周柳萍都要背着父母偷偷跑到东垣跟他约会一次;他生怕寻呼机里柳萍发的信息被误删掉,然后一条一条地摘抄到日记本上……二十年,仅仅过了二十年,爱人变敌人,爱情变仇恨。在小区里碰见,他和柳萍已然形同陌路。不,那不仅仅是形同陌路,每次碰面,两具躯体里,都隐忍着一种“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杀气。
      一份曾经那么炽烈的感情,何以变得如此冰凉?
      而一旦拿到离婚证,这份冰凉也将不复存在——他不再跟这个女人有任何关系。
      无声抽泣变成了失声痛哭,陈成难以自抑。
      一个四十六岁的中年男人,哭得那么伤心,像贪玩的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玩具被汽车碾碎……不,更像是留守儿童眼睁睁看着父母的背影远去……不不,那种痛哭,应该是涉世未深的少年看到了无法接受的惨象,那里面分明有一种未知的恐惧。
      人世间这种“始爱终恨、相爱相杀”的情感,他接受起来明显有些吃力。
      气流不停地冲击着气管和鼻腔,他的身体不停地震颤着,在血液向大脑充盈又掀起一波高潮时,气流终于幻化成了“啊”地一声巨响——他长长地吐出了那口挣扎之气。
      哭声戛然而止。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要离婚。都是没法的事儿。
      刚刚的痛哭,就算是一个仪式吧。
      一个告别的仪式。
      一个向过往告别的仪式。
      一个向即将结束的二十年婚姻告别的仪式。
      离婚,这道中年危机里最难的考题,没有满分。在刀光剑影中少见一点血光,能保证恨不加量仇不加码,陈成觉得,那就算及格。
      愿老天爷保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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