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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天火将降》

      01
      唤渡平生没杀过人,因而在下毒之际,双手不免微微发抖。她悄悄回头,身后的鹭舟没有察觉,只是回望她时带泪不忍,几度欲言又止。
      他是反悔了吗?唤渡不禁也泪叹:“狸奴,你怕吗?”
      鹭舟却摇头,上前与她分饮毒酒,以示赴死决心:“死也要和你一起。”
      “但你分明哭了。”唤渡很不解,指尖拂去他的泪珠,于唇口舔舐这湿意。临死了,她很为他忧虑:“你与妖女同死,再无清白可言,你真的甘愿吗?”
      然而这般忧虑显然无用,他早已痛快饮下毒酒。那样义不容辞,明明不该。唤渡怔怔,从没想过平生杀的第一人,竟是她的狸奴。
      看着他熟悉的面庞,唤渡笑叹:“哎,你这样傻气。”
      从前,她是光明教圣女,至尊至贵,教徒数万。现在沦为阶下囚,人人看轻,人人践踏。唤渡是在一次逗猫时,忽然想到以死解脱。
      鹭舟是她的侍臣,极力劝她。他说,大不了我们拼死突围。
      但她问:“不死,他们会放过我吗?”
      她活着,就是吸引□□教徒上钩的诱饵,如此便宜,他们怎肯轻易饶过她?
      主臣二人面面相觑,苦思不得良法。唤渡心想,难道余生都叫她活在敌人的禁锢之下,乞求他们垂怜?不,圣女的尊严绝不容许她苟活,外面的教徒也会对她灰心。
      眼见唤渡死志已定,鹭舟也干脆,立志陪她同死。
      药物生效,她看着他慢慢倒下,伸手以暧昧的姿态拥抱:“狸奴,其实你若不甘陪我殉死,我绝不强求你。”
      因她这质疑,鹭舟喉中哽咽,难以自抑:“唤渡,我千般甘心,万般愿意…”
      ——只是,只是。
      我实在于心有愧,不该诱你至这万劫不复的死地。
      幸得,此身同死,以期赎罪。
      他靥足地睡去,唯留唤渡满目怜悯,极为缱绻地碰了碰他的脸。

      02
      同样有一双手,温柔不舍地抚摸他的脸颊。鹭舟微微犯困,一个妇人在他耳边饮泣:“他还那么小,老爷,不能让他去送死啊!”
      “不然怎么办?若不拿他狸猫换太子,溪津怎么活?”
      “溪津只是你侄子,他可是你亲儿子!”
      老爷长长叹息:“大兄于我有恩,我不能对他唯一的血脉见死不救。”
      妇人呜咽地哭,鹭舟睁开眼,努力想要看清他们,然而视线一变,身周忽然变得寒冷。他浑身肮脏地在雪地爬行,面前有人停马留住,拿鞭子支起他的下巴。
      那男人衣着华贵,有十分妖艳的容色。他探究地笑:“有趣,你在雪地爬了三日未死,曾学过内家武功?”
      鹭舟不吭声,男人丝毫不见怪,鞭子一卷,将他甩上马背。马驮着他前行,鹭舟只记得颠簸了许久才停下,他抬头滚落下马,四周传来奚落的笑语。
      “右护法,您带回一个脏兮兮的少年做什么?”
      光明教右护法笑说:“那位近日不是总嫌没趣吗?这小子命硬,孝敬给她老人家玩玩。放心,玩不死,不会败她的兴。”
      鹭舟本以为有了生机,乍闻此言,心底沉重。他暗觑着,他们谈话尚不注意他,于是猛然从地上跳起,飞身逃跑。不料,一只长鞭卷来,将他狠狠摔落在地。鹭舟不甘,再三挣扎,却被右护法一脚踩住,耻辱地屈身在地。
      右护法很兴奋:“不错,脾性也硬气,一定合她的意。”
      绝对的碾压使鹭舟绝望。他的脸贴在地面,忍泪不语,忽然,一双洁白如新的鞋从远处走近,在他眼前停下。周围众人都肃然,右护法仍笑着,以哄小孩的语气:“圣女,这是献给您的侍臣。”
      年轻的圣女看了一会儿:“他好脏。”
      鹭舟受辱,冷不丁挣扎起身,狠狠撞向她。唤渡猝不及防,被他扑得摔倒在地,她呆呆地抬头,面前这少年有她未曾见识过的最污秽的面庞。但他还有着如困兽一般鸣呜的双眼,其中怒愤与不甘,顿时让她想起那些遗弃于山中的野猫。
      鹭舟昂首,等待处置。
      未想,唤渡突然咯咯直笑,低头俯身,轻轻为他擦拭面上的尘垢。
      鹭舟浑身一震,望进她眼中,却见她欢欣雀跃:“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狸奴。”

      即使鹭舟不肯为奴,身陷这光明教内,也只能任人宰割。好在,唤渡并不如传说那样可怖,敢止小儿夜啼。她也才十四岁,多数时候独自安静,鲜少顽劣。她不召见时,鹭舟就与其他侍臣一同修习武功。然而,每每当她召见,她都要屏退四下,留他一人在面前。
      起先鹭舟很警惕,但唤渡不以为意,总是以逗猫的姿态动手动脚。兴致起时,她伸手挠他的喉结,再三许诺:“狸奴,你想要什么我都肯给你。”
      饶是鹭舟不信,经年累月也听得动心,终于有次回应:“我想要离开。”
      唤渡却摇头:“除了这个。”
      鹭舟死心,心想除了这个,只剩大仇未报,然而也耻于向她开口央求。
      后来教中比斗,他发挥出色,光明教内有长老出言讨要他。右护法拦下来,避人耳目时才笑说:“侍臣多的是,哪里非他不可?诸位长老,他可是圣女的玩物,别去惹她不开心。”
      当然外人不知,只道他在圣女面前多有受宠,纷纷妒羡。
      鹭舟坦然接受,然而心知肚明,冷冷发笑。
      在圣女眼中,他不过就是一只猫一只狗。
      是她的狸奴,玩宠,禁脔,囊中物,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他这样告诫自己。

      03
      某日,右护法现身,提醒他:“如今你得圣女钟爱,在教中平步青云,可莫忘当初是谁救你于雪中。”
      光明教近年因教主闭关,音信全无,左右护法争权夺势,闹得满教上下血雨腥风。右护法渐渐势弱,这时着意拉拢,在鹭舟意料之中。
      因为圣女对一切置身事外,陌不关心。
      但也许,她肯听信他这近宠的谗言?
      右护法意欲挟恩图报,但鹭舟没说,如今活着,不见得就比当初死了更痛快。他冷漠抬眼,只问:“需要我做什么?”
      似赞赏他识时务,右护法笑了:“请说动圣女为我造势,或将她拉下神坛。一切,悉听尊便。”
      鹭舟默然,转头离开。
      再走进圣女宫中时,唤渡支着书,状似埋头苦读。鹭舟一哂,伸手拿去,果然见她还酣睡未醒。光影骤变,惊动她迷蒙地张开眼,小声埋怨:“狸奴?”
      鹭舟没理她,先将事情如实相告。
      她眼睛瞪得圆亮无辜,咯咯地笑:“狸奴,你要怎样才能将我拉下神坛?”
      鹭舟回想,右护法语气暧昧,显然不怀好意。渎神,或许是唯一途径。而他独占优势,不然别的谁不行,何必笼络他?
      可惜了,他们全然误解。他和圣女从不是那样的关系,但鹭舟无心辩解。
      唤渡半撑起身,手搭在他腰上,挠他的痒痒:“哎,你干嘛不答我话?”
      鹭舟喉头一紧,按住她手不许乱动。他最见不得她这般模样——明明作恶是她,顽劣是她,偏因不通人情,倒显得这人至纯至洁,恍若神明。
      神明此刻低头伏身,含笑掸去他衣上灰尘:“狸奴,你又生气啦?你最近真爱和我闹脾气,明明我对你千依百依,就没有不允的。”
      觑见他脸色,她立刻想起来,又懊恼地赔笑:“当然,除了不许你离开。”
      初见时,她也低头俯身,为他轻轻擦拭污脏的面庞。那种怜悯的温柔的神光,他曾甘愿奉为惊鸿一见。此生慈悲是她,然而,他早该知道,最残忍的也是她。
      鹭舟哑声问:“为什么不肯放我离开?”
      唤渡不解:“你永远陪着我,这样不好吗?”
      “唤渡,我没法永远陪着你,也不该,以这种身份相伴。”
      鹭舟简直要恨她不解风情。最恨是她从没恶意的高洁,和毫无爱意的垂青。从前心事被作弄,一度叫他恼羞成怒。终于现在他认命了,她就是这样无情。
      鹭舟满面阴郁,闷闷不乐。唤渡看他许多眼,他也一味扭头不应,她只好绕过案前,到他身侧陪坐:“狸奴,那我应该许你什么身份,你才肯永远陪伴我?”
      他一时不答,唤渡小声试探:“情人?”
      鹭舟猛地看向她:“你从哪里听来的?”
      唤渡显得坦然:“他们背地里都说你是我的情人,狸奴,到底情人是什么?”
      她求知欲极盛,目不转睛等他的答案。鹭舟面上发臊,几乎坐不住了。最后,他板着脸说:“情人会摧毁你的一切。”
      “怎么摧毁?”她眨眨眼,靠得更近,尚且天真无邪。
      她的呼吸就在咫尺,香气馥郁,鹭舟心猿意马,低头舐咬她的小嘴。唤渡感觉很新奇,软在他怀中笑咯咯。她伸手点他的唇,笑称,小兽。
      呵,小兽。他呼吸一重,狠狠吻上她,离奇愤怒了。

      狸奴,她以往就惯这样称呼他。
      旁人以为爱称,但鹭舟常不忿。
      内心的欲望在叫嚣,他绝不甘于做一只猫一只狗,只予她逗玩的余地。

      04
      “狸奴,我情愿被你摧毁一切。”
      唤渡情不自禁地与他拥吻,犹不知足。她认为,她已全然明白情人为何物了,难怪旁人见了他们,眼中总是暧昧。
      然而,鹭舟回避了目光,显然不相信。

      月余后,江湖上掀起围剿光明教的浩大声势。
      唤渡照旧不理教务。若是往常,鹭舟也懒过问,但这一次他难得提出意见。他对右护法说:“无风不起浪,当下该请圣女出巡,安抚各地教众为要。”
      右护法正被压制得厉害,顾不上管,挥挥手让他自行安排。反正,请不请得动圣女,要看他的本事。
      唤渡本来可有可无,一想到有他同行,欢欣雀跃答应下来。
      为防无故生出祸端,他们秘密出行,随从不多。为此,唤渡很高兴,她常年闷在圣女宫中,身边不是鹭舟,就是无趣的侍臣,从未见过这凡世的繁华。她一路上东瞧瞧,西看看,什么都好奇。
      鹭舟却不同,显得比平日紧绷。尤其在他听见武林议论纷纷,谈及新上任的崔盟主意图攻克□□之后,面色更加苍白。
      他几乎是自言自语:“此次讨伐声势不小,不知右护法他们有什么应对之策。”
      唤渡不在乎,不过既然他有兴致,也就随口一说:“我爹说,那只花孔雀倘若肯收心,倒是做教主的好手。可惜,他一定栽在女人手上。”
      她父亲正是光明堂鼎鼎大名的教主,日前闭关已久,不知会否现身救教?鹭舟打起精神来,问:“教主闭关多久结束?”
      鹭舟不是外人,唤渡也不瞒他,直言:“他死啦,说闭关,不过是唬人的把戏。”
      光明教迟迟未有合适的继任者,因此她父亲在临终前嘱咐,隐瞒他的死讯,只对外说他常年闭关不出,至少施与威慑。但长年累月,到底瞒不住风声,这才使得教中人心浮动,左右护法争权日盛。
      就算是英明一世的光明教主,也无法遏制在他死后教中内斗不断。
      鹭舟惋惜,看见了她,忽然又问:“为什么教主不扶持你做继任者?”
      “我不行的啦!”唤渡连忙摆手,笑嘻嘻地说:“我爹他说,我天生七情六欲不全,冷血至极,如果将光明教交给我,迟早断送在我手中。”
      她自觉此言是为逗他一笑,但鹭舟听了,面色微沉,一言不发。
      她纳罕,却一瞬间福至心灵,突然了悟。
      于是小意探问:“狸奴,你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恐怕他幼时家族蒙难,才最听不得这些。
      鹭舟淡淡地:“小时候?我早忘记了。”
      交谈间,有人冲撞唤渡,鹭舟下意识紧紧圈她在怀里,怒目瞪视来人。忽然,衣袖被轻轻牵动,一低头,唤渡正含泪看他。鹭舟慌神了,四下查看:“你哪里受伤了?”
      唤渡慢慢摇头,只问:“狸奴,那你会忘记此刻,忘记我吗?”
      她以前不会理会这些,因为绝不在意。鹭舟漫无目的地乱想,教主说得很对,她天生少七情,冷心冷血,才能在亲爹死后也不表现悲伤,成功瞒过许多教众。
      现在却心慌意乱,显而易见,只是为他。
      鹭舟忽然一呆,耳根发红,支吾着偏开头。
      他很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发紧,已然无言以对。

      05
      因唤渡一路贪玩,鹭舟陪她在江湖逗留许久。他偶尔劝她:“说好此行是为安抚教众,不可再耽搁了。”
      唤渡恼道:“他们有什么好见的?既不如你好看,也无趣。”
      鹭舟劝得多了,她不理会,索性不说了。
      近日唤渡馋上吃外面的小食,打发随从去买。不料,随从慌乱跑回,语无伦次地:“圣女,不好了,人人在传崔溪津他们攻进了圣教!”
      唤渡彼时正与鹭舟说来日见闻,语笑嫣然,当即仍未止笑:“哦,左右护法他们呢?”
      “左护法护教身亡,右护法不知所踪,属下尝试联系,然而教中兄弟们也失去音信,多半凶多吉少!”
      唤渡难得一愣。鹭舟不禁站起来,面容凝重:“我与他们出去打探消息,唤渡,你待在屋中不要乱走动。”
      唤渡乖笑:“好,狸奴,我就在此处等你。”

      却只等到他一人再回来。
      鹭舟满身染血,气弱倒在门前。唤渡临月夜望时才察觉到他,一霎那惊慌,手足无措。她费力将鹭舟搬动进屋,鹭舟睁开浸血的双目,无神地看她一眼。
      唤渡连叫他几声,他终于醒神。鹭舟嘴唇嚅嚅,勉强撑起身子,单手压在她肩上:“光明教不成了,内斗致使教中空洞无防。左护法确已身亡,右护法也给人暗算,失踪无迹。他们放话,要将教众赶尽杀绝,连我们也遇上围剿,其余随从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了。”
      唤渡哭着笑:“你活下来就好!”
      鹭舟垂下头,不敢看她。
      唤渡不顾血污,上前拥紧他:“狸奴,我们逃吧!”
      鹭舟一震,抓紧她的手:“他们害得全教上下血流成河,唤渡,你不欲复仇吗?”
      唤渡摇头:“世事无常,存亡不过是天道轮回。我没有心气图谋复兴,何况,你陪我亲临江湖多日,世人多不耻与我们相提并论,称我教众坏事干尽。虽然我从前不知,但想必确是实情,既如此,兴复了何用?”
      她给人印象一向是不理世事的提线木偶,竟也独自思索过这等大事。鹭舟像是重新认识她一遍,无奈这样的认知更令得他痛心难耐。
      他脱口而出:“我们逃亡,唤渡,我情愿永远追随你。”
      此情此景,唤渡却突然心怯迟疑:“狸奴,万一我连累你,怎么办?”
      “是啊,该怎么办才好?”见她含泪的面庞,鹭舟的心慢慢坚定,伸手与她十指相扣。他向她表明决心:“可是唤渡,就算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不介意相随。”
      唤渡紧紧回握,含泪一笑:“你说的,你要记住!”

      唤渡帮鹭舟包扎伤口,两人趁夜逃亡。
      她与鹭舟扮作寻常夫妻,掩人耳目,然而,好几次险象迭生,差点没命相见。因为江湖上发出追杀令,要悬赏她的人头。
      唤渡时常不解:“我从不管教务,他们要我人头,又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她活着,光明教就一日不死,永远有死灰复燃的可能。
      因为圣女名衔,足以呼风唤雨,吸引教众投靠。
      杀了她,则可以以儆效尤,震慑宵小。
      唤渡不知,不只是正派人士,许多光明教众也一直在尝试联络她,意欲等她振臂一呼,光复圣教。
      但她心思单纯,很少深思。
      鹭舟自然也绝口不提,怕她动摇。

      可是,逃亡的日子总有尽头。一日清晨,唤渡走出门,一个男人在院中独坐。
      他自斟自饮杯茶,闲闲喟叹:“光明圣女?竟给你逃到这里来。”
      唤渡看着他:“你是谁?”
      他已看见她身后那人,于是站起,笑说:
      “久违,我是崔溪津。”

      06
      身后,鹭舟挺身而出,抖出剑尖,与他对峙。
      崔溪津凝眉,望着他,一时讶异:“你要阻拦我?”
      鹭舟一如既往不发一言,只是面色极冷,使劲将她往后藏。唤渡察觉他的手微微发颤,却仍旧僵持着不肯退步。
      来人气度不凡,绝非虾兵蟹将,竟来亲自诱捕。唤渡担忧刀剑无眼,忍不住叫道:“狸奴小心!”
      崔溪津若有所思,只觉好笑:“就为这妖女,你甘心永远躲藏?”
      鹭舟硬邦邦地说:“她不是妖女。”
      崔溪津无奈:“管她是妖是孽,外面早布下了天罗地网,如今由不得你!”
      鹭舟怒喝一声,劈剑斩去,崔溪津似乎料之不及,一面回避,一面与他交手。就在此时,墙外跳进七八人,一起围攻唤渡。鹭舟顿知自己上当,待要回救,却被崔溪津牢牢缠住,分身乏术。
      眼见唤渡力竭失势,被团团围住,鹭舟不由得红眼,手下用劲更狠。崔溪津面色不豫,一一回剑,低声提醒:“别忘记你是谁!”
      鹭舟一时恍惚,连退几步,随即握紧剑柄。
      他当然记得。
      因为她曾说过,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狸奴。
      为这戏言,从前多么不甘,多么怒愤,而现在就有多懊恼,多庆幸。
      鹭舟苦涩却自得,抬眼,看向对面那久别重逢的面庞,再次劈剑而上。
      “我是狸奴,此生只是狸奴!”

      最后,唤渡出声,叫停两人斗争。
      她说:“我跟你们走。”
      鹭舟奔到她身边,两人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紧紧相拥。崔溪津冷眼旁观,伸手做了请的姿势:“圣女,请移驾。”
      崔溪津一应礼待,将他们安置在一处别院中。尽日清闲无事,胜过先前逃亡的年月,不过唤渡仍见清瘦。
      有日,她突然闷闷不乐:“狸奴,以前我囚禁你在身边,真是一点也不体谅你。幸好你从没怨过。”
      怎么没怨过?不过当时未知此乃情怯。
      鹭舟为她拂去发上落叶,笑叹:“还好你不坏,总算良心发现。”
      唤渡被逗笑,暂时抛开烦恼。又过了一阵子,她悄悄来跟他说:“狸奴,教中有人联络上我,约定好三日后就来救我们。”
      她眼睛发亮,兴冲冲地要逃离这樊笼。
      鹭舟的心却在下沉。他对此完全不知情,想必崔溪津有意支开他,独诱唤渡上钩。
      很难说这不是陷阱,鹭舟有心想劝,却也不忍使她败兴,于是点头:“好,不管怎样,我都陪着你。”
      反正或死,或生,约誓不改。
      到那日,唤渡早早醒来,收好贴身行囊。
      鹭舟陪她坐于廊下阶前。有只野猫衔花而来,唤渡见了,一手将它抱于膝上,熟练地逗弄。野猫难驯,张牙舞爪地扑空,唤渡想起什么,偏头向他突然灿笑:“你小时候也像它一样。”
      “和它一样脏吗?嗯,第一面见我,你说我好脏。”
      思忆旧事,鹭舟仍计较得很,却捉起脏兮兮的野猫,轻轻丢开。
      唤渡面上一红:“狸奴,你怎么误解我?”
      她明明说的是那日初见,他狠狠扑了她一个满怀。她当时就想,这人像极山中的野猫,即使被人遗弃了,也依然野性难驯。可她,想要驯服他。
      她含羞的模样太诱人,鹭舟忍不住亲她的脸颊:“但你却笑了。”
      他的吻痒痒的,缠绵至交颈,唤渡一边笑着躲,一边又好奇:“咦,狸奴,我当时为什么会笑?”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但已不重要了,鹭舟心想。
      神迹既现,就当是她的垂怜,为此,他甘之如饴。

      07
      唤渡躲来躲去,还是躲进他的怀里。
      两人软语厮磨,絮絮不断,日上三竿,忽闻院外人迹嘈杂。是救兵来了!唤渡心喜,与鹭舟携手跃上院墙。
      无数教众血战。果然崔溪津早有预料,布下层层防卫,请君入瓮。
      唤渡提剑,闪身进去:“狸奴,我们也与之一战!”
      鹭舟紧随其后,小心护卫。光明教众见了唤渡,一下子精神焕发,齐齐呼喝道:“参拜圣女!今日誓必安全护送您离开!”
      唤渡感动,承诺:“大家一起离开!”
      圣女从前一惯是笑面冷意,绝不讲安抚的话语。这次现身却态度大改,令得许多教众两眼泪花,士气高涨,更加卖力。
      饶是崔溪津布满防卫,也给他们连连冲退。渐渐,唤渡快要与教众会合。
      光明就在眼前,连鹭舟也意外,禁不住要松口气。
      岂料,崔溪津大手一挥,四处高地登时冒出密密麻麻的弩弓,箭在弦上,只待一声令下。鹭舟最先察觉,当即扑倒唤渡,一齐滚至石阶后藏身。
      唤渡立刻大叫:“全部避让!不必管我!”
      教众齐齐回应:“今日机会千载难逢,不救出圣女,我等绝不后退!”
      话未毕,长箭凌厉破空,贯穿他们身体。一霎那,惨叫声不绝于耳,彷佛人间绝境。而他们犹自挣扎,向着她的方向突围。
      鹭舟下意识去捂唤渡的眼睛,可惜迟了。
      她已经呆住,目光无焦,泪流满面。
      为那些前仆后继、悍然赴死的教众。
      她很想问为什么?今日不成,大不了再等来日,保有一命总不算坏。但最天真的她也终于明悟,崔溪津等人绝不会放过光明余孽:只要她在这里,永远是教众们的修罗之地,引诱着他们来救。
      他们自然想得比她明白。
      成败就在此一举,所以宁死也不退。
      唤渡浑身发震,伏身在地,泣不成声。

      这惨剧不知何时收了尾。只剩唤渡失魂落魄,成日抱着猫独坐,连鹭舟叫她,也常充耳不闻。
      鹭舟很担忧,跑前跑后请来名医问诊。药是一罐罐地喂下了,但她依旧憔悴,日见消瘦。鹭舟越发自责,愧疚不已。
      后一日,唤渡在他掌心写字。她写得艰难而缓慢,但鹭舟即刻领悟。
      他很想劝止,但若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就不该劝止。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既然她死志已定,他甘愿相陪。可是,先前一战,崔溪津收缴了他们的兵器,院中也安排了守卫,时时刻刻盯着防止他们异动——现在要死也不容易。
      他们苦思无法,唤渡突然想到,有几味草药混食,可中剧毒。
      这事须做得隐蔽,鹭舟于是自告奋勇。
      当然除了他,再没有旁人可担重任。唤渡困局别院,足不出户,但崔溪津并不限制他的出入,甚至很多时候一再宽恕他的无礼和冒犯。
      好在,唤渡向来不理外事,不曾察觉。
      每想到此处,他都承受着无尽的悔恨与折磨。
      可他不敢剖白。
      怎敢叫她知,她的情人当真如愿摧毁了她的一切。

      08
      鹭舟出身武学世家,在他记忆中,那是很繁荣的家族。不过,他的父亲习惯离族而居,鲜少带妻儿回乡探访。即便如此,族中那位天资卓绝的少年,也常被父亲挂在口中,用以激励顽劣不堪的儿子上进好学。
      后来,家族被世敌寻仇,世敌奉上名单,宣称三日之后定然屠尽册上人名。
      鹭舟不在其上,本该幸免于难,但族人个个坚信:“只要溪津活着,必会为我们报仇!”他父亲也因为顾念从前恩情,妥协了。
      为此,情愿献上自己的亲生骨肉,狸猫换太子。
      可到底他母亲万般不舍,悄悄丢他到孤舟之上漂泊,是生是死,全看老天命数,总比任人宰割要好。
      他如母亲所愿苟活于世。在光明教时,他常留意江湖轶事,果不其然,溪津也侥幸没死,还很快崭露头角,一报血仇。
      有些人,天生就该有光鲜的人生际遇。
      而不是像他,伏身做侍臣,永远困于泥沼翻不了身。
      出于一种未知的心态,鹭舟暗中联络溪津,秘密将教中机密透露。而溪津果然也擅于利用,他借此在江湖中名气大涨,年纪轻轻被推举成为武林盟主。
      崔溪津写信来说:“鹭舟,你幼年因我流离千里,孤身受困□□至今,愚兄长愧。今兄已决意率众讨伐□□,虽为凛然正道,亦有私心。”
      鹭舟一呆,原来溪津早知是他。
      信上关怀切切,鹭舟不去理会其中几分真情几分利用,反正□□为祸一方,如若端掉,是大快人心,他从来如此坚信。
      只是,独独算漏心事。
      事到临头,竟不舍她死。

      不舍她死,那便索性给她陪葬。
      此情负债累累,今生已是不够偿还的了,惟愿来生。
      鹭舟含笑,饮下毒酒,沉沉困去。
      再醒来,唤渡已气绝于一旁。
      她的指间,犹勾着一个半垂不落的荷包。堂堂圣女,其实并不工于绣活,困囿于院中偶出成品,总是贻笑大方。因此,她很少当面作绣,鹭舟却知她背地里总是努力专研,指尖被扎了个遍也不停歇。他心疼,也就此取笑:“有什么是我不能见的?”
      彼时她红着脸,强词夺理:“狸奴讨厌,自是不给你看。”
      此刻他心中微动,翻动荷包,赫然见到上面歪歪斜斜绣有“崔郎鹭舟”四字,正是她稚嫩的手笔。
      鹭舟呆滞,脑袋轰然一声。
      原来,她也早就知道。
      所以才舍弃了他,不肯允他同死吗?
      但面上缱绻余温仍在,也许,她只是因为爱他。
      但不管怎样,留他一人独活,注定就要他余生都在爱与悔意的交织中悲痛欲绝——她的慈悲中也是带有一点恨意的。
      而他艰难不敢自辩。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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