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向水而生的树》人声鼎沸沸沸扬扬

19、第十九章：坦白

　　墓地已经选好了，就在宏宇自家田地的南边，那里靠着太平湖，风景绝好。

　　他将箱子搬回了家，不大的箱子搬起来竟然那么沉重，上楼梯时都差一点闪到腰，真是年龄上来了。

　　清点了一下，里面总共有五张照片，三个笔记本外加一个小木盒。

　　宏宇知道，就是当年他曾做给子昂的木盒。

　　打开盒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信件，都是这些年自己写给子昂的信。

　　他把东西归置好，把那三个笔记本拿出来，打开台灯，戴上老花镜，最近眼睛是越发模糊了。

　　他打开其中一个本子，扉页上写着“李子昂故事集”。

　　宏宇会心一笑，看不出来他还会写故事。

　　第一篇的故事，叫做“两棵向水而生的树”。

　　秋夜中，微风飒飒，月亮的颜色反射到窗户前，映下深深的影子，偶有飞机从天空飞过，轰隆隆的声音打破了这平静的夜色。

　　宏宇一字一字地读着：

　　两棵向水而生的树

　　从前有两个村子，这两个村子的人是世代仇人，他们彼此互不往来，就连流经两村的小河都被严格地划分成了两半，谁也不干涉谁。

　　他们之间还有一个奇怪的规矩，那就是两村的男女不准相爱。放到现在，那可真真是千古谬论。可是在那个遥远的年代，就是如此。这就像是一条法律，是决不允许任何人触犯。

　　可是，就有那么一对男女，他们在河两旁相识，也在河两旁相爱。虽然河流阻止了他们俩见面，但是爱情可以跨过距离。就这样，他们在河两旁私自定下了终身。

　　这在现在的我们看起来，绝对算得上自由恋爱的绝美故事，可是在当时，这是大罪。

　　因为古代的人们信奉媒妁之言，任何未经媒人（也就是我们俗说的媒婆）牵线的恋情，都是不被祝福的，而且他们所处的是两个相互仇视的村子。

　　等到他们都到了该结婚的年纪，他们的父母纷纷开始给他们物色对象。可是他们看一个不同意一个，让他们的父母很生气。

　　他们有时候还会按照约定，在河两旁相遇，诉说着苦楚，于是，他们就有了想要私奔的想法。

　　可是有一天，他们正在河两旁说话时，被双方父母抓到，他们哭喊着，他们彼此心疼着对方。

　　就这样，他们之间的恋情彻底被公布出来了。

　　他们的父母受不了闲言碎语，只得逼迫他们再也不准联系，并且要立马娶亲嫁人。

　　可是他们怎么可能会心甘情愿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相恋？

　　这一对可怜的人儿，被逼得实在无奈，在一天晚上，女孩偷偷跑出来，跳河自尽了。

　　女孩的死亡传到了男孩这里，他撕心裂肺，他不敢相信，自己所爱的女孩，竟然这样离开了自己，他再也忍受不了，当天晚上，他躲开家里的监视，翻墙跑了出来，也同样在那条河边，义无反顾地跳了进去。

　　两条年轻的生命就此陨落，他们的父母在河边哭喊着，在咒骂着对方的父母，可是，他们的孩子却再也回不来了。

　　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那河的两边竟长出来一样的树，它们的枝条彼此缠绕着，跨过了河流，看起来就像在河上架起了天然的桥梁。

　　人们都说，这是当年两人的魂魄回来了，即使死后，他们也没有抛弃彼此，而是完成了生前没有完成的愿望，永久在一起。

　　从那以后啊，这两个村子终于和解了，他们不再互相仇视，也废除了那个不近人情的坏规矩，两个村子的年轻人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相爱。

　　而那两棵向水而生的树，他们彼此缠绕得更加紧密，最终形成了牢牢的一体，如果你去某某村，你还会看见这两棵树，看到他们的时候，请祝愿着，天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宏宇读完，合上书，这是那年放学路上，子昂讲给自己的故事，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清楚。

　　不过名字应该改一改，就叫一棵向水而生的树吧。

　　因为他们到最后，不再是孤单的两棵，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彼此相拥，而成一体。

　　宏宇点燃一根烟，摊开稿纸，思索了一会，打开钢笔，在纸上写下“一棵向水而生的树”。

　　他决定，要将这个故事，写完整。

　　宏宇搬回了老家，家具店的生意彻底交给了大徒弟，自己则当起了甩手掌柜。

　　他又重新将老铺子开了起来，只是现在做不了大家具，只能做些桌椅板凳，或是修修补补的小活。

　　妞妞已经上了大学，今年暑假特地来陪着自己，看到阿爸，妞妞第一句话，“阿爸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是啊，自己明明才没过五十，却已经显得老态龙钟。

　　妞妞大学读的设计专业，她告诉自己现在家具设计已经变了大样，再也不是自己当年的欧式奶油白或者是传统样式了，而是什么新中式，什么简约风...

　　这些名词，宏宇已经懒得再去听了。他再也不用关心什么设计潮流，再也不用关心自己的销路。

　　前些年积攒的钱，已经足够他过一个别人看起来幸福的晚年。

　　他现在最快活的事，就是拿着自己做好的小椅子小板凳，到各种集市上售卖。虽然买的人越来越少，可是总归有些事情做。

　　子昂的父亲，去年过世了。宏宇还去给他烧了把纸，他可能永远也想象不到，一位中年丧子的父亲，是如何熬过那以后的时光，可是现在，都已经解脱了。

　　宏宇现在每天保持的习惯，就是吃完晚饭要去太平湖边遛一遛。现在的太平湖已经被开发成了景区，湖两边也修建好了水泥小路。

　　湖上的渔船越来越少，也再也难听到那悠长的渔歌小调。

　　他总要去子昂坟前去逛逛，有时候一个人坐在那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远处的芦苇荡，看着仍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湖。

　　前些年城市开发太平湖，要占用田地边的废地，同时也包括子昂的坟。那些天，宏宇就这样坐在坟前，从早坐到晚，硬是杠着施工人员。李家人虽说有权力决定是否要迁坟，但是子昂爸爸生前留下遗言，子昂的身后事，都由宏宇全权做主。虽说一大家子并不理解他究竟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要求，但也得尊重他的意思。

　　就这样，施工人员也没有办法，只能留下一句“又倔又怪的老头”，绕开了这片地方。

　　每年子昂生日时，宏宇都会早早准备好，蒸好馒头，煮好饺子，带上汽水来到坟前。

　　其实村子里早有议论，大家都不明白，只是一个同学，至于这么上心。于是各种猜测满天飞，有些也飞进了宏宇耳中，可他再无心情去理会这些，也不想去辩解，他现在，只想做着当年没有勇气做的事，算是弥补一个亡人。

　　今年暑假，子琦也来了。

　　宏宇并没有太多的惊讶。

　　妞妞一直不知道实情，她还在想着撮合他们俩复婚，尤其是看到自己一个人的生活后，那种念头更加坚定了。

　　从妞妞口中得知，子琦离婚后，再也没有结婚。她独自一人带着妞妞，走南闯北，终于在四十岁那一年，成为了省里点名表扬的优秀企业家。

　　妞妞说，每次阿母回家，都要受到当地的款待，那个多年前小小的手工厂，如今也成为了有口皆碑的家具行业领头羊。

　　宏宇听到这些，只在暗自庆幸着，子琦离开自己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所以不管是妞妞的暗示也好，明示也罢，宏宇都不曾动着复婚的念头。

　　多年的打拼，也让子琦越来越成熟，她也退却了那时还稚嫩的面孔，取而代之的是从容与稳重，是经历世事之后的随遇而安。

　　“宏宇，你老了。”

　　宏宇笑了笑，“马上五十了，能不老吗？”

　　子琦摇摇头，“你比同龄人老得更快。”

　　“你还在因为当年的事埋怨我吗？”

　　子琦看着妞妞，“妞妞也长成人了。”

　　“多亏有你，跟着我只会让你们过不开心的日子。”

　　“带我去看看他呗。”子琦突然说道。

　　“他？”

　　“就是他。”

　　宏宇犹豫了一会，“好吧。”

　　“妞妞你在家玩会儿 ，我和你阿爸出去一趟。”

　　妞妞倒是很乖，她还在想象着阿爸和阿母看来这次是很有机会复合了。

　　跟着宏宇绕过小路，便能看见太平湖的边际。

　　“太平湖还是老样子。”

　　“太平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

　　“他在哪？”子琦问。

　　宏宇伸手指了指远处，“那块田后面就是。”

　　子琦哦了一声。

　　“你刚才问我还埋怨你。”“说实话，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明白。”

　　宏宇没吭声，听着她说话，他已经做好了接受质问的准备。

　　“ 我理解你了。”

　　宏宇一愣。“为什么？”

　　“因为我和你还有一个孩子。”

　　“我对不起你们。”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从现在情况来看，当初离开你的选择也谈不上多坏，甚至更好。”这话自己想的时候没有感觉，可一旦真等到别人说出来，却也很难受。

　　可是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

　　“你知道我是怎样发现你和他的事吗？”

　　宏宇摇摇头。

　　“从你第一次去省城开始。”

　　“嗯？”这倒是宏宇万万没有料想的。

　　“从那开始，我就知道你有事情在瞒着我。”

　　“那你为什么不说，还要嫁给我？”

　　子琦天真般地笑了笑：“傻呗。”

　　“结婚后我以为我之前的想法都是错怪了，为此我还懊恼了自己好长一段时间。”

　　“那你是怎样发现的？”

　　现在他们俩人的对话越来越像朋友，而宏宇心里，也再无紧张又害怕的思绪。

　　“其实你那个盒子我老早就有注意，只是我觉得两人在一起，应该给彼此留点空间才好。”

　　“那一次邮局送信来，其实是我骗了你。”

　　“那我猜猜，你应该早就看过了。”

　　子琦微笑着点点头，“还有你去子昂家我也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打电话问过你领导，那天你并没有去上班，所以我就猜到了。”

　　“那那些信呢？”

　　“那些信我其实并没看，我只是拆开了给你看。”

　　宏宇被这多年来的误解逗笑了。

　　“我想着你还能解释几句，结果没想到你承认了。”

　　“到了，这个就是。”

　　俩人在子昂的坟边站住。

　　子琦蹲下来，仔细盯着墓碑上的照片。

　　这一幕，是自己从来无法想象的，他竟觉得有些可笑。

　　子琦转过头，颇认真地说：“说真的，要是我是你，我也会喜欢他。”

　　宏宇双手插兜，注视着她的眼睛，这一次，他再也不用逃避了。

　　子琦从包里拿出来一瓶汽水，打开，倒在了地上。

　　“我记得你说的，他不喜欢喝酒。”

　　这里，宏宇竟有些感动。湖风吹来，吹散了他们的头发，吹得人眼睛发酸。

　　“我知道那种彼此喜欢但是无法在一起的感觉。”子琦站起来，背对着他说。

　　“所以后来我也想通了，人毕竟是人，七情六欲，也很正常。”

　　“我，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子昂。”

　　“这种愧疚伴随着你一生，我想，这也算是上天照顾我对你的惩罚吧。”子琦说。

　　“可是如今说这些再也没有用了，我能感觉到你对他的感情，说到底，我们都是可怜人。”

　　宏宇和子琦并没有像妞妞期待的那样重归如好，以往的嫌隙一旦生出，便很难再去修补如初。

　　时间，会冲淡一切，但唯独冲淡不了人的情欲。

　　“你没再找一个？你那么成功，追你的男人应该不在少数。”

　　子琦鄙视地笑了一下，“忙事业的时候懒得搞这些，真正事业成功了，发现周围的没一个好人。”

　　宏宇挠挠头，“应该是我的缘故，让你有了心理阴影。”

　　“一半一半吧。”“我倒是想找一个，可是我又怕妞妞心里别扭，这一来二去，也就觉得没意思了。”“你知道的，妞妞对你的感情胜过于对我。”子琦说。“昨天带她去给阿爸上坟，她在她爷爷面前伤心了好久。”

　　“这次回来准备呆多久？”宏宇问。

　　“也就半个月吧。”

　　宏宇点点头，“县城里的那个老房子我准备卖掉，给妞妞买一个新的。”

　　“这样也好，你决定就行。”子琦没有异议。

　　生活还是回归到老样子，有妞妞的这一段时间，自己也终于可以舒心一些。

　　宏宇在门口的空地上种了些油菜花，每年一到春季，便开满了金黄的油菜。在子昂的坟边，宏宇也清出来一片地，撒上了油菜种子。花开的时候，吸引来一群群蝴蝶，它们环绕着花朵，飞舞着，拍打着。

　　只是，再也看不见那只蓝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