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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一
      四十四年韶华老,年华堪旧不堪归。

      桂坐在露气深重的庭院里,就连自己也想不通究竟为何只感觉今日的月华格外的美。身后的门扉动了一动,忠心的部下兼宠物推过来一片呈着书信的碟子。桂笑了一笑,五指轻阖的袖角处,落了一只水汽氤氲的杯。

      “呐,叫江直是么?”
      “嗨……在、在下就是江直”
      伊丽莎白则打开壁橱,取出一沓棉被,折成几盏盖在轻笑着的人颤动的膝盖上,
      “请回去吧”
      桂如是说,茶碗中的纹路荡漾过后又恢复了平静
      “如、如果是在下打搅到先生休息的话,在下恳请改天能再来拜访…….”
      “江直”
      隔着薄薄的幕帘,候在门外的武士那生硬却不失耿直的语气不知为何给这夜漾开了一点生暖的意味,直听得笑过的桂复而伤怀起来。
      “你们都是有着大好前途的青年人,不必再恳求跟随着我了,我会再写一封推荐信,你们啊,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归宿的。”
      “桂先生!请再……”
      门外的武士似乎仍怀着坚持,木制的门板颤动了一下,伊丽莎白抬头望向眼前的桂
      “可是江直,我啊,真的真的……很累了啊……”
      那一夜,冒然将总裁局参议的房门推开一条缝的江直,所见的,是偎在廊檐下赫赫有名的桂小太郎的侧脸。作为新晋的年轻一辈,江直自小就是听着桂等人的攘夷故事长大的,十五岁的时候,他也曾随父亲奔赴大阪参加当年的议会,那时的江直,记忆中那位沉着潇洒遍体风华的名将不过才是三十九岁。
      那便是他心目中的桂小太郎。
      而此时,那位大人却只是带着清浅的笑意伸出月光下泛白的手臂唤身边的属下为他添茶。
      大人的发髻何时落得这样长了?
      大人的双膝何时变得这样单薄了?
      大人的衣袖何时变得这样宽大而不得不让它们流泻在廊檐的地板上了?
      不过才只是五年而已……
      桂吸了一气,咳了两声,血气方刚的江直就酸了鼻子连自己也觉得羞愧。一时千头万绪鼓胀得难受,双膝触地重重为桂行过一个礼,腰上的配剑敲打了两声墙壁哐哐当当地走了。

      “伊丽啊……真是不想被人看见这么寂寞的样子啊”
      “桂先生,请不要多虑,好好休息”
      “今天月色太好了,麻烦你就在廊檐为我铺床吧”
      伊丽莎白落在纸板上的一句“请先生不要乱来!”还未写完,却见桂窸窸窣窣的动了,自己摸出笔砚来,
      “不知为什么今日总是想到故人,想乘兴写两首诗呢”
      明明远处还能隐约听见知了在叫,自己刚刚为桂换过的水却又立刻不够热度了,想到这里伊丽莎白略显烦躁的一笔划黑了未完的句子,
      “我再去为先生取些铺盖来”

      “寒梅带雪雨皑皑,处处友人沾醉来,满面风清香馥郁,树间携手共徘徊。”
      “呐,今天怎么变成了这般自怨自艾的小人了?”当房间再度空无一人的时候,桂耷下疲倦的肩头看着纸上三十多年前落下的那些句子,终于呢喃出声,
      “你还不来陪陪我么…….”

      二
      来人的榻前落了樱花,坐着的桂小太郎只觉得春光明媚,温暖非常。
      随性执起面前的酒杯,自从身子变弱之后,怕是已有数年不知酒味了。想到这里,就连面冷了多年的桂也挑起眉梢做出了与平日里身份并不相称的轻浮表情。
      “你就是年青的时候纵酒太过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到了现在还不知悔过么?”
      榻上人了无波澜的声音响起,指腹贴着坐席推过来一简书。
      “木户吗?”
      桂皱了皱鼻子,
      “你怎么改回旧姓了?”
      “毕竟是父亲赐予的姓名,作为本人当然还是希望能延续下去了。况且……”
      面前人整齐的黑发束成一束,照进屋子的春光在眉梢处稍稍落下了阴影,却仍然衬托出一份少年的英气与坦然。
      “桂小五郎这个人,现在已经不存在了。”
      “喂,谁允许你穿这么帅气的纹服的啊!”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总是听不出重点……”
      对面的人扶额叹气,这边的桂自己却也觉得一阵好笑,起落之间竟然觉察到手足的力量也充盈起来,看了看周身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恢复了最喜欢的蓝白色浴服的装扮,头发正及腰背。
      这才坐直了身子大口灌下一口酒去,
      “看这样子,一下子以为还都是年轻人呢”
      “你还是这个样子好看”
      搁笔的木户伸手轻轻挪去桂送至唇边却未及入口的酒杯,只用眼神埋怨他一句“你也少喝一点啊”
      “喂,我说……”
      “什么?”
      “看着自己的一张脸穿在那身纹服里始终让人很不习惯呢”
      “我喜欢这样穿”
      木户固执的拍开桂搭在肩上的手,后者今日似乎格外的放肆,连跪坐的姿势也松散下来干脆叉着手肘笑起来
      “啊……还是这个年岁最好了……”
      “你……当真要变得跟我一样吗?”
      木户的服饰上有着流云般美丽的纹理,他拈起置于案上的桂临睡前落笔写下的四行诗,眉头皱得有如心有不甘的少年人。
      “坂本和高杉是你的挚友,关于他们我本来不该说些什么。”
      “不要用那个词来形容他们,我们和你们不一样,可不是那么一言以蔽之的简单关系。”
      “你既然能够这样固执的认为,为何还要在大政奉还后参战?签订五条誓文的时候也是……”
      “你想叫我逃避你那样的人生么”
      “只是不想叫你跟我一样罢了”
      “木户……”
      桂坐起身子,来到廊檐下坐在和背对他的木户并排的地方,才发现这里的春光竟与在屋中时大不一样,心下埋怨着木户私心不说出来嘴角的笑意便又浮现开来。
      “从遇见你开始我就在想,这个人怎么会和我是一样的呢?你看,他的一生这么凄迷这么不堪,而且,好像还一直做着自己都不喜欢的事情,又不是笨蛋……”
      停顿的时候感受到身侧转低的气压桂暗爽了那么一下,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吧,我就一直对自己说,也试着这样做吧。于是,我也开始变得大义凛然,变成了目睹同伴们一个个离开却不愿意停下脚步的既可怜又讨厌的人。可是,等到我自己也走到这个份上的时候,我发现啊,我其实并没有后悔。”
      桂再次端详起身侧与自己不无二致的另一个人,回复了那夜卧房外的江直曾经看过的模样。
      “呐,其实你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吧”
      “笨蛋……”
      木户低下头去,
      “你和我并不一样啊……”
      “我的确没有你那么坚强那么决绝,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一直呆在这个地方的吧。你不是也看到了吗?我不是做到了吗?比你做的还要好呢……”

      三
      第一次的相识还是在长州藩,在战争中搞到半个身子血肉模糊的桂被坂本和银时架到烽烟缭绕的后方,在整个后半夜烫人的热度和谁也听不懂的呢喃中,他第一次看到了那个束着黑发挥舞着神道无念流扎实剑法的青年。
      他穿越过一片蔓至天边的炮火走来,开口第一声唤的是他的名字。混沌中桂看不真切对方的面容,却神经质的只觉熟悉得至此经年恍若隔世。而自己,却被对方那让人心颤的沉着气魄逼得心里发酸,虎口更加用了力道,弄得那夜的坂本辰马无论怎样都卸不下他昏迷中紧紧擒住的武士刀。
      而他本人,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却是一个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听过的名字,
      “木户孝允”
      头痛欲裂中,他才终于想起了对方的样子。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桂小太郎都是怀着奇异的心情入梦,然后一连好几个夜晚望着对面和自己相似到恐怖的那个人不发一语。
      “你想要的是什么”
      他最后还是问了,
      而对面的人只是伸过来一只覆盖住他半边脸的手掌,露出的怜惜神色让他想要流泪。

      可是尽管如此,桂却没有这样就哭过。

      在那无边的夜晚中,桂时常抱着酒碗反省自己究竟有没有变成期许中如同此时对坐着的人那一般的强大。他无法放任自己,因为对面的那个人开始说话,说了很多很多,说着同伴的死,战争的失败,老师的离世。直说到那些事情一样一样应验的时候他颤抖着双手第一次居然在梦境中与人兵刃相向。
      “不要再说了!!”
      那该是桂小太郎唯一的一次歇斯底里,然而那个在名笺上写下木户孝允的男人只回了他一句。
      “这就是你啊……”

      “请不要……让我再看到这样的自己了…….”
      武士刀颓然掉落在地后,自己狼狈地重复了这句话很久。
      桂小太郎自己也没有想到,之后,居然就这样固执的冲动的而后再没有悬念的变成了和那时候一模一样的一个人。
      再回首看这一条路时,他才发现似乎一切又显得顺理成章了。
      “桂你啊,如果以后还一直保持着这么死脑筋的话,晚年一定会不幸的哟。”
      “假发有的时候看着你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和你这样的家伙居然保持过同样的立场……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太想承认啊”
      已经成为昨天的记忆里,银时,高杉还有辰马状似无心说过的那些话,桂越来越频繁的想起之后才终于得到了最后的结论。
      “这就是我啊……”

      这个时候,那个叫木户孝允的人已经这样存在了二十年。

      四
      成年以后,桂小太郎不记得自己有哭过,或许有吧,反正能够当做证人的人都已不在人世了。
      然而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见识到自己流着泪的表情——却是出现在别人的脸庞。
      “对不起……”
      “究竟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啊,你还真是…..”
      桂的双手轻轻拍在木户孝允的背上,动作自然得像哄一个小孩子。
      “比起我这样的人生,你还是更适合和伙伴们在一起单纯的样子”
      “我现在有变得邪恶吗?!”
      桂陡然加重了下手的力度,板起脸来
      “喂,你给我听清楚啊。这是我的人生啊,我桂小太郎的人生啊。变成什么样子都和你无关吧。虽然也不能这么说…….但是,我真的很庆幸还能有你在我身边啊”
      并不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拥有这样的一种陪伴吧,穿越半生,无论是低迷得堕落到如何程度,都能不远不近的存在于身侧,虽说你那种看着可怜人一样的眼神是需要改改啦。不过,这也的确消减了这些年的寂寞啊。
      如果不是你,我也会放弃的吧。
      那个时候,岂不是更加的不堪么。

      “有的时候我也会问,‘啊……你确定这不算是什么精神疾病么’。结果你这家伙,看穿了以后,其实是和我桂小太郎完完全全不同的人吧。你就是你啊。哭起来难看死了。”

      那一天,无论是哪个时代中的江户都将迎来某一种终结,然而终结却未必意味着悲伤。这一点,他们二人,都再清楚不过了。也正因为如此,低着头的木户倔强的擦去了挂在脸上的水迹,难得为难地看着桂说,“那么就放你好好喝一次吧”
      “你是笨蛋吗?”
      桂故作惊讶地叫嚷着,
      “以为我跟你一样记性差吗?”

      “今年是我第四十四岁啊”
      木户终于是笑了,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比穿越时空的另一个自己更能融入生命,更能无时无刻地唤醒那种温柔与压抑并存的痛楚。
      他最终还是摩挲上桂小太郎的脖子,等到桂注意的时候,一个冰凉的吻已经将满园春色变成了那清冷的夜月,廊檐下可以吹得到满是林木味道的风,合着双膝复又袭来的钝痛他才发觉,原来,已经晨光熹微。

      “还会再见吧……”
      “一定请等着我呀……”

      他这么呢喃着,心底被什么充斥得几将满溢——就是那种幸福感。那是,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才能积攒下的感动吧。

      明治10年年,病中的桂小五郎惊闻西乡隆盛兵变,感叹“与其病死窗下,不如捐躯于征途”,企图亲自劝阻西乡,终未酬志而于同年5月26日病故。年仅44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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