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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诞生之宴 ...

  •   天上白玉京。
      白家的城市,修仙者的城市,龙笛鼉鼓,罗帏香风,银鞍白马,飒沓流星。

      进城时索要好处的守卫让何三娘的心情开始下跌,遥望见玉楼晦明水榭芳阁,低头被搡着不知道第几次差点踏进污水坑,叫卖还价,寒暄奉承,熙来攘往,狭道拐角隐隐听见的啜泣威胁,一切变得乏味起来。
      有什么区别呢?这些吃了人的仙家,和三娘在府里跟着采买阿嬷上街遇到的玩意没有分别,就算掌握了凡人不能理解的伟力,就算能腾云驾雾移山填海,就算被畏惧着供奉着飨宴着,何三娘兴致缺缺地想,这些东西吃起来,也是人的味道吗?和...母亲,一样吗?
      白玉京,第一次听到就皱缩了她心脏的词,那样浪漫的甜蜜的迷乱的遐想,仿佛有千万颗虫卵一齐在血肉中孵化,啃噬不休,喧嚷着追逐着梦寐求见的渴求,落到眼前却如此...庸俗不堪。
      她为之踏上仙途,现在却落空了翻滚的情绪,她曾经愱忮陈犀玉能眺望青云之上,一切摆在眼前却重投凡尘,现在呢,不过如此,放弃的不过是这样的地方啊。

      啪——轻微被砸中的感觉把她拉回此间,那蓬蓬的东西没有人接掉到地上,是一支结绿珍。
      何三娘俯身拾起来才仰头看去,临街二楼茶舍都敞着窗,有位眼波含翠的美人倚栏探出半身看她,一抹宝镜凤蝶似的绿袖飘出,轻摇了摇手示意。
      “小孩,”她笑盈盈的叫,“来姐姐这儿。”
      那美人不好好梳发髻,独编了一条蓬松的五股大辫,乌黑油亮的粗大蝎尾盘峙在胸前,一点宝石饰坠压缠在其间射出亮光,像将坠不坠的泪。
      她讲起话来又轻又快:“刚来白城吧,我看你也是才入道,一个人在街上乱转。”
      对面友善,何三娘自然也不隐瞒:“姐姐慧眼,我方才入城,正寻思找处落脚处,不知唤我有何事?”
      “你看,那些穿短褐的,平日在这蹲生面孔,刚才差点得手呢。”
      然而何三娘着实没什么油水可榨,寻落脚处也只奔着桥下破巷之类的地方,那些人倒是不挑,也许打着摸一条财不外露的大鱼的主意。
      老老实实道谢,这美人只说是她合眼缘,随手为之罢了。秉持帮人到底的原则,好心带三娘到她下榻的客栈开了间房。
      到底是萍水相逢,也不互通底细究竟,捡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谈聊。那美人说起这白城的传闻,据说众人哀悼涒滩大君陨落,将尸骨分散到全地上去。从那时候开始,白氏先祖携着大君的胸肋而来,就一直拥有这片土地了。
      修仙者中一直流传着遗藏的说法,然而包括白家在内的古老家族和宗门从未承认过。自以为是有缘者的人千方百计寻找着大君尸骨,渴望得到传承一步登天。
      “对啦,”临跨出门时她侧过头瞧何三娘,“也别姐姐来姐姐去的,我姓郁,郁李仁,随便你怎么叫都行。”

      何三娘还是在白玉京住下了。
      这几日上街闲逛,倒是对城里熟悉不少。白家家主子女宫不大好,长子夭折,二女十几年前犯雾露,大寿在即,膝下无人。
      叫得上名的势力都派人来贺,那些天之骄子青年才俊聚作一团,少不了争风吃醋逞凶斗狠,一时间城里倒是热闹起来。
      入道之人无法互食,各个势力都在羊界划定过羊圈边界,眼下最多不过意气之争,带着门派偏见的争端也不好太拂主人的脸面,热闹中颇有几分尴尬。

      然而何三娘开始渴食血肉。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即停即始,白玉京毕竟是仙人的乐土,离羊界太远,她没有办法吃到凡人。
      金鱼在变得香脆可口前狠狠吐露威胁:
      “你以为我没有在功法里留后手吗?你不敢杀我。”
      那时候她怎么说的?
      “没关系。我还没有吃过金鱼。”

      有人死了。是宛丘的小辈,在领队代乐仙坐镇的客栈内,只剩下笑容安详的头颅和四肢,断面光滑如糖葫芦壳。
      那人好像叫书恒,何三娘在茶馆听到有人谈起这件事,声音小小的,好像想从喉咙直接震动耳道。
      白家家主发声要主持公道,司卫从街头排布到街尾,然后第二个,第三个失去躯干的死人被发现在床榻上。

      阴影从头上盖到茶碗里,安静从茶馆门口传染到二楼。有人敲了敲桌面:“白司卫办事,和我们走一趟。”
      何三娘忽然想到,她这些天再没有见过郁李仁了——

      何三娘是小人物,审问也是由小人物按小人物的办法来。
      铁链,监牢,白纸壳脸的司卫小管事,森冷有力的问题,最快榨出交代。
      “你与榆鸾枝什么关系?”
      何三娘只做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别装傻!”管事一鞭子抽过来,倒刺钩穿皮肉飞出一蓬血,和监牢里的湿气混合起来有种奇异的腥味。
      “出身不明,行迹可疑,在家主寿宴当际入城,那妖女平白邀你在她那下榻,现在装不认识有点晚了吧。”
      缓了一缓,又道:“到现在也没人来打扰,想来那女人不会顾及你性命,就算死在这里也没碍。咱也是听命办事,现在把事情交代了,你有活路走,我去回话,大家都好过。”
      “要是嘴硬,可就有苦头吃了。”
      红白脸唱一番,然而从拘拿下来就沉默的年轻人不发一言,疑惑的表情像浮尘轻飘飘褪去,泥塑木雕的偶人一般缚在刑架上。
      铁钩,长钉,藤鞭,三木之下,肉血退避。直到问话人手累丢开刑具,到连看狱卒代为折磨都无趣,到所有人认定哑巴毫无价值,何三娘咔得推椎骨撑起头颅,眼睛透过血斑攀附的睫毛,轻轻地,像触手勾一下衣袖一样,看向管事。
      “我饿了。”
      “你什么——”无法交代的焦躁助燃被无视的怒火,管事揎袖上前,声音在强捺情绪的克制中扭曲出苦味,然而来不及发酵就被按回舌下。
      因为何三娘已经流淌下来。
      用流淌形容人是怪异的,但是在场所有人都该死的这么想,流淌。
      殷红和肉色融化了边界,本该支撑的骨消失不见,整个人如同热蜡又更粘稠地拉丝下滴,像一团加多水的彩面或者别的,只有脸皮安逸地躺在肉汁上,随着下滑折换角度。
      管事白纸壳下的脸和面具上一样白,他惊疑不定地看着超出自己理解的东西出现在眼前,何三娘出现堆垒出等人高度,血痕隐去,骨肉重勒出人形,光洁如新生。
      她说:“你问这些,太迟了。”
      什、什么?
      下一刻他的疑问得到解答,一道声音震响白城上空,刻意作惊慌的忸怩语气:“家主死了呀——”

      人总是难逃一死,但是死的人总不会是家主啊!怎么会?那他们怎么办?在茫然失措的狱卒包围中,何三娘的声音更柔和:“可以让我走了么?”
      没有人回答,她就自行推门出去了,锁链像蛇退避,牢门洞开顺从如奴仆。
      司卫府与白家有一段距离,何三娘穿过初显乱像的街道,大门朝外敞开的府门,如入无人之境。
      到她收回未聚焦的瞳子,郁李仁正笑盈盈地看她:
      “早上好?”

      说美人青黛蛾眉,但像郁李仁这样像蛾的还少有,应该说她面上残留的人形已然所剩无几。篦子状的蛾触角贴合眉原来的位置,眼窝覆着翅翼,磷粉攒聚成眼纹,折出细弯的笑。
      何三娘把狱卒那里听到的名字抛出来:“榆鸾枝、郁李仁?”
      “我也是才知晓妹妹受了牵连,倒很歉疚,正要腾出手去监牢里转一圈呢。妹妹来做什么?”
      “嗯,嗯,不打紧,我很好。”何三娘慢慢地应声,“我前几天听说过一个名叫郁李仁的,可惜已经死了。”
      “不过我只是来找吃的。”
      郁李仁的翅眼翕动,轻巧地打量何三娘:“什么吃的,来找涒滩大君的胸骨吗?那可真不巧了。”
      何三娘还是用那种慢吞吞的调子说话:“可是修仙者是不能相食的。”
      “哈哈哈哈,”郁李仁笑得东倒西歪,到这个时候她反而收回审视和试探,随意挑了张干净椅子坐下,还是初见的五股大辫甩到身前,赤豆色翻领袍腰间的蹀躞带磕在木扶手上发出脆响。
      “谁说,涒滩大君是人的?”
      发梢的宝石饰坠光芒一闪,那滴何三娘以为的泪,现在她看清是一只天蚕蛾。
      也许是达成目的的喜悦,也许是居高临下的怜悯,时间宽裕,郁李仁没收到想要的反馈也不恼,好心讲起世家大族心照不宣的秘密。
      “最开始,你知道吧,是神魔的时代,神与魔本质上是一样的,天生天养的伟力,雨神屏翳就专司雨的概念,旱魃女魆只与干旱有关,日月交替,四季轮回,所有权柄都有对应。”
      “但是祂们渴望互相吞噬,征伐不休,碎片撕扯下来就成了人。然而有一天所有神魔都疯了,没人知道为什么,那之后祂们就消散在天地间。”
      “但是人如此孱弱,见过神魔伟力的人,本身就是伟力化身遗蜕的人要怎么活下去呢?”
      “模仿。”何三娘从善如流地接话。
      郁李仁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不能模仿伟力,就模仿行止,有这么一头羊被选中分食,共飨者在此刻得到共同的神启,他们得以入道,一窥上古风貌。”
      “更多碎片参与摄食,更多头羊被烹饪,后来发现这个选择没有规律,所以只是幸运,让碎片成为人,或者成为羊。”
      “第一头羊除外。”
      “第一头献出己身的羊使所有啃噬血肉吮吸内脏的人成为人,而它留下白骨,血肉从骨面源源不断地生出,啖下这血肉的都将被选中为人。最初几人托辞第一位涒滩大君打破入道界限,人族得以追逐神魔荣光,他们宣称外形一致的并非同族,人食用羊才能回归人本身,而自己带走骨,藏于最初的家族势力。”
      何三娘顺着总结:“所以生而为人,或者靠大君被选中为人。”
      郁李仁脸色阴沉了一瞬,她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这两者一样?靠大君尸骨成为人,不过是传承荫蔽,本就不配有资格入道,你也是天生天养的受选者,真瞧得上那些假货?”
      “我不关心这些,太复杂了。”何三娘摇头,“我想知道,姐姐是郁李仁吗,穿心阁郁李仁?”
      坐姿放肆的女人露出诧异的表情:“你关心这个干什么。”
      不过她还是饶有兴致地解答了:“我是榆鸾枝的郁李仁,她是雀梅的郁李仁,郁李仁是被选中过的人,然后被做成一件外套,我和雀梅先后穿这同一件衣服而已。”
      “她已经死透了,郁李仁现在就是我一个,不用担心被寻仇哦,我还要感谢你呢,对吧——”
      “因陈。”

      何三娘无视了这个名字。
      “你为了涒滩胸骨来,城里的死人是你用来举行仪式器具,选年轻的、刚入道的人。入道时间足够短,尚可以分捡出人和碎片两种特质,你通过这个仪式共鸣胸骨的位置,发现没办法避开白家家主,只能先下手为强杀死不稳定因素。”
      “说对啦,妹妹真聪明,”郁李仁拍了拍手,“外面人进不来,时间还有很多,那猜猜我要拿涒滩的骨干什么?”
      何三娘继续摇头,“我不猜,这是未来的事,和现在的你没有关系,和我也没有。”
      就在下一刻八仙椅咣当翻落在地,原先坐在上面的人猛地蹬地后仰避过一爪,纵身腾跃到后一格砖上,何三娘伸出的指爪去势未减,把郁李仁踢来格挡的木椅震碎。
      一击不中,何三娘扭腰蓄力,身影从漫溅的木屑中穿过,直插向目标。郁李仁的身形扭曲一瞬,一手抽出软剑,另一手已然掐诀打出。
      说漫长不过一弹指,碎木片哗啦掉到地上的声音响起,郁李仁被何三娘掼在地上,显露狠色的脸上习惯性迅速换上妩媚风情。
      “你来杀我?我的法术为何对你无用?”
      迅速抛出最要紧的问题,郁李仁躺在地上,脑子里极速思考脱身之法。
      这具身体记得穿心一剑的主人,看到何三娘的时候一下就认出来这种感觉,好在试探后发现和自己不同,因陈就算没像传闻中一样死,十分实力定然也减退九分,她这才放心执行计划。
      然而事情超乎所料,世界运行往往不按自己的意志。现在躺在地上血流不止的人是她,引以为傲的手段简直像梦幻泡影,她都要怀疑自己真的修行了这么长时间了,这样的自己,又怎么实现目标呢?
      何三娘骑在身上,如同石雕不动如山,然而把人形从石头里解封出来的时候,情绪也一并开凿成型了。
      向我敞开心扉,胸口如钥匙开启对应门户,人有不如意的时候就投向深渊,此刻何三娘就是深渊,郁李仁无知无觉地投置其中。
      “听我说,咳咳,我收集涒滩大君的尸骨,是为了让所有人和羊得到自己应得的生活。人界的羊披上人皮窃取本该属于人的生活,羊界的人错乱认知归属于羊,资源被心照不宣地划分,按姓氏和门派层层吮吸,那本该拥有这些的人呢?不该拥有这些的羊呢?”
      “为什么永远有区别,人之羊,羊之人,为什么总是倾轧不休?为什么总会过并不属于自己的生活?”
      也不知道是在对何三娘说还是对自己说,失血让郁李仁的思维愈发迟滞,她的声音像两片骨头摩擦。何三娘此刻异常安静地听。
      “我得到一个方法,让所有人和羊都变回碎片的方法,把涒滩大君的尸骨集齐、”郁李仁吐字间的喘息越来越重,“回到开始,天地为熔炉,所有一切都搅拌进去,不在有人和羊的界限,重新吐出来将是一模一样的每一个新生命。”
      郁李仁不再说下去,她的身体乖顺地躺在何三娘控制中,蛾翅眼纹隔许久才有气无力地抽搐一下。
      何三娘用手指戳弄几下翅眼,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我不是来杀你的,我要吃你。”
      身下的躯壳紧绷一瞬又卸力,郁李仁断断续续地笑起来,又笑又咳。
      “人不能吃人呀。你要怎么吃?”
      这句话有点熟悉,何三娘想了一想才发现是母亲说过的话,但是她的回答不一样了。
      “我可以。”
      她把眼睛凑到郁李仁的翅眼跟前看,睫毛几乎戳到磷粉,眨也不眨,“我能吃。”
      郁李仁的翅鳞转动一下,眼纹从海墁天花挪到何三娘脸上,闪光的鳞牙间渗出银白,厚重地、如同快干涸的血一般地流淌下来。
      好像是泪,好像是铅水。
      “这样...”何三娘听见她说,“你和人不一样,和羊也不一样。”
      眼纹平面图案带来的非人感锁定了何三娘。
      “那你就是怪物了。”

      无人注意,无人阻拦,何三娘越过攒动的头,逆着人流走出城。她饥饿的胃终于饱食一顿,心里的渴求也不再嘶吼。
      涒滩大君的胸骨被她留下了,这段肋骨在她手上的时候还没有增生血肉,骨片白而窄,敲击有铜声。
      身后有惊恐的市民在推搡拥挤,白司卫还在努力维持秩序,各个势力留下的人深感棘手却无法抽身,野心勃勃的白姓族人已经准备好接管权力,忠心的管家还在悲恸追凶。
      每个人都在煞有介事地奔走,但没几个人知道真正发生了什么。
      即使有少数人知道自己在主导形式,也并不清楚自己在主导什么形式。

      妈妈,仙人的味道也是一样的啊。
      怎么会?怎么会!
      吃人的和吃羊的是一种东西,却用不同的名目做了区分。还偏偏,所有人,信以为真。
      我追求的是这样的东西吗?我相信过的是这样的理念吗?妈妈,我不接受。

      ——————————————————————

      白玉京在掌权者死去后陷入混乱,始作俑者榆鸾枝不知所踪。何三娘只身回到羊界。
      正统仙家吃羊很优雅,也很简单,不加选择的抓去就足以应付需求,何三娘则精细得多。与金鱼教授的不同,她会追问每一头羊的姓名,将过往到现在的时段一齐封存铭记,然后口尝血肉,带着永不餍足的原始和野蛮。
      何三娘的口也小小的,但吃得很快。她天生就知道如何下口,每一个步骤恰到好处,寻猎的路径浮映于心间。
      她得以无声无息地吞噬一片村镇,一座城市,一个侯国。在羊圈被清空以后,她会去圈养这片土地的仙人门派或家族拜访,让他们不会再为肉羊的失踪担忧。
      从来没有为这些知之而困惑,没有恐惧游移,羲和敲着日头,发出清脆的玻璃声,天穹以下,何三娘坦然行走在飨食的路上。
      吃人是在精简,世界被划分成小块,在人消失的地方,自然伟力重新执掌天地。剩下的人如同被围在孤岛,孤岛之间的荒原如此空旷,没有人能在踏入之后还不迷失其间。

      直到这些碎片都回归寂静。恐惧和逃避,在荒原不可抗拒的臂膀中融化,何三娘继续行走。
      现在她已停止摄食,但是还差一片拼图,还缺一角碎瓦,就像陶器打碎,她已经粘合起除了最后一块外的所有。
      她继续行走。只差最后一头羊、一个人、最后的四十九天衍。

      到预定的时刻来临,她在荒原上遇见了一个人。
      陈犀玉。
      陈犀玉问:“你来吃我?”
      何三娘答:“我来吃你。”
      但是在此之前,在她们不得不按照轨迹运行前,还可以说些闲话。

      “你是因陈吗?”
      “不,我不是,因陈不会吃人。”何三娘说,“直到最后一刻下定决心,她也没有吃下过一个人、一头羊。她是失败品,先解析的天衍在排斥‘一’,没有血肉的回归,‘一’无法对抗。她死了。”

      “你呢,你是因陈吗?”
      “不,我不是,因陈可以下定决心摄食同类,她能够背负罪孽,而我不敢。”陈犀玉说,“我不能跨过我的心。上次失败后残留的天衍,尽数由我收纳。我是遗蜕本身。世界遗存在表皮之下的破绽,我由此进入内里,夺取上次失败散落的一切。”

      “我遇见一个有意思的人。”何三娘说,她讲白玉京的世俗,仙人也受尽浅陋的欲望支配,而有一个人,却想要天下大同。
      陈犀玉将手指戳进何三娘的头颅,在温润的包裹感中,她说:“不是的,她不是真的人。‘一’分裂得太碎,天衍模拟意识投身其间,郁李仁依靠天衍的意志行动。她以为自己追求大同,以此蒙蔽‘一’对非我的排除。而天衍需要的结果只是上一步的熔炉,等到‘一’在熔炉中回归原始一体,世界就可以吞噬‘一’。世界是天衍准备好的牢笼,‘一’受困其中。”
      “假人的追求,梦想,爱和恨,都毫无意义。”

      “我吃了她,和人一样。她不是假人,是真正的人。‘一’的碎片成为人,人却不再只是‘一’的碎片。人是更复杂,更丰富,行动更自由的东西。”
      “而你在吃人。”陈犀玉并不反驳,只是无喜无悲地做出人该有的神情和语调,“除了‘一’赋予所有人的本能渴望,你本身是为什么而吃人,力量、权势、长生?”
      “并非如此。我只是吃,而已。只是在进食。”
      “进食同族?”陈犀玉抽出手指,重新捅进胃品味,“你开启道路,第一个吃的是...母亲?”
      “我们现在已经知道她是谁了。”
      “吃的时候不知道。是那时候‘一’已经在你身上醒来了,还是你本就如此?”
      “所有人我都记得,每个名字、交织的过往,我进食以前都能记住。只有母亲是靠别人补全的。第一次,我只是以为自己在吃羊。”
      “吃下第一个人以后我才走上‘一’需要的道路,我刻录人之后他们也会存在于‘一’之内,哪怕是祂回归的时候,可是只有吃过一个人才能知道这一点,注定有一个人在我们以外,她不被准入。”
      何三娘的表情有些微妙,不笑也似笑,透明的泪水却在眼睛里汇聚,顺着脸颊的弧度淌下来。
      “只有妈妈。别人都被我刻录,天下的母亲,母亲的母亲,回归一体的大家都可以永远存在,可是妈妈的味道只能从其他的眼球和脑浆中吮吸。捡到我的是妈妈,呵责我的是妈妈,冷漠的、温柔的、高贵的、平凡的、冒险的、畏缩的...拥抱我又推开的,爱我的是妈妈...”
      “不爱你的也是她。”
      “可是我爱她。”何三娘仅此一刻咬字恍惚得像呓语,仿佛人所创造的规训终于成功束缚了她未燃尽的人格余薪,“我爱她。你问我吃掉母亲的时候在想什么?什么都没有。我只是吃,撕扯,咀嚼,吞咽,仅此而已。”
      “‘一’这一轮将筹码压在我们身上,可是祂的意志只塑造了人的一部分,那不是我,那不是你。”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

      陈犀玉抽回手,何三娘伸出手。她牢牢扣住最后的个体,最后一头羊,把她拉向自己。
      很久以前她就学会了更快捷的吞噬,全身开裂如鱼嘴,每一个口都长满锋利的齿啮咬,但是她选择用人的身体,人的嘴,吞吃最后一个人。
      胸肋被穿透的场景让陈犀玉感到一丝熟悉,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也算一种安慰。
      何三娘已经埋下头开始饱餐,陈犀玉还能稳稳站着,用眼睛记录最后一次进食与被食。她说:“你要记得我。”
      人形的人轻巧地摘下这两颗眼球,眼球在嘴里爆出汁水,在鲜嫩的快感间隙,祂说:“我记得你。”
      “我也是,我也记得你。”何三娘说。

      六尘遍染,三业萦缠。
      现在她要去做这件祂等待了谋划了几万万年的事,尽管于她来说之前的一切才是组成她的那部分。
      所有人都由一而来,每个部分都渴望合一,合成“一”,自主的完整的“一”,而非大道的一部分。
      身落三涂,不得解脱。
      在等待开始之前,更加漫长的虚无中,连时间的概念也没有产生。这一切不过是开始前的一瞬。
      祂寻求的就是这一瞬的一切。

      若非今日,遇是法筵,何由出离。

      祂愉快的伸出双手,人形的身躯崩解膨胀,肉色的外皮张开千万巨口,直直冲撞上本该无边无垠的天幕。
      起伏不定的表面上贴着一张小小的脸,足以撕裂喉舌的畅快大笑像风暴从何三娘嘴里涌出,天穹在她嘴里也流下蓝色的血。
      当然,她并不讨厌轻声慢语,并不讨厌审慎斟酌,内敛安静地过完了身为人的一生,这并不令人厌烦。可是放肆的笑从来不需要瞻前顾后,她畅意地,自在地呼吸着,尖锐高昂地大笑,笑得像恐惧的呼喊,像痛苦的哭泣,或者纯然快乐?一切情绪都冲破樊篱,激荡回响。
      肺叶里每一个空泡都在震颤,共鸣,大声笑。她为能分食天衍的尸体发笑。
      来吧,来吧,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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