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后喜提一狗》醉别西川

1、当胸刃

　　北阳关，西北至中州最后一道依山而立的关隘，其后便是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

　　此时关外下过一场暴雨，分外冷寂。

　　乌云尚未褪去，积水从枝桠坠下，砸上一片冰冷铁甲。

　　齐国自中州大营调来的十万大军沉默肃立，只有马嘶仍响。他们身后，便是城门紧闭的北阳城。

　　秋雨积寒，使人格外清醒。

　　跨过泥泞的大地，越过刀兵反射间纷乱的寒光，贺兰少微遥遥望向敌军阵中，目力尽处只有一杆赤红帅旗，格外夺目。

　　他轻轻闭了下眼，耳畔是猎猎风声。

　　从凉州之叛到十一州失守，不过半载时间。齐军节节败退，最终到了今日地步——若守不住北阳关，整个西北十二州都将沦陷。更有甚者威胁中州，燕京危矣。

　　当朝武将正是青黄不接之际，在接连败退的前线军报面前，宏光帝将这生死攸关的一局压向了燕都令贺兰少微。此人出身武将世家，武艺超群，又是叛将的死对头，可谓是平叛的最佳人选。

　　所有人都清楚，此战便是终局。无论是远在燕京的天子还是阵中兵士，都紧紧提着一口气，心如擂鼓。

　　贺兰少微肩扛皇命，江山社稷压于肩上，本该是那个最紧张的人，此时却在走神。

　　如果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现，重任千钧之下，主将双眼中汹涌着的竟不是战意。可惜三军阵前，无人胆敢僭越。

　　贺兰少微此时的心态很是微妙，如果非要形容，那便是——期待。

　　临到阵前总容易多想，贺兰少微心里升腾起几分近乡情怯。他知道，无论此战胜负，自己都将见到那个人。

　　深吸一口寒气，他举起长枪下令：“攻下郸城，夺回西北十二州！”

　　一道赤色信烟冲天而起，阵中弩兵最后检查了赤乌矿的填充情况，擦亮了手中火石。

　　那造型奇特的巨弩底部落下燃尽的灰屑，几息之间便将箭矢射向数百米之外。

　　只见团团白雾在敌阵中爆开，火光伴着沉闷的爆鸣划破暗沉的天色，空气中充斥着矿石燃烧后的浓烟，呛得人呼吸困难。

　　这种改良巨弩以赤乌粗矿为动力，射程高达五百米，同时将赤乌粉填充于箭头，箭矢撞入敌阵便会发生爆炸，因此得了个诨名：“破阵弩”。

　　然而敌军仿佛早有准备，阵型并未被打散，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前线便短兵相交，混战一片。

　　贺兰少微神色不变，又放出一道信烟示意停箭，以免误伤。

　　泥水黏衣，甲兵在重力拖拽下行进缓慢，战况焦灼于一线。贺兰少微不愿缠斗，用力一夹马腹，长枪开路从侧边撕开了敌阵。

　　“贺兰将军！”身后是副将的惊呼，贺兰少微充耳不闻，一杆长枪随臂而挥，一时间无人能对其锋芒。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矢，流星般楔向了敌军帅旗的方向。

　　荒芜的大地已被血染红，锈色的天空压得极低，刀光中只有不断倒下的人影。在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中，马蹄踏起尘暴般的狂沙，大地震颤不已。

　　战场中时间的流逝模糊不清，不知几何。

　　贺兰少微感到双手有些脱力。此时银枪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鼻端满是鲜血的腥臊，胯下战马在砍杀中一个趔趄，侧方倒去。

　　他翻身下马，就地一滚，万军从中环视，只有数不尽的枪戟八方而来，帅旗已不知所踪。

　　“裴云追，出来见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嘶哑。

　　回答他的是一杆斜插而来的红缨长枪。

　　“明烛枪……”他反手上挡，刀兵相接，顿起铮鸣。

　　贺兰少微猛地抬头，眼中迸出灼人的光彩。

　　“裴云追！”

　　来人骑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逆着初晴的天光，银枪稳稳地握在她修长的手中，贺兰少微看不清她的神情。

　　他死死盯着那个模糊的影子，无数记忆喷薄而出。一时间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却没有出口。

　　“你为什么……”他终于开口发问，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明烛的枪尖穿透寒甲，鲜血汇成小股，顺着枪杆坠下，很快就积成了一滩血水。

　　裴云追收枪时小臂发力，那弧度干净利落，红缨之上没有溅上一滴鲜血。

　　贺兰雪低头看着胸前那个鲜血模糊的窟窿，轻轻扯了扯嘴角，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他终于看清了裴云追的脸。

　　眉飞入鬓，眸如点星，一如往昔的飒飒英姿，将帅气场。那眼神冰寒而无波，仿佛自己只是她枪下一个无关紧要的败将。

　　“好疼啊。”他无声开口。

　　其实也感受不到伤口的疼痛，只是心脏疼得近乎麻木。

　　在濒死的窒息中，贺兰少微的听觉被放大到了极致，他近乎虔诚地祈求那人能说些什么。可直到他失去意识，裴云追都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临安十八年十月初七，北阳关失守，齐国失去了西北十二州中的最后一个关隘，全线败退中州。征西将军贺兰少微重伤被俘，生死不明。

　　叛将裴云追割据十二州，拥兵三十万虎踞西北，齐国折去大将，也不敢轻谈平叛之事。至此，两军暂且停战，休养生息。

　　西北，鄢州城

　　庆功宴罢，酒过三巡。

　　“裴将军，老范敬你！” 左翼先锋范大樾挤开人群，接着醉意嚷道：“若不是将军一枪挑了那贺兰小儿，咱怎能一天打下北阳关？这下可踏实了，西北十二州尽在将军掌中，我们这些人是不是也要改口了？”

　　席间一片哄闹，笑闹间说出的话却不仅是恭维，一帮老油子都竖直了耳朵。

　　主位上裴云追转着酒杯，半阖了眼，头也不抬地骂了一句：“滚蛋，酒都堵不住你们的嘴。”

　　大小将领见她不想多说，忙打了几个哈哈自罚三杯，揭过了这个话头。

　　裴云追知道他们想问什么。

　　无非是打下了西北十二州，想做那黄袍加身的功臣。

　　可对她而言，做将军、做山大王还是做皇帝都没什么差别。她只感到厌倦，从没想过要什么青史留名、万人敬仰。

　　指节轻敲杯壁，她向后一靠，整个人陷进柔软的座椅中，将杯底余酒一仰而尽。

　　在轻微的眩晕中，她想借着酒意睡个好觉，可天不遂人意。

　　“大将军！那败将高热不退，看着是挺不过今夜了！”

　　帐外负责看守伤俘营的令官掀起门帘问道：“是否留他一命，请将军示下！”

　　裴云追心里一跳。

　　“毕竟是一员大将，留着他倒是个好筹码。”她状似无意道：“找个医官给他瞧瞧，别让他死了。”

　　“得令！”令官来去匆匆。

　　裴云追再次阖眼，白日的记忆卷土重来，冲散了本就不多的睡意。

　　她看见自己右手挥枪，把明烛的枪尖送进贺兰少微的胸膛，也看见他晦涩的眼神。

　　难以置信、眷恋、坦然……那双黑眼睛里似有千言万语，却唯独没有恨。

　　为什么不恨我？

　　诸如此类的疑惑在她心头已积攒了许多。

　　譬如那斜插而下的一枪并无多少力道，贺兰少微本可以轻松闪开。再比如她本不想带他回来，可他偏偏甩开部下孤身而来……自己若不虏走，就只能看他被下属将领砍头邀功。

　　可这人堂堂燕都令，智谋武功都堪称一流，哪里是这样不知死活的人？

　　兴许是一年未见，贺兰少微的形象已经成了个模糊不清的影子。

　　裴云追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自己确实已经不懂他了。

　　从同床到陌路，原来只需要短短三载。

　　与此同时，伤俘营内，贺兰少微从昏迷中睁开了眼。

　　看着陌生的军医，他仿佛松了口气，想要露出一个笑，却扯动了胸前的伤口，疼得眼前一黑。

　　“别乱动！这么大的伤口要是再崩裂一回，不死也得掉半条命！”

　　军医瞧着这个面无血色的男人，心里有些莫名的敬佩。

　　既为医者，便不拘于敌我之分。旁的不说，单是此人苏醒至今都没能惨叫出声，便能看出他有几分骨气。

　　贺兰少微并不是铁打的筋骨，自然也能感受到胸口尖锐的刺痛，只是在发现自己被裴云追带回来的那一刻，喜悦压过了一切。

　　他赌赢了，这冷硬如铁的战神、臭名昭著的叛将，并非表面那般无情。

　　四下一打量，也许是伤兵关照，抑或是燕都令的头衔，让他得了个单间的优待。不过也仅此而已。

　　漏风的低矮营帐中，只有他身下破旧的草席算得上一处陈设。医官收拾好东西走后，连照明用的汽灯也没留下。

　　还好只是秋天，要是冬季，早该去见阎王了。贺兰少微躺在冷硬的草席上，对着黑暗苦笑。

　　失血过多，他逐渐昏沉下去，却听见帐外的看守闲话。

　　“十二州已定，这回可算能歇歇脚了。”

　　“也是，这大半年战场没上几次，路倒是赶了个遍。除了前日的北阳关，哪座城不是不战而降？痛快！”

　　“要不说裴将军手眼通天，那可真是神仙手段。她到底怎么拉拢的十二州太守，让他们都来投诚的？”

　　“将军的城府，岂是我们猜得透的？一年时间，兵不血刃拿下整个西北，当真是将星临世。”

　　十二州太守投诚？

　　贺兰少微心头一跳，挣扎出几分清明。

　　燕都收到的战报可从未提过这一条，前线消息多是“久战不敌”、“敌众我寡请求支援”，怎会是不战而降？

　　西北十二州的情报系统是如何被裴云追掐了个滴水不漏？太守、兵将……甚至百姓，竟真的瞒天过海，把齐国朝廷耍了个团团转！

　　惊疑之际，他心中却又生发出几分与有荣焉的自豪。

　　不战而降为计谋，兵不血刃是仁心。

　　旧时那个父兄庇佑下的小女孩，如今已经能保护千万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