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青丘得鹿

7、众心之心

　　伊莫遵照约定，每天放学前，将特意托各科课代表给徐缓留的那份练习题整整齐齐叠在一起，放进她为他专门准备的文件袋里，确保习题送达他手中时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
　　短短的时间里，伊莫见识了徐缓对于纸张整洁度近乎入魔的偏执。某天，英语课代表把弄皱的练习册递给徐缓，他面不改色，课代表离开后却立马将伊莫所有书搬了过去，连草稿本都不放过，放言要把褶皱压平。伊莫问他什么脑筋，他只丢下一句：皱巴巴的看着难受。
　　结果那天凡是来上课的老师，望见徐缓桌上高高一摞书，无不愣神，当即点头盛赞：不愧是优等生，不愧是优等生。
　　伊莫从牙缝里挤出字：“您这乖卖得，我给满分。”
　　徐缓耸耸肩：“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伊莫转着笔，忽然记起来他说过不喜欢被人叫作优等生。
　　“哪有那么多三六九等，只有喜欢或者不喜欢，擅长或者不擅长，而所有这些，都不能从本质上了解一个人。比如你喜欢看书，我却并不能通过你喜欢看什么样的书来轻易论断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比如你喜欢看《挪威的森林》，我总不能说你是个喜欢某种颜色的变态吧。”
　　“你他妈才变态！”伊莫说罢，一抬脚照他椅子伺候。
　　你可能，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了解我，可惜，我们大概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再转念，你或许连想要了解我的兴趣都没有。
　　徐缓伸出腿把伊莫的腿挡回去，连忙悬崖勒马：“对不起。我的意思是，现在在你面前的我，也不一定是真实的我。好了好了，来看看我没脸见人的小册子平了没？”
　　“越听越像偷藏的小黄书。”
　　伊莫瞪他一眼，徐缓笑而不言。
　　练习册终于重归细皮嫩肉，徐缓把白净的封皮举在面前，笑逐颜开。
　　为了顺应他这个谈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小习惯，伊莫把各科笔记本都换成了硬皮的，唯恐把笔记复印件交给他时，留下不舒展的印痕。
　　想到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会被徐缓查看，笔记也好，错题也罢，伊莫都做得万分认真，惟恐他看了不解其意。不过回头想想，他还能比我笨？人家再不济也是身残志坚。
　　幸好他是个男人。女人之间的嫉妒心，千百年来堪比修罗场。

　　伊莫每天从镇中心骑车到镇西，再从镇西抄近道回家。沿路绵延开一片宽阔的稻田，伊莫每次经过，一阵秋收过后的稻香混杂着泥水的潮湿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无比舒爽。
　　为了伊莫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家人特意改了饭点，耐心等她回家。外公倒乐得如此，没人去茶馆里催他，他反而能喜滋滋地与茶友多吹一阵牛。
　　这样两头跑的生活，已坚持了一月有余。然而，伊莫还是连徐缓的面都没见上一眼。每天，她敲开道口老徐家的大门，将练习册和复印好的一系列笔记交给徐缓的祖父，再由负责看护的奶奶转交给徐缓。他究竟什么时候能出院，还真是遥遥无期。
　　徐缓的祖父是位退休中学教师，面容和蔼，染过的黑发衬得整个人精神矍铄，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很有一派文化人的儒雅气质。
　　老人每次邀请伊莫进屋坐坐，伊莫总是客气地拒绝，推说“那样的话回家就太晚了。”老人念及孩子们都上初三，课业压力大，于是也不好强留，只是一遍遍说着感谢的话。
　　“我家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听话，现在也不会去蹲医院了。从小就是一副死样子，天不怕地不怕，亏他学了那么多年钢琴，哎哟——也没能把他服服帖帖地钉琴凳上。”老人说着，半开玩笑地叹气。“人前倒是装得礼貌上进得很！”
　　“哪里，徐缓他很乖的。”
　　伊莫笑，浅褐色眸子里映出落霞。老人明着是数落，可语气中千丝万缕的怜爱与骄傲分明藏也藏不住。

　　十月的一天晚上，伊莫正在房间里专心誊笔记，莫妈妈忽然在楼下喊她：“伊莫，电话，找你的！”
　　伊莫搁下笔起身，踩着流氓兔棉拖鞋“咚咚咚”地下楼，一面纳闷这个点谁还会给她打电话。
　　“喂？”
　　“是我。”
　　伊莫听见少年带笑的熟悉嗓音，倏地将听筒拿离耳边，像看怪物一般直盯着手中发出声音的红色物体。
　　“你在听吗？”徐缓听她那边了无声息，忍不住又开了口。
　　“嗯，在。”伊莫搞不懂，分明都一个多月没见面了，甚至连声音都没听到过一星半点，他究竟是如何把话说得这样自来熟的？就宛如昨天才当了同桌，一起吃过麻辣烫似的。
　　“你怎么会知道我家电话？”伊莫问道。
　　“这个镇子就这么大，没有我祖母打听不到的事。”少年颇为得意，语调带了几分孩子气。
　　徐缓总是管奶奶叫祖母，这在当地倒是少见，伊莫也总忘记向他求解这个疑问。
　　“身体好点了吗？什么时候能出院？”
　　“我也刚问了值班的护士，她说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我现在正借人家服务台的电话给你打呢。”
　　“服务台的电话能让你随便借？”
　　“我们天天打照面，早混熟了。”徐缓说到这里顿了顿，发出一声顽皮的哼笑。“你是不知道，她还经常夸我来着。”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伊莫终于还是把话咽回了肚里，让他顺坡下驴。“您接着讲。”
　　“夸我比她儿子帅。”
　　伊莫无语：“你多大了，还信这些？那只是人家的客套话呀，客套话。”
　　“人最重要的是正确认识自己，而我在这一点上，深得精髓。”徐缓偶尔为之的小小自负，今天算是第一次露出了尾巴。
　　伊莫狠狠踩了他的“尾巴”一脚：“你可要点儿脸，王婆卖瓜。”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回头我连着笔记和作业一起谢你，我们到时候去吃顿贵的。”
　　“饭先不着急，你先说是什么忙吧。”伊莫挡开糖衣炮弹，赶紧划重点。
　　“还记得你带我去的那家麻辣烫店吗？我天天中午吃，进医院之前刚好集满了五次。积分卡之前一直被我随手乱夹，今天偶然从杂志里掉了出来，我才记起这茬。免费送的那一顿算我请你的，只是......想拜托你帮我抽一次奖，可以不？那株小仙人掌，一直放在玻璃橱柜里，我都惦记好久了。”
　　伊莫费了好大劲，才终于从记忆堆里挖出了那株长得和她一样普通的仙人掌，周身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特点，真不知道徐缓为何会喜欢得念念不忘。
　　当然，这里指的是小仙人掌……
　　“要是抽不中咋办？我手气一向很背，单选题从来完美避开正确答案。”
　　伊莫依稀记得，那株破仙人掌竟然还是什么特等奖。看来，有点难。
　　“在中彩票之前，还得先买张彩票呢。”
　　“说谢谢伊莫。”伊莫笑。
　　“欸儿子真孝顺，都能替爸爸打酱油了。”
　　“嗯？你是院没住够是不是？”
　　对面的人小声地笑了笑，挂断了电话。

　　伊莫从徐缓祖父那里拿了盖着五个红印戳的积分卡，风风火火跑到店里，结果仙人掌没抽中，她失望地见证着老板从玻璃橱柜里拿出一个两指宽的卷笔刀，一脸慈祥地交给她。
　　她又把自己的两张积分卡递过去，结果还是什么都没抽到……
　　伊莫嘴角抽搐。果然是特等奖么？对不起啊小仙人掌，姐姐不应该歧视你的……
　　伊莫回想起那晚徐缓提起“小仙人掌”四个字时，语气中满盈的希冀。纵然看不见他的脸，但他眼里的光，伊莫闭上眼便可细细描摹。顷刻间，她又心软了。“对不起，我没抽到”这种话，实在说不出口。
　　不想让他失望。于是乎，伊莫开始每天跑三次麻辣烫店。早饭直接跳过，如此早上的胃便有充足的空间装上一碗麻辣烫；一到中午，她跑得比谁都快，一屁股坐下就埋头苦吃；傍晚动身给徐缓送资料前，她还要先去店里再灌上一碗。
　　因为光顾得实在太频繁，连店老板都看不下去了：“姑娘，别顿顿麻辣烫。你每天都来小店，是对我手艺的一种肯定，我自然很高兴，但你们学生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期，得多吃点儿营养的东西，什么鱼呀肉呀那些个。”
　　“那还不是因为您家的味道百里挑一，我一天不吃胃里膈应得慌。”伊莫知道这么说他保准开心。
　　伊莫那段时间的状态就好像一只被鹰叼走却奋力挣扎的鱼，豁出命地一往无前，直到某天，吃吐了……
　　老板见状赶紧给她递毛巾，忍不住直摇头。
　　好在当她把兜里不知道第几张积分卡递给老板时，皇天不负有心人，慢慢打开的小纸卷上，赫然写着“仙人掌”三个大字。
　　伊莫抹了一把辛酸泪。
　　终于中了。
　　伊莫抱着那盆战利品步履轻快地出了店门，笑得像一个吃到糖果的小姑娘。柜台边的老板目送她的背影，咧开嘴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把散在桌面的抽奖小纸卷拢成一堆，仔细地将其悉数扫进垃圾桶。
　　全是“仙人掌”的抽奖小条，自然不能再用第二次。伊莫凝望着玻璃橱柜里的仙人掌时那发亮的目光，他怎么忍心视而不见呢？
　　一株不起眼的仙人掌，能于千万人中邂逅到至爱它的一个，何其幸运。
　　姑娘，愿你也能成为一株，无比幸运的仙人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