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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一件小事 ...

  •   十二月的上海,月朗星稀。
      来到预定的盐帮菜馆,徐缓推开包厢门,一群男女立刻起立,对着徐缓身后的人齐声喊“大嫂好!”
      “别别别!太折煞我了!大家快请坐吧,请坐。”
      伊莫连忙跳出来摆手,顺手拧了一把身边正微笑的某人。
      伊莫环视了一圈,每次徐缓的聚会必不错过的秦君芮没有来。
      伊莫虽然很少参加类似的聚会,但起码的宾主之谊必须尽到。无数次的敬酒与还酒,她甘之如饴,徐缓劝都劝不住。
      徐缓送伊莫回去的路上,无论徐缓和她说什么,她只是瞪着滴溜溜的眼睛不回应。她的酒品很好,醉得越深,话反而越少。徐缓轻嗅着她发间残余的酒味,知道她是真的醉了。
      “看,好大一只灯笼!“
      伊莫忽然指着远处的月亮兴奋起来。某次他们一起重温《浪客剑心》,伊莫每看一次,总会向徐缓强调京都春天的樱花和雪天的圆灯笼多么美不胜收。
      “对,好大一只灯笼。”
      徐缓笑着揽伊莫入怀,轻轻一吻落在她的额头。
      “想要至死都是十八岁。”
      伊莫追恋村上的文字,踩着徐缓的影子一步步往前走。她不知道等她醒来,徐缓一定会取笑她醉得连天上的月亮和町屋下摇曳的白纸灯笼都分不清。
      想要至死都是十八岁。

      秦君芮呆呆望着两侧鳞次栉比的写字楼,任由雨水从车窗缝间飘进来。来接她的舅舅瞟了她一眼,默默将车窗关严,她仍只是木然扭着头。
      爷爷的病,她不知如何向爸爸开口。
      秦君芮回到家,连高跟鞋都没来得及换下就叫来了妈妈,准备好好商讨这个必须平静面对的噩耗。
      一摸正装的内兜,诊断报告单不见了。
      秦君芮心急如焚地奔出门,下楼梯时崴了脚也顾不上——肯定是落在团支书交流会的会场里了。
      秦君芮推开车门,冒雨冲到会场大楼外,满眼雨雾中,一个着正装的男孩子正站在门口。他抬起头漫无所以地望着天空中的雨滴坠落,颀长的身形像一座瞭望塔,洁白的竖领露在西服外,规规整整,衬出他好看的天鹅颈。
      周围是雨打行道树叶的声音,雨水淋起的灰尘味道隐约可闻。
      他似乎在等人,秦君芮想,印象中他好像是上午发过言的代表。她试探着靠近,男孩听到响动,转过头看到她,也迈开步子向她走来。
      他在等她。
      脚步不觉间放慢,秦君芮这时候才感受到脚踝迟来的痛感。
      “这个是同学你掉的东西吗?”
      男孩走过来,把诊断报告单的正面打开给她看。她点点头,鼻头发酸。男孩把报告单按旧迹折回原样,右手轻握左手腕,彬彬有礼地递还给她。
      “希望你和你的家人一切都好。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只是......这样才能更快找到失主。”
      男孩怕她误解,一番话像是在申辩自己不是爱好偷窥他人隐私之人。
      秦君芮颤着手指接过,又是解释又是道歉,情急之中把自己都绕得语无伦次。徐缓笑起来,截住她还要说下去的话头:“没事了,早点回去吧。”
      会场紧闭的大门内,傍晚五点的钟声敲响。如果从两点散场开始算起,他在无人的会场外等了她整整三个小时。
      她说,我叫秦君芮,在四中读高一。
      他笑说,我是徐缓,四中高二的。
      她微讶,学长好。
      他最后的回答如那天的座钟一般,无论漆色如何发暗、变旧,一旦敲响,总是天地间最动听的声音。
      你好,小学妹。

      徐缓所在的班级在四楼,是低年级学生无法触及的尖子班,因而秦君芮无法像所有校园小说中的女一女二女三那样,闲来无事便状似无意路过那个人的教室,哪怕看一眼他和死党的打打闹闹也倍感满足。
      也许是千军万马的食堂,也许是人头攒动的观众席,也或许是夏蝉鸣叫的林荫路,每每寻觅到徐缓的身影,秦君芮总努力慢慢从他视线里走过,慢点,再慢一点,让他回忆起那个雨天里崴着脚向他走来的女孩。可越是提醒自己,每次却因为紧张反而低着头加速走过。等到徐缓和朋友的笑闹声彻底消失,她都攒不起勇气哪怕回头看一眼。
      直至徐缓毕业离开,她都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她。
      徐学长考上了F大,光荣榜张挂满教学区一整面最显眼的红砖墙。高三备考的枯燥日子里,晚自习开始前来不及吃饭的时候,秦君芮总会在楼下小推车处买一个肉松面包,踱到那面红墙之下,装出瞻仰所有上榜者的样子,其实只为看他一个人。
      不管你记不记得我,我都会去见你,拼了命去见你。
      高考成绩揭榜,秦君芮不顾周围人的论调,毅然报了计算机专业。两周后的一天,她把录取通知书久久抱在怀中,想象着和他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学院里重逢的场景。
      女孩子学什么计算机啊?二十岁把自己熬成四十岁。
      秦君芮嗤之以鼻——千金难买爷高兴。

      入学那天,秦君芮在学院迎新点见到久违的徐缓,心脏都差点儿从胸口跳出来。褪去校服的他还是那被般强烈的少年感所包裹,手中的冰雪碧外壁淌着水,一滴一滴,滴在她毛线团一样纠结的心上。
      他们负责帮新生搬行李,当一个学长热情地拖着秦君芮的箱子领她往寝室走时,她遗憾地回头,看着徐缓帮另一个新生抬下行李箱。她转回头,与身旁的学长继续谈笑风生。
      秦君芮闻风而来,在人潮涌动的“百团大战”上见到徐缓在摄影社坐镇,她毫不犹豫地挤过人群去报名,尽管她对摄影什么的,与对计算机一样一无所知。他穿着自己设计的摄影社迎新文化衫,笑迎每一个新成员,时不时抬手擦擦额上薄薄的汗。
      漫长的队伍终于轮到她了,徐缓刚要在名字一栏下笔,却又抬起头询问似的看向她,不变的,依然是对所有人无差别的礼貌。
      秦君芮因紧张而交握的双手慢慢放松下来,在手心比划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他果然不记得她了——一个因为她无数次的迁延而迟来的结果。
      后来,秦君芮渐渐爱上了枯燥的计算机,摄影技巧也渐渐登堂入室,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成为人们眼中徐缓的“好朋友”。她听着别人定义她的新身份,就好像得了一枚奖章、一条绶带,那样闪闪发光,那样想要迫不及待地展示与人。
      大一暑假,徐缓带领社员前往贵州山区拍摄老手工匠人,秦君芮在崎岖的山路上再次崴了脚。其他人大包小袋地扛着器材,徐缓匆匆返回来,背起她往目的地赶。她贪恋地伏在他如周遭群山一般屹屹可靠的肩背上,以此为契机,假装无意地提起那个雨天她崴着脚与他的初遇。他提防着脚下的路,仿佛很艰难地才回忆起这件“小事”。
      “原来是你啊,你就是那个小妹妹。”他轻笑着回答她,并无过多的惊讶。“抓紧了,路又变陡了。”
      秦君芮很失望。提醒她山路陡峭比弄清楚她是谁更重要,她的“大事”原来只是他的“小事”。

      大半个暑假的艰辛换来了摄影大赛的特等奖,秦君芮将与徐缓并肩站在领奖台上受奖作为又向他靠近一步的明证。
      庆功宴上,作为主创的徐缓被挨个碰杯,几巡下来,酒量那么好的他,红着耳朵醉了。
      秦君芮静看他被簇拥着开各种玩笑,知道了他醉酒后会变得越发温顺,他会有问必答,却又不会知无不言。
      众人一直以来对徐缓推掉所有的橄榄枝深感好奇,平时问都被他打太极搪塞过去,趁此机会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起攻势。
      “徐缓,你喜欢什么样的?”
      “你指哪方面?”
      “身高?”
      “中等。”
      “长相。”
      “清秀的,嗯......中长发,眼睛有神采,笑起来好看,连哭起来都好看。”
      “性格?”
      “很温柔很温柔,但活泼起来有时候又像羊癫疯犯了。”
      “老兄,你这不像在形容一群人啊,倒像在指一个人。”
      话音刚落,满桌人一起谑笑起来,徐缓对此不再说什么,以开玩笑的方式转移了话题。
      秦君芮在一旁小口呷着酒,间或在酒面映出化着精致妆容的自己。今夜,这个倒影的主人意识到,她不是在离徐缓越来越近,原来从一开始她就没走近过他一步。她发疯似的回忆她所见过的所有女生的身高,后来,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可笑之极。
      喂,你是谁?你到底是谁呢?是在他手背留下月牙伤痕的人吗?

      九月某个明媚清爽的早晨,秦君芮终于见到了像浮云一般无声而至的伊莫。只一眼,她便知道自己全盘皆输。
      高中时代他的斜前桌,吃饭时与他并排而坐的人,走路时他屡屡注目的人。
      是你,原来是你。
      但那重要吗?她不相信世上真的存在一成不变的东西。
      秦君芮整理好翻涌的情绪,向正在专心喝豆浆的伊莫走去。
      那天是西方哲学史的第一节课。秦君芮做梦都想不到,有一天她会为了徐缓之外的人,去选择一个她一无所知的事物。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
      如果爷爷还在人世的话,一定会如此问秦君芮。从记事直至高中,从同桌打翻了墨水瓶这样的小事,到少女婉转细腻的心事,秦君芮总爱揪着爷爷的袖子细细讲给他听。爷爷逗着正在吃食的画眉鸟,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她的话,但每一句皆是直击要害的关切与呵护。
      “反正我知道我非常非常喜欢他。”
      秦君芮对着那个并不存在的老人摇了摇头,格外郑重,又无比酸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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