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以后》青丘得鹿

45、绿皮火车（二）

　　“欸同学，你知道院办怎么走不?我新来的，交个材料绕了半天找不着地儿。”
　　伊莫抱着书从图书馆出来，一个女生把她打横拦住。
　　“好像是那边吧，我记得在12号公寓对面。”
　　伊莫左右看看，犹疑着指出残存的印象。说到底她也就办入学手续的时候去过一次，李来佳陪在身边，她也没怎么记路。
　　总觉得哪里不对呀，她暗忖。是21号不是12号!她顿悟，即刻沿反方向小跑去追。所以说，千万不要逮着个面善的就上去问路，温柔乡英雄冢啊!伊莫心中哀嚎。
　　审判温柔乡的时刻，她遇见了她心心念念的英雄。
　　准确说来，是他和他身旁的女孩。
　　他的头发蓄长了些，退却了高中时代大男孩的张扬，却添了这个年纪的学生少有的沉稳温柔。双肩包随意地挎于右肩，对身旁的人笑起来，虎牙依旧可爱无邪。难怪会被人叫“漫画王子”。女孩的身量恰好到他的下颌，妆容精致，却称不上浓艳，薄薄的刘海铺在前额，是一副令人赏心悦目的姣好面容。女孩对他习以为常的依恋点染于眼角眉梢，望向他时眼中的熠熠光彩那般可遇而不可求。
　　伊莫只来得及愣怔片刻，下一秒便慌不择路，几步藏到了校训石背后，差点踩翻一位小哥即将完工的组装无人机。伊莫连忙躬身致歉，抬指做了个噤声手势。平头小哥大张着嘴惊魂未定，随即察觉出她的窘迫，倒也敏捷地一声未吭。
　　好不容易才学会戴的隐形眼镜竟然用在了这种地方，早知道，还不如像以前那样视野一片模糊更好。纵然，掩耳盗铃终是自欺欺人。
　　流光抛人，蕉绿樱红，每个人都在长大，每个人都在努力生活，无论发生什么都从心所欲、理所当然。所有道理都可预见，但此刻胸中的刺痛却不由自主。
　　直到确信他们已走远，伊莫才转出校训石踱进林荫道。待想起来回头，无人机小哥不知何时已杳无踪影。
　　设想了千万种重逢的方式，最终不过归于一句——只要徐缓想，他就从不缺女人。

　　“你在抄《红楼梦》？不错不错，好孩子，这爱好很文学生。”
　　李来佳背着手悄悄凑过来，台灯光断线处投下一道阴影。伊莫停笔，摘下耳机。“借钱没有，我三张银行卡加起来都不到五百块了，都快喝粥了谢谢。”
　　“……”李来佳从背后环住她的脖子，软下声音撒娇。“上次不是他25岁生日嘛，我就想着送他一双限量版球鞋，号是抢到了，只可惜囊中万分万分羞涩。”
　　李来佳的男友在茂名南路的酒吧驻唱，担任乐队里的贝斯手，从大学起便是街头演奏的常客，如今毕了业依然没有放弃出道爆红的愿望。
　　“不怕他骗你吗？你可玩儿不过社会男。”伊莫如此问过她。“女人的第六感吧，他对我很好。”李来佳身上洋溢着小女人的大幸福。
　　“你个东北女中豪杰这么腻着我我也很羞涩。”伊莫一根根扳开李来佳的手指。
　　李来佳反手给她一个暴栗。“今晚摄影大赛颁奖典礼，咱仨一块儿去怎么样？第一次集体出征！”
　　“还出征呢，没阵亡就不错了。”姚桐此言一出，两人便呜啦啦掐作一团。闹归闹，虽然不是一个学院没有必须捧场的义务，但姚桐其人向来刀子嘴豆腐心。
　　“我们的第一次集体活动能去海底捞吗？这个，我不太想去，好像跟我们关系不大。”
　　“小姐，关系可大着呢。这个摄影大赛是校团委举办、文学院承办的重要活动，咱院每个人都必须去观礼，组织部的人要挨个儿签到的。”李来佳又蹭到她面前，煞有介事。“你不想来镀金反被扣学分吧？”
　　伊莫开始犯难。
　　“据说有很多帅哥哟——”李来佳眼神狡狯，表情欠扁。“去钓凯子总有兴趣吧？听说漫画王子也会来，就是上次我给你说起过的那个风云人物。”
　　“去，我去我去。”
　　伊莫不假思索。
　　常言道好奇心害死猫，而今看来，好奇心真的能害死猫。

　　报告厅里摩肩接踵，两面大屏循坏播放着大赛宣传片，幽蓝色的光映照着攒动人头。伊莫当着李来佳的小尾巴，收获了大片声如洪钟的“学姐好”，一直走到离主席台仅三排之遥的位置。
　　“这也太靠前了吧！”伊莫愕然。第一排摆着评委老师的名牌，而第二排则为获奖者的席位。她们这样的无名小卒坐在第三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当然，最重要的是，徐缓不知道会在第二排的何处落座。光是想想，她便心中打鼓。“我们去后面行不？”
　　“不行。”李来佳断然拒绝。
　　“为啥？”
　　“我是借了常委的身份让组织部的学妹给我占的这三个位置，就算咱们现在放人家鸽子，这地儿空着也没人敢坐了呀。这么惹眼的三个大坑领导瞥见脸上会好看？而且你瞅瞅后面还有空位不？你怕什么啊，这不有我在呢么，刚才不借钱给我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怂。”
　　“对呀，这距离连帅哥脸上的粉刺都看得清楚，多妙啊。”姚桐捣捣伊莫的肩和稀泥。
　　“你俩真是一级恩威并施玩家啊。”伊莫苦着脸坐下。
　　少顷，徐缓与两个同样西装革履的男人说笑着沿过道走下，那天见过的女孩着一身淡紫色纱裙礼服跟在身后，姿态端庄，遇到熟人便低眉含笑致意。不得不说，她很适合这样的场合。
　　伊莫抓起膝上的帆布包挡住脸。
　　“就是他，”李来佳一巴掌拍落帆布包，压低声音兴致勃勃地指给伊莫看，“漫画王子，怎么样？”
　　人一旦疑神疑鬼，便总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伊莫看也不看，心虚地别过脸。“好看。”
　　“就这？”
　　李来佳对她无动于衷的平淡反应很是不满。
　　“火星撞地球般好看，行了吧？”
　　李来佳“哼”一声，一时间两人接不上话头，姚桐低头玩儿着手机完全超然世外。伊莫半晌犹豫着开口，“那个女孩，是徐缓的女朋友？”
　　“秦君芮？不清楚，反正是计算机学院的大二生，跟徐缓一个社团的。”
　　“你不是常委吗？”
　　“常委又不是娱记！我每天还是公事繁忙的好吗？哪有闲工夫打听这些有的没的!”李来佳炸毛，伊莫忍俊不禁，连忙安抚道：“好好好，您日理万机兼济天下，没时间查人户口。”
　　又一个暴栗。
　　台上气氛热烈，各色名目的奖项层出不穷地映在大屏幕上，盛装男女们上上下下，人影荼蘼。名校的此类活动，大多给人一种无比正式的印象。伊莫望着他在大合影时特意将女生让到中间，下台时快走几步，于台阶之下抬手轻扶因鞋跟太高而步态不稳的女生。女生，学妹，秦君芮。
　　徐缓无论走到哪里，总是这样无微不至、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人物，风生水起四字名副其实。
　　这一场上海之行，或许，是一笔错误；欠缺周全考虑的莽撞，大概，总是多余。这样的暗悔一经萌生，伊莫便如坐针毡。
　　“刚才杂志社的编辑给我发短信，让我改稿。”伊莫佯做查看收信箱，躬身站起。“我先走了。”
　　“啥？你还在干这活儿？”李来佳不胜惊讶，半信半疑。
　　“挣点外快嘛，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等拿到稿费，我们三个自我扶贫，出去搓一顿。”
　　在姚桐和李来佳的点头如捣蒜中，伊莫将头发稍稍拨散挡住侧脸，趁着众人注意力集中于台上，挎着帆布包溜出了报告厅。
　　她乘上开往外滩的车，不知为何，忽然很想去那连绵堂皇的建筑边走一走。

　　下了领奖台，徐缓把证书往姜弘怀中一塞，松了松领带，着急着要往外走。
　　“干嘛去呀？咱们可说好典礼结束去聚餐的。”
　　姜弘抓住他的燕尾，满脸担心他们的社长又要落跑。摄影社的本职与外单往往排得很满，成果丰硕，组织各类团建的次数自然随之上升。姜弘跟过几个大项目，对于这次的特等奖更是尤为自豪。虽然徐缓早就提过不喜欢频繁出入过于热闹的场合，但姜弘坚持认为，这次庆功，徐缓非去不可。
　　“我去找个人，你们先去。”
　　徐缓罕见地露出不容人多问的严肃表情，姜弘不是不懂察言观色的笨蛋，见状知趣地放开手。

　　徐缓冲到礼堂正门，居高临下俯视月影婆娑的广场。他急切搜寻，周围除了喧嚷的国标舞社团，只零星有夜归的学生来往。
　　台下惊鸿一瞥的人，难道只是错觉?确实，像那样衣着打扮的女生，无论在哪所大学都数不胜数。
　　他将手背举在面前，细细的月牙疤痕经年未改。他平静地提醒自己，留下这道疤的人此刻身处千里之外。
　　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面的清脆声响回荡在甬道中，愈来愈近。
　　“不是叫你们先去吗?”徐缓见来人，垂下手，语气重归和煦。
　　“餐厅是他们订的，你连地方都不知道，一会儿怕是要绕远路。我等你。”秦君芮笑容明亮，视线却落在徐缓垂下的手上。
　　自认识他以来，他总爱时不时盯着那道疤一语不发。她忍不住好奇问起，他只是打趣地答“这个啊，被人恶作剧掐的，只是苦于没机会雪恨。”她固然不信，徐缓这样的人，就算被人砍了一刀也不会想到要去砍回来，遑论区区一记小手笔。背后一定有他不愿提起的事。谁还能没个过去呢?她愿意等，等到他愿意向她敞开心扉那天。
　　“在找人?”秦君芮接着问。连她也很少见徐缓方才的焦急模样。
　　“认错人了，一场乌龙。”
　　“你吓死我了，还以为真出什么事了。”秦君芮放下心，小小嗔怪，催促着徐缓别让其他人久等。

　　又过了几天，李来佳生理期闹肚子疼，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打滚。伊莫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姚桐又不在，稳妥起见，她匆匆出去买药。彼时已过了晚上十点，伊莫骑着自行车在学校里转悠，路过同一条岔路口三次，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迷路了。
　　这就是上次指错路的报应。伊莫自嘲。附近没人可以抓来问，打李来佳的手机又无人接听，她甚至开始担心那丫头是不是已经痛昏过去了，心中越发急躁。
　　“啊——”伊莫暴躁，“你怎么没先问下校医院在哪儿呀，猪啊你！”
　　“右边这条路，直走再左拐，打印社旁边就是了。”
　　温柔到令人落泪的声音。
　　伊莫扭头望向声音的来处，怀中像揣了一只小白兔，心脏怦怦直跳。徐缓站在荷叶形路灯下，长长的实验服垂至膝盖，看过来的表情尽是无奈。
　　“多大的人了还迷路。”
　　伊莫这才注意到，隔条大道便是计算机学院的实验楼。伊莫有些窘，千算万算没算到会在这儿遇见徐缓，她着急忙慌随便挽的发髻都还松松垮垮的。
　　“因为没去过，不太认路。你这么晚在这儿做什么?”两年多没见，她觉得自己连话都快要不会说了。
　　“在实验楼除了做实验还能干嘛?”徐缓的神情加倍无奈。
　　“噢。”伊莫汗颜，许久没短过路的脑袋，短起路来简直二百五得可怕。
　　“这个问题是我想要问你的。”徐缓敛神正色。
　　“你知道我来了上海?”徐缓见到她的反应过于平静，不像是毫无心理准备。
　　“以我的人脉，向文学院打听一个人易如反掌。”被认为的错觉，敏锐如徐缓，到底没有就此放过。
　　伊莫深吸一口气，再悠悠呼出。她利用这一小段时间理清思绪。“先让我去给室友买药好么，话太多了，后面再说。”
　　因为担心伊莫再次迷路，徐缓借了辆自行车陪她去往校医院。两人并排骑车穿行于夜色中的场景，曾经有过似曾相识的画面。不过那时誓约旦旦，而今，无话。伊莫从校医院买药出来，徐缓仍静静等在外面，随后又将她送到宿舍楼下。
　　“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
　　“不好意思同学，”伊莫叫住一个正要进楼的女生，把手里的药交给她。“能麻烦你帮我把这个带去520宿舍么？和屋里的人说一声，水壶里打了开水，照着说明书的量吃就好。谢谢你。”
　　女孩子连声答应，不经意间眼光瞟到徐缓，惊讶地捂住嘴，将伊莫从上到下迅速打量一番，快步刷卡进门。
　　伊莫转回身郑重面对徐缓。对于一米六出头的她，从身到心仰望一个人的感觉暌违已久。“我来这儿交换，当然是为了替我今后的履历增加筹码。——这样的理由，你一定不相信。我活过来的时候，一度以为所有人都离我远去，我愤怒过，也委屈过，对你无声无息的离开尤是如此。后来上了大学，无论是碰见的人还是遇到的事，都让我试着更加设身处地地去体谅每个人的心情。我觉得，你一定是有苦衷的，至少是……有理由。所以，还是不甘心。”说到这里，伊莫轻笑起来。“今晚的事，刚才那个女生肯定会到处说，你否认就好，我这边也会大力解释。如果给你和你女朋友造成困扰，实在抱歉啦。”说完，伊莫准备刷卡进门。
　　“伤……没事了吧?”玻璃门缓缓合上的间隙里，徐缓不知何种心情，喊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气壮如牛。”伊莫笑嘻嘻抬起手臂，展示起根本不存在的肱二头肌。“没失忆，理综至少还能做个二百五。”
　　天朗气清的秋夜，群星拱月，皎洁如昼。徐缓绕过松林往回走，一个不着边际的念头忽而闪现——时至今日，她仍是他遇见的唯一一个瞳色如琥珀的姑娘。

　　“你之前问的那件事，我暗访到了。”李来佳吃完药，终于恢复了些元气。
　　“哪件事?”
　　“徐缓他，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交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