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花源》右四楼

4、美落英1

　　顾亭如的主业是林眷影的男朋友，副业是摄影师，拍的最多的人物是林眷影，其次是网店的模特，同时帮着女朋友为网文配图、修图、制图。别的不图，只图哄得美人高兴。

　　林眷影有一张过目不忘的脸，柳叶眉藏不住一颗痣。那天她连奔带跑，冲进书店，张望四周，躲到服务台后面。苏衣玠弄不明白她是在和谁捉迷藏还是被坏人追赶，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露馅儿。片刻，一个胡子眉毛一般浓、酷劲儿十足、脖子上挂着一部相机的男人卷风而入，两只眼胜似扫描仪，细细搜索。苏衣玠有意无意的望了林眷影一眼。那男子走进书店，好似泥牛入海，没掀起什么风浪。隔几分钟，林眷影探出头，没见着，直起身子，还没见着。在捉迷藏的游戏中，如果寻找者突然走失，躲藏者会觉得无聊吧。

　　兄台，我可不可以借用一下你的宝座？

　　苏衣玠点点头。坏人？

　　她摇头。

　　演员？

　　仍然摇头。

　　闹矛盾了？

　　不知道算不算。她拿起一张名片，说：这书店的名字取得真好，我果然是一路逃到逃花源，你是老板？

　　苏衣玠默认。

　　能不能麻烦您帮忙打探一下刚才那个人去哪儿了？

　　苏衣玠领命而去，回来时忍俊不禁：他就在那边，你自己瞧去吧。

　　刚刚有人结账，我代劳了，不用谢，以后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言毕离开。

　　她纳闷儿顾亭如又在搞什么幺蛾子。没走几步，却看见他蹲在地上，聚精会神地拍摄那些丝毫没觉察自己身处镜头中的阅读者。从嘴角浮现的笑意猜得到他很满意拍摄效果。林眷影的眼耳口鼻里全是无名火，走上前去，抬脚一蹬。顾亭如原本应该是趴到在地，可危急之中不忘保护宝贵的相机，右手手肘一撑，身子顺势一侧，顿时四脚朝天。他似乎这才回过神，赶紧爬起来，紧紧抓住林眷影的手，说：影后，你听我解释，人家约我吃饭是为了介绍一单生意，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知道我想的哪样？这笔账暂且记着，你又在拍什么？林眷影一脸不悦。

　　顾亭如满脸堆笑：我不是想着跟你赔礼道歉嘛，在一时半会儿没有找着您的情况下，发现这书店里有很多可拍的场景，实在不忍错过，于是想让您先消消气，我再来赔罪。

　　老兄，你拍的照片可以分享给我一份吗？苏衣玠不知何时出现在她们身后。

　　可以！顾亭如爽快地答道：不过你得随时欢迎我的光临。

　　成交，咱们算是达成以阅读体验对接影像记录的战略合作协议。苏衣玠看一眼林眷影，继续道：若没有天神下凡的眷顾，哪来的合作。以后随时恭候二位。他作揖致谢。

　　不止如此，我刚刚在服务台的抽屉里看见一叠画稿，是你技痒难耐之作吧，说不定以后咱也有合作机会。

　　苏衣玠终于交脱设计稿，拿到一笔微薄的报酬，假如扣除因此造成的精神损失费用，所剩寥寥无几。他向夏萝告假，骑着自行车出门去探望梅初扬。前一阵他一直在干什么秘密行动，任武陵人们旁敲侧击，紧咬牙关不肯透露半句，只说不到时候。最近两周，并未出现在逃花源。这小子不卖药，倒先卖起葫芦来。苏衣玠很好奇，索性自己找上门去。

　　梅初扬的家在老城区的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小小的院子，矮矮的围墙。苏衣玠透过铁门望过去，梅初扬坐在一张桌子前埋头忙碌，面前有一堆花花绿绿的纸张，以及剪碎的纸屑，旁边有几个成品，黄色的螳螂、绿色的青蛙、青色的蚱蜢、红色的蝴蝶。他手中正在折的尚未成型，看不出来是何物种。瞧架势，已秘密练习许久，特别熟练。沉浸其中，浑然忘我，压根没有注意到苏衣玠。不过——

　　他坐在一张破旧的椅子上，右腿却靠在另一张椅子上。不是搭，而是脱离身体的靠！自膝盖而下，脚上还穿着一只鞋，跟左脚上的鞋正好是一双。而右裤腿挽至膝盖之上。

　　从梅初扬初次来逃花源起，苏衣玠便察觉他的右脚不如常人灵便，但并不明白真实情况，也不曾主动去打听。每个人都有自己经历和秘密，不指望更不需要别人探知，无论幸灾乐祸或真心关怀。此乃当代人际交往中最重要的法则之一。可苏衣玠绝没有料到真相会如此残酷。

　　洋娃娃。

　　梅初扬闻声抬头，继而一怔，似乎不相信在院门口喊他名字的并非邻居而是逃花源主人，不过随即展颜一笑：老苏，请进。

　　苏衣玠毫不客气，推门而出——能随便打开的门，还叫门么？梅初扬将右脚拿回来装在右膝上，放下裤腿，与平常无异。

　　苏衣玠拾起那些栩栩如生、似乎一触碰即会飞会跳会叫的折纸动物，仔细端详，说：这是你近段时间的秘密成果？

　　我在书店读到一本关于折纸的书，有点旧爱重逢的惊喜。有一年的六七月份，整个世界都是世界杯的，我不知从何处受到启发，用别针在一截黄色粉笔雕出大力神杯。同桌很喜欢，问我是如何做到的？其实哪有诀窍，我仅仅是对着图片，照猫刻虎。她四处炫耀，为我招来更多的粉丝，有要大力神杯的，有要小头爸爸的，有要阿童木的。我一一满足，整个过程没有难度，可很有成就感，他们挺满意，却没付任何酬劳。而且老师发觉粉笔丢失不少，又看到同学的课桌上有奇怪的雕刻，追根溯源，查到我头上。没出三言两语，我彻底坦白，恳求从宽处理。谁知老师非但没责怪，还惊奇我身怀如此技能，恰巧区教育局正在举办一个手工艺品比赛，他极力推荐我参加，并且赞助两盒白粉笔以及各种颜料笔。我用这些材料雕刻了一组葫芦兄弟，并且上了颜色。由老师送去参赛，最后得到一等奖。获得官方肯定，我不做回头箭，连废旧的铁丝都能做成各种摆件。只不过，后来生活发生变故，这份爱好被抛诸脑后，最近朝花夕拾，算是自我安慰和消遣吧。

　　同桌那位是女生吧？

　　这不是故事的中心思想。

　　概括中心思想是学生的作业。成年人嘛，用八卦证明眼光独到。你准备如何处理这些宝贝？

　　通过网店销售换些零花钱。我心里没有远虑，全是近忧。

　　洋娃娃，我今天代表逃花源前来与你洽谈一项合作，劳烦你为逃花源制作一批摆件。咖啡有咖啡伴侣，书籍自然也能有书籍伴侣，再请老顾拍一组照片，请影后的文异森货做点宣传，肯定会有想抢它们回家的人。我搭台你唱戏，唱得不好砸我场子，唱好了你大有收获。意下如何？

　　梅初扬面露不悦：瞧我这样，你是不是临时起意可怜我？

　　说临时起意我同意，因为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具有这手绝技，难怪你热衷于而且擅长将书籍摆出各种巧妙的造型。若说可怜则是子虚乌有，这是平等的合作，你是逃花源的武陵人，应该明白书店的困局，要想保住外祖父留下的这份家业，让逃花源的招牌不因岁月流逝而蒙尘变暗，我一直在寻求突破、追求多元，增强书店的活力。既然叫我撞见你的拿手好戏，自然盘算让我的蓬荜生辉，岂肯放任你逃出我的手掌心，为他人作嫁衣裳？

　　梅初扬沉默一会，吐出“谢谢”两个字。

　　“谢谢”二字有着丰富的含义：可以是感激，也可以拒绝，还可以是同意。苏衣玠生怕他反悔，说：赶紧找个口袋，我先将这些作品装起来，怕是先得满足夏老师他们。为了庆贺合作成功，我请客，走吧。

　　留在我家吃顿便饭吧，如果你不介意。

　　吃什么不重要，为了什么而吃最重要。

　　梅初扬父母均不在家，他只好自己下厨。苏衣玠在他的房间里歇息，发现书柜里摆放着一盏奖杯，造型是一个翩翩的舞者，底座上刻着两行字：2013年“追梦杯”全国舞蹈大赛金奖曹凤皎。梅初扬为何会收藏别人的金奖奖杯，什么人会将自己的奖杯送给别人，如果送，又会送给怎样的人？

　　既然不得其解，又何必百思呢。苏衣玠不喜欢白费劲，只随意欣赏手工作品，其中有不少用纸折的舞者的形象，姿势优美，活灵活现，晃眼间让人忍不住猜测她们的下一个舞姿会是什么样的。有一尊嫦娥像，衣带飘飘，作势欲飞，无论是后羿、逄蒙或者别的人都想拽住她的衣袖，为平凡人间留下一位女神。

　　梅初扬的双手擅长创作，却不长于“炒作”，几个菜的品相和味道都很普通。他取出父亲喝剩的半瓶酒，倒满两杯，说：老苏，如有怠慢，还请见怪。

　　见怪是必然的。咱们几个都是因书结缘的朋友，你对逃花源的支持我铭记于心，我对你的创业计划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你别拿我们几个当外人，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