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酒馆》介俗

63、虚假的

　　在时间的尺度到达狭间最深处之前，就是世界末日之前，特西蕾娅都有时间选择。
　　她握紧了手中的那点辉光，越过露莎，走进了“现在”。
　　你给我留下了后悔的余地，却没有给自己留下回旋的可能，我其实并不能理解你对真相和真理的执着，明明百陌然随意修改这些东西的可能性几乎接近于零，你却依然将它们判决为毫无意义。
　　但真奇怪，我不能理解你的追求，却能理解你，你是只要付出了心血就一定要看到结果的家伙，根本不接受别人那套结果不重要过程努力了就行的说辞……这样的你，确实很难接受自己的追求只是他人的大梦一场。
　　我能成为你放不下的牵挂，却不能成为你继续活下去的理由，真正认识到这一点还真是让人难过。
　　骤然失重，特西蕾娅自高空坠落，一眼就看见了几乎变成废墟的审判庭和正中心的“露莎”。那就是圣胎，露莎残存的灵魂和那枚尚且没有承载任何意志的圣胎结合，造就了这样的怪物，被催化膨大的怪物。
　　显然有人认出了这是上帝的力量和气息，却以露莎的样貌显现。
　　难道露莎并没有接受审判？甚至反而验证了她所追寻的所谓真理，成功逾越了上帝？这样近乎疯狂的疑虑如今成为了不得不考虑的可能，六翼天使们在试图控制这场闹剧，但信仰构筑的幻梦一旦出现裂痕，就几乎没有修复的可能性。
　　“我们依旧在这里，只要我们还在这里，上帝就绝不会陨落，我们要相信我们的全知全能的主，要坚信他所铸就的荣光不会就此熄灭……”
　　“好久不见呀，各位。”也许是余光一瞥看见了特西蕾娅，这场闹剧最重要的主角登场，露莎终于开口。空灵的，能够带动灵魂震颤的声音以一种奇特的形式在所有人脑海中回响，居然成功安抚了躁动的人群。
　　金色的流动的灵质勾勒出露莎的面容和瘦弱躯壳，明明那样纤细，却似乎遮蔽了太阳。
　　斐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艾丽丝，身负起源权柄的六翼天使，艾丽丝的判断最能直白地告诉众人，这只是虚假的，露莎遗留下来的小把戏。可是艾丽丝只是呆呆地抬头仰望着那道身影，自从感知到上帝沉睡之后，变得死寂的眼眸再度被点亮。
　　艾丽丝不在乎高悬于天的是谁，她只要有人庇佑，能够继续做看不见天空，只生活在上位者羽翼下的雏鸟就心满意足。
　　斐心下一沉，知道陷入了必死之局。
　　“我们……我们要怎么办？”
　　是的，所有的天使都信仰并且追随着上帝的脚步，但他们从未认真思考过自己追随的到底是什么——上帝本身，他思想中的一切？还是他全知全能的力量？又或者是他的所许诺的，一个纯白无垢的乌托邦？
　　天使们无从知晓上帝的思想和考虑，全知全能的力量已经被僭越者窃取，那个乌托邦已经成了泡影，如果不归顺，现在连他们的生命都岌岌可危。
　　最令天使们恐慌的是，为什么原本应该接受审判的露莎依旧活着，上帝却不知所踪？仔细回想，不难察觉六翼天使们已经很久没有按照惯例进行传颂祷告，就算最开始是因为派厄尔沉睡事务交接繁忙，局面也已经安定下了很久了。
　　也就是说，六翼天使们早就有所察觉，却一直等到露莎将所有的一切都血淋淋的揭露的时候才让他们触及真相。
　　没有人愿意一直蒙昧，他们盲从是因为绝对信任上帝和自己所追随的六翼天使，但现在显然两者都不再拥有公信力。信仰骤然崩塌，多年来固化的思维突然变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在一片混乱中，最镇静的是旧日智慧的眷属。
　　毕竟对他们而言，情况并不会更糟糕了，以绝对理性的角度来看，他们本来就一直追随着露莎，现在也不过是换个身份而已。而就算露莎只是虚假的太阳，他们也已经有了特西蕾娅，不管局面如何失控，露莎都不会伤害特西蕾娅的——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那是特西蕾娅大人吗？”突然有人发出一声尖叫，带着期盼之类的情绪，终于愿意在特西蕾娅之名后面缀上大人的尊称，他们没有理由的相信特西蕾娅能够解决现在的困境，就像当年他们没有理由的相信上帝的预言一样。
　　特西蕾娅成功地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举动——她对露莎发动了攻击，用一本在人们印象里似乎属于露莎的魔导书。
　　“我以为这会是一场让人激动的重逢，特西蕾娅，但看来你好像并不欢迎我，而且这个惊喜你似乎也早有预料。”露莎没有躲避，攻击在触及她的一瞬间成了她的一部分，像是回归本源一样自然。
　　“露莎，这的确原本应该是一场让人落泪的重逢，如果你没有夺取上帝的力量去靠近你心中的真相的话。”特西蕾娅很轻松地接上了露莎的戏，扮演着人们所需要的勇者和英雄。
　　“你不是也不满上帝很久了吗，一个预言，让你差点一生都困顿于方寸之间，是我救了你，为什么不拥抱新秩序？我以为你能理解我的。”露莎情绪激动起来，几乎要滚出眼泪，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特西蕾娅抽了抽嘴角。
　　她可不太会接这种感情流露的戏，于是恰到好处的沉默，和略带哽咽接上的一句：“露莎，你没有幻想的乌托邦，你只追求更高层次的真相，为此能将一切作为垫脚石……这样的你所建立的新秩序，对造物来说太过残酷了。”
　　“你说的话可真伤人，你认为沉醉于幻想是件好事？”露莎微微垂下睫羽，一副做作的被伤到的样子，随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相当恶意的笑，“你们要想清楚了，就算抹除我的存在，上帝也不会回来了，这份力量会彻底消失，那这样，难道不算是你们在亲手杀死上帝吗？”
　　这其实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荒谬命题，但偏偏有人愿意为这样的假想买单，开始后退犹疑，几乎恐惧。
　　露莎像幽灵一样出现在了那个转身想要逃跑的孩子面前，没有温度，甚至没有实感的手捧起了那张尚且稚嫩的面容：“说到底，你们的信仰来自于什么呢？人类需要神明的回应才会相信神迹的存在，你们对上帝的信仰却毫无缘由。”
　　“疯言疯语！我们的灵魂诞生于上帝的思绪，他是我们的造物主，我们……”
　　“你会将自己视为父母的附庸，并且无条件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么？”露莎打断了斐的辩驳，这个问题，是抛给掌心这个鲜活的生命的。但露莎并不等待答案，“你叫露娜，你的父母希望你能进入审判庭工作，但你不喜欢这个未来，甚至赌气成为了图书馆的外围者。”
　　露娜艰难地吞咽着口水，几乎无法思考。
　　“为什么如此盲从于灵魂的造物主，如此乖顺于命运，却又敢于同肉身的赋予者辩驳，偏离他们所期许的未来？”露莎说，“说到底，不过是因为造物主的存在过于强硬，命运如此无法抗争，此等伟力无法忤逆而已。”
　　“还有另一个答案，露莎。”特西蕾娅敏锐地意识到露莎说的并不只是现状和上帝，似乎也指向了更高处的存在，“也许反抗的火苗从未熄灭，我们一直在斗争，正如你推翻了上帝，如果有人继续以命运做要挟，也许我们会有能力成为下一个你。”
　　露莎微微一愣，然后失笑：“如果命运中的不确定性也是祂的恩赐呢？如果祂不主动出面，我们甚至都无法意识到我们从一开始就站在处刑台呢？”
　　这是个无解的命题，因为露莎不会也不能否决百陌然的存在，却又无法接受所认知的一切和所享有的稳定都是祂的一念之间的决断……其实最不能接受的是，自己苦苦追寻的真相，也许根本就是虚假的，被无痕篡改过的。
　　莉薇娅则将百陌然视为世界级的天灾，如果所有人都那样认为，所有人都会在无知无觉中死去，那就可以毫无负罪感的保持现状的安稳而不做出挣扎和改变。露莎的死让莉薇娅更加坚定了这一点，真相总是有代价的，这世上最渴求真相之人都无法接受的真相，如果公布会引起怎样的山呼海啸？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们都没错，但是，她们都只困顿于自己的观点，没法走向未来，那个属于所有人的未来。特西蕾娅深吸了一口气：
　　“露莎，真理毫无意义，奋斗毫无意义，如果因为一切都根源于百陌然而显得我们的意志无足轻重……那我呢？和我的相遇，和我一起走过的时间，也毫无意义吗？这个问题，你在告诉我我们相遇的真相是就问过我，现在，我将这个问题还给你。”
　　露莎微微睁大了双眼，所剩无几的灵魂碎片对一切的感知都混沌模糊，理应如此，但露莎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了灵魂的震颤，作茧自缚结成的牢笼似乎被撕裂出了一道裂缝。露莎笑起来，嘴角却先品味到了泪水。
　　不，当然不是毫无意义，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和你相遇，而就算到了这一步，我也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不如说我很高兴，我做出了一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因为特西蕾娅，因为你，只有你，能走向那个被众人簇拥的未来。”这句话轻的几乎要消散在风里，露莎也并不需要任何人听见它，她抬起头来，“那就向我证明吧，特西蕾娅，你既不需要一个意图审判你的旧神，也不需要一个将一切向你倾斜的新神，你不需要一个高悬于天的符号，也会带着所有人都不再需要它……”
　　“诉说你的理念，让人群拥护你，然后击溃这具躯壳，击碎这短暂的，虚假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