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酒馆》介俗

60、利己者的牺牲

　　莉薇娅其实梦到过露莎，那时一场，在她的视角来看堪称荒谬的梦境，中间的一切都被抽离的模糊不清，但最后的一段问答和那个契约一起，烙印进了莉薇娅的灵魂里——莉薇娅无法忘记。
　　六翼天使都有另一副姿态，与人类完全分割开，和他们的父亲更相近的模样，但露莎没有，她的本体是残缺的肢体，漂浮的文字，裸露的肋骨和跃动的心脏，但大体还是接近于孱弱的人类样貌。
　　她是人类的祈愿和自己的欲望铸就的六翼天使，是诞生就和上帝的意志完全相悖的存在——特西蕾娅就算是灾祸，也存在于预言之中，是构筑起上帝伟大的全知全能的一部分。但露莎不一样，她来自未知，却又司掌智慧。
　　她给予人们造物的天慧，她代表着理性和绝对的冷静，但又那样轻易地点燃名为欲望的火种，将秩序的壁垒见见吞没，建立起新的秩序，并在新秩序下如鱼得水，将所有人抛在身后。
　　然后她转身回来，不为造就她的人类，不为虎视眈眈的同僚，甚至不为了她自己，从莉薇娅精心编织的丝网中拉出了特西蕾娅。她说她为结局和真相而来，却在明明已经知道了一切的情况下放弃了能够亲眼见证结局的机会，选择让自己成为埋没在尘埃里的台阶。
　　绝非出于善心，露莎只是突然很决绝的放弃了什么，莉薇娅嘲笑她，却又莫名感到惆怅。
　　“你为什么一定要推翻一切？哪怕你根本见证不到新世界的到来？”
　　“又不会因为我看不到，它就不来……同样，也不会因为你不愿意，就不来，改变总会发生，是在变革中走向新世界，还是在旧秩序下带着整个世界走向终末，我觉得这是个很好想明白的选择题。”
　　“你难道不想和特西蕾娅一起活下去？明明可以息事宁人……”
　　“别用对付特西蕾娅那一套话术对付我，我不会允许头顶悬着那样一柄剑。我不是小孩子了，不会将如此重要的选择权交给别人。”
　　“……你为什么会认为新的秩序会带来美好的未来？拥护旧秩序的人很多，甚至连特西蕾娅都不完全站在你这边，你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独木难支。”
　　“莉薇娅，这不是我该考虑的事情，我不需要拥护者，因为我根本到不了那么遥远的未来，我只需要自己走完这一段路，然后将我的一切交给特西蕾娅，我只负责这个……信徒，新的秩序，遥远的未来，那是属于特西蕾娅的问题。”
　　“新的秩序……”
　　露莎笑起来：“对啊，新的秩序，新的神，新的造物主……没错，这才是我的目的，我从来不只希望特西蕾娅只是取代我，我要她取代上帝，以一种顺应世界秩序的方式。”
　　疯子！
　　莉薇娅回过神来，她和特西蕾娅一起纠葛于时间的狭间，这是她的本能为了自救爆发出的力量。但是特西蕾娅显然失去了理智，毫无意义地纠缠着莉薇娅，和她一起向时间狭间的深处沉没。
　　“特西蕾娅……冷静下来，现在和我们闹到这个地步对你没有好处！”
　　“是的，没有好处……但谁说我需要好处，上帝已经失去了庇佑自己造物的能力，你才是那个执迷不悟的家伙，我要我的未来，我和露莎的未来……倾覆天堂又怎么样，这不正顺应了你追随的父亲的预言么！”
　　“不会有人知道真相，一旦我死在这里，就算你找到离开时间狭间的方法，回到现实的时候等待你的也会是审判和死亡，彻底坐实你和露莎的异端之名罢了！”
　　特西蕾娅当然知道，莉薇娅死掉的话，自己没有办法脱离这片狭间，也无法拿出证据来佐证所有人的谬误和自己的正确。但如果……
　　“如果露莎完全舍弃自己的底线，成为引导错误历史的一员呢？”
　　莉薇娅瞳孔微缩，什么叫成为引导错误历史的一员？露莎？可她不是一直致力于挖掘那些被埋藏的真相吗，这也是图书馆成为禁忌之地的原因之一，他们所掩藏的那些见不得光的，都被露莎翻找并且记录下来了……
　　莉薇娅突然意识到了很严重的一个问题，虽然露莎和特西蕾娅都深深爱着对方，对对方都怀揣着特殊的感情，但绝不是将对方置于第一位可以舍弃一切的家伙。她们都有自己的执念和追求，特西蕾娅渴望自由，露莎追寻着真相。
　　那露莎到底是因为什么选择了死亡？为了验证造物主可以被杀死这个理由实在站不住脚，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表明，她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百分百可行，但偏偏几乎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说辞……
　　莉薇娅不是傻子，她很快意识到了什么，那一瞬的灵光转瞬即逝，很快被窒息感取代，她们在时间的狭间中下沉的太过，这是连莉薇娅都不曾到达的地方，两人却都感知到了露莎的气息——露莎曾到达过这里。
　　为什么……怎么可能？
　　特西蕾娅也有一瞬间的错愕，随后没忍住笑出了声，却也同时有泪珠滚落。
　　“看吧，时间的洪流，露莎也曾到达过比你更深处，我在哪都不会孤单的。不如来看看吧，那些在你的操作下被湮灭在时间里的，真相！”
　　明明是在向更深处坠落，但是周围的景色渐渐明晰，莉薇娅听见了无数人的哀嚎和控诉，尖锐的，悲伤的，苦笑的……那些声音最后交汇成一句：“如果神明真的存在，为何默许人间成为炼狱！”
　　“这才是真相吧，天使们被禁止私自进入人间，是因为其实上帝对人间的影响力在渐渐衰弱，对人间的祈愿已经无力回应，那个高高在上的神像已经很难接受到虔诚的祈愿……你为了隐瞒这件事，几乎付出了生命为代价，设下了屏障，让天堂和人间的时间流速不再一致。”
　　只是为了拥护自己造物主的威信，就付出了半条性命，否则，时间的权柄不至于衰弱至此。露莎数次进入人间，就算有同级别的权柄护住神识，也没能推算出具体的时间差，梅丽莎给出的那个时间，也并不正确。
　　但露莎不介意，只要知道其实人间也能察觉到时间的差距就行。
　　“你想用这种方法，让人们认为自己的祈愿得不到回应是有原因的，因为时间作为天堑隔开了所有的祈愿……却没想过，若是信仰和祈愿都得不到回应，人们会开始学会依赖自己，他们本就是能创造奇迹的生灵。”
　　“我就是不认可！”莉薇娅的牙越咬越紧，最后终于像是崩溃一样爆发了出来，“我们做了那么多，我做了那么多，既然子民不希望造物主的退幕，为什么这一时刻必须来临！如果造物主必须退幕，为什么祂还在！”
　　为什么百陌然还在，为什么要到人间来。
　　“你和露莎是极少数极少数，除了你们，没有人希望看到上帝陨落的那一天！如果不想面对死亡，那又为什么要更渴望自由，如果要渴望自由，为什么不敢将矛头对准真正的幕后之人！所谓命运，所谓因果，所谓反叛……都不过是祂掌心的丝线而已！”
　　莉薇娅的反抗太过剧烈，特西蕾娅不得不和她拉开距离，但那样的反抗，并不像是想要摆脱特西蕾娅，更多的只是在崩溃地宣泄自己的愤怒。莉薇娅和特西蕾娅就这样在无边的不断闪回的时间狭间沉默对峙。
　　“你不恨祂吗？”莉薇娅先打破了沉默，“祂的意志才是打破所有平静的炸弹，如果我没有猜错，露莎应该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吧，不，甚至更严重，至少我从不怀疑自己的权柄的意义，而她……是各种意义上的道心破碎。”
　　特西蕾娅并不意外莉薇娅能猜出来露莎赴死的原因，她深呼吸了一口气。
　　“露莎告诉了我所有的真相，无关乎整个世界和她，而是关于我自己的真相。”特西蕾娅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对话了，因为莉薇娅必须死在这里，她知道的太多了，超出预料的多，“从整个世界的旁观者视角来看，我是因为百陌然才有机会诞生和被爱的。”
　　但很少有人会有这样的视角，很少有人会得知这样的真相，百陌然的立场和态度都模棱两可，他其实不算在乎这个小小的一方天地，远没有上帝在乎，所以祂一开始就说，我的注视是赐福也是诅咒。
　　特西蕾娅和露莎从不想佐证自己是对的，她们只是需要事情和局势对自己更有利一点，再有利一点，到底能完成到什么地步，不强求，也不在乎。
　　“其实我说谎了，露莎从来不是一个有所谓原则的人，真相在她那是奢侈品，你可以购买，但如果开出的筹码不够，就会得到一个等同于欺骗的，被隐瞒了一半的真相。她从没想过让真实流通，这只是她必要的时候的要挟筹码。”
　　所以……必要的时候，她也会说出谎言。
　　说到底，她们都是利己主义者，这一点从未改变。对于整个世界的命运，她们根本不关心，就像当年，露莎也不确定上帝是否会因为一时之怒杀死所有人类和自己，为了一个答案，就违逆了所有人一样。
　　而露莎又知道了所谓答案毫无意义，真相也根本没有意义，所以也知晓了自己不会走到最后……她将所有的利益都加码给了特西蕾娅，但显然，人们根本对露莎的所有筹码没有概念，那是露莎的孤注一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