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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作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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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角门的小厮今日可真是撞了怪事。
先是有个来打秋风的穷酸书生被他两棍子撵了出去,再是来了个怪模怪样的鹤发老头。
说什么千万要小心模样俊俏的小郎君,万不可放他入府去拐骗他们淳善的仙女县主。
他虽只是个通传小厮,在角门值守这么些年也见过形形色色不少人了。若是那老头和那神神叨叨只想着要攀附贵人的算命先生一般,他是怎么也不会信的,可偏生他言辞极为恳切,像是铁了心要替他们的小县主挡去孽缘,他又动摇了。
尤其是现在。
他面前就站了位模样俊朗的小郎君。
那老头的话该不会这就灵验了吧。
小厮把着角门,手中的刑棍提也不是放也不是。这小郎君方才说他是御前画使,可他既无身份令牌,也没有府上的柬帖,他必没有放人的道理。
按规矩他该进前院和大管事的通传一声,可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神棍老头的话,一时竟也忘了。两人就这么直直相视着。
最后还是嘉和身边的大婢女瞧见了这两人。
她正要出门采买,将将正要出门就瞧见了那日在太后殿里,被随手指派给她家县主的御前画使。这名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总归挂了御前二字,不是她个婢子得罪得起的。
她这般想着,连忙招呼了那小厮一声。
“良湘姐姐,您出门啊?”小厮应道。
良湘毕竟是嘉和身边有几分脸子的大婢女,府里还是有不少人能认得上她。
“快把人带进去吧,我替你去院里通传一声。”良湘却没顾得上应他,先收了东西,朝瑛川行了下人礼。
“这小子?”
角门小厮似是受了惊吓,惶恐地打量了一番瑛川的面孔,“莫非您认识?”
“我哪儿来那么大脸呀,这位是宫里头来的,那是县主的客人。你自个儿利索点去管事那儿领罚吧。”,良湘瞪着他说。
“让小友受罪倒是我的不是了。”瑛川笑着拱手。
“许是在下生得不大讨喜,这才教小友误会了。府上管教严谨,今日确是见识。”
瑛川此话着实只是为了打趣这二人,只是听在良湘耳里就全然不是那个意思了。她只当是这画使在暗里讽刺他们公主府无甚规矩,此时面上不由青一阵白一阵的。
她手上一点没卸劲,重重拍在那小厮背上。
那小厮约莫还没回过神来,愣在原地大声哎哟了起来。
“奴这便引您进去。”良湘低眉。
公主府诚如那老儿所说,是长安城里除了皇宫外最极尽奢靡之地。怪不得名声不太好。
瑛川跟在引路婢子后边,在心内啧啧称奇。
路至县主所居的内院需要穿过一片小园,因离着近的缘故,安乐公主将这么块小地方也修葺得雅趣别致,很是适合平日里休憩饮茶。小园内叠峦山石,凿池引水,湖石名贵却置之随意,不似寻常富贵人家那样非要说个风水缘法。时季花木扶疏繁茂,映衬得俗物也可爱起来。
和上清灵宝天尊殿外那方小池院比起来,也是不遑多让的。
瑛川掂量了一番自个儿的身价,又思及此行与老头儿作下的赌约。暗自里想着:总归是要给那位县主找个好归宿的,教她在凡间替他安置个富贵住处倒也是亏不了,日后自己若再来凡间游历,也不必再挤在那间小宅里头受罪了。
这边嘉和还不知道瑛川心中打的好算盘,她得了传话只觉烦闷。
她昨日回来与母亲闲谈,无意间聊到此事,母亲却同她说外祖母此番用意,多半是想着要拿此小像再行替她相看亲事。她昨日傻愣愣应下,哪里料想到是埋了这样一个坑,故而今日心里还是有气。
瑛川候在院外时,她使了嬷嬷出去教人等着。
嬷嬷是她的奶嬷嬷,自然知道县主心中不爽快,又不好将气撒在宫里头的长辈身上,那这位可不就撞上了吗。
她也不好流露出要怠慢的意思,于是委婉地说:“还请画使再候上一会儿,县主还需时辰沐浴更衣。”
“那便有劳了。”
年轻的画使在嬷嬷的引路下坦然落座,扬手呼来婢子替他添茶,毫无寻常差使拜见县主的谦卑样。
反而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在。
嬷嬷一眼扫去,瞧见那几个不争气的小婢女,添完茶后也不散去,而是躲在屏风后边悄悄议论着这位年轻郎君。公主府少见外男,更何况这样气度翩翩,容貌俊俏的。
她叹一声,回了内堂。
添茶的婢女是个胆大的,做完规矩之内的事儿后也并未退下。本朝民风开放,身份并不是大阻碍,时常有市井出身的姝丽落入官宦人家后院的佳话。更何况,听良湘姐姐的意思,这位是御旁伺候的人,并非什么身家背景深厚的子弟。
她扶了扶自己晨起时戴上的水玉簪子,好教它露在最恰当的角度。
“公子爱喝什么茶?许多客人觉得碧螺春味涩,若是公子不喜,奴婢替您去换。“
女子的声音温柔小意,还带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勾人妩媚。
瑛川诧异地看她一眼,手不自觉地盖在了茶碗上边,回道,“不必劳烦姑娘,在下粗陋,尝不出什么茶涩,觉着这碧螺春便很好。”
那婢女忿忿瞥了眼躲在屏障后边看笑话的姐妹们,只得退下,于是后边几人又轮番上了糕点来。
嘉和梳妆完毕又磨蹭了一会儿,待她行至前厅时,看见的便是这么番场面。
——年轻的画使着锦衣饰玉冠,面前玲琅果子簇山点心流水一般地上,几个面露红霞的小婢子拥簇于他身后,衣香鬓影,红粉缠袖,好不生动快活。
她领着一众仆从止步于屏风后头,出神地看了一会儿。
倒是个年岁尚小的婢子先瞧见她。
于是这个捅捅那个的胳膊,那个又踢踢旁的鞋尖,不多时底下便齐刷刷拜倒一片。
前头骤然矮了一片,在空亮的日光下,瑛川的视线里糊了片翠色绣金的袖角。
既是富贵人儿,那必然是他那位苦主了。
“下官见过县主。”
瑛川有模有样地朝嘉和行礼,脑袋却还是不合礼数地躬身埋到了胸口以下。他其实早就察觉到屏风后头的人了,只不过并未做声。
只是嘉和当下并未留意,不过一个画使,她自然是什么礼都受得了的。
她没应。眼神先转向刚才在屏风后边看见的那几个婢女。
嘉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个簪了碧色步摇的那个身上,好似就是先头那个最积极的。
“叫什么?”嘉和也没点明,只是问。
旁边跟着的嬷嬷是伺候她多年的老人,何况她方才在前厅是也瞧见了一些,此时见主子面色不对便知道大抵是怎么一回事了。
“县主恕罪,这批都是新选入府的婢女,怕是规矩没教好就放来伺候客人了。”
“发卖了吧”,嘉和淡淡道。
她也顾不上去看边上那位御前画使惊异的面色,单刀直入地点明来意,好似刚才那番意外只不过是上错了茶那样的小事。
“既是来替我作小像的,那便请先生快些吧。”
嘉和也懒得做那寒暄客套,她摆摆手,唤来婢子替画使列上狼毫绢布。
她边抚起裙边坐在那把檀木椅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坐在下首的瑛川看:“先生几时能画好?莫要让我这边耽误了您在御前的事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瑛川只好撂下寒暄的意头,附和着撇下自己小桌前的各类琳琅果子,却也还不忘边提笔边在自己口中塞上一个。神仙不重口腹之欲,奈何这凡人公主府上的糕点过于香甜。
他一边描线一边在心中暗骂。
瞧瞧,人家那样不待见你,你还得上赶着去给人家结姻缘,估摸着最后也讨不了什么好处。老头儿忒损,给他使了这么个阴招。
这哪是什么苦主,分明是位难伺候的佛爷。
心中有怨,落笔自然成不了美人图。
嘉和自诩相貌还算过得去,不说琼花玉貌,好歹也能算是水眼山眉的清丽之姿。
可这锦布上画的是什么??
即便这只是副隐约的草图,也能看出画上之人阔眉细眼,发髻似乎也不甚齐整。嘉和瘦挑的个子叫他画成了宽肩厚背,活脱脱一个乡野里出来的仆妇模样。
“可是嘉和待客不周,冒犯先生了?”
面前的女子看完草图后,终于没能端住她那副县主架子,用一双清亮的杏眼瞪着瑛川。
瑛川却也不急,搁下笔缓缓道:“县主有所不知,在下作画,讲究写实之风,自然与寻常大家有所不同。在下观此朝名士作画,其肖像多有美化夸其之趋势,县主莫要被此给迷了眼。”
这是在说嘉和平日里得多了下面人言过其实的夸赞,要叫她正视自己。
到底是被十几年的礼仪教养束缚住了,嘉和忍着没发怒,说道:“那倒是嘉和见识浅薄。”
“只不过嘉和生于长安长于长安,更喜爱我朝名士的画法一些,想来先生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幅小像便不麻烦您了。”
“莫急莫急,不过是草图罢了。”
见她是真要恼了,瑛川才收起自己方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安抚道,“县主宽心,在下定当对此画作尽心竭力,助县主觅得良婿”。
“谁说这小像是用来招婿的?”
瑛川没料到,这话才彻底戳在了这位县主的心窝上。
“我敬先生是奉祖母之命来替我作画的,府上好生招待并未得罪。没想到先生似乎与我有什么纠葛,竟是个说不明白话的。”
她话锋一转,作势要威胁起瑛川:“只不过这画终究是要送到外祖手上的,好与不好,也并非你我二人来评断。”
“若是太后见了成品,料是也会满意得紧”,瑛川道。
要是换作旁人,此刻被县主的话压上一压,巴不得就要伏地谢罪了,可瑛川自然不肯,他最爱逞那口舌之快,便不愿让她如意。
嘉和彻底恼了。
她还从未见过向瑛川这般软硬不吃的人。在作画这事上,她又是左右都难做的,要让他觉着自己看重这画像,岂不是应了他先前那句“助县主觅得良婿”之言,而要随了他去,这画要成什么样子还当真难说,拿出去丢的也是她自己的面子。
思及此处,嘉和这回也顾不上她的县主仪态,拔了狼毫在锦布上胡乱添了几笔,将那与她毫不相干的小像涂得面目全非,转身就要走。
许是又怕人觉得自己小气,又转过来咬牙切齿地冲边上伺候的人喊,“送客!”
瑛川却是不在意。
他自我欣赏了一番被人恶意涂鸦的女子小像,慢悠悠将画卷好,嘱咐人收收起来,待下回他再来府上时再行完笔。
这番一闹,他总算觉着这位苦主有些人气儿了。
她行立皆如风中劲竹,举手投足里都是要和这凡尘割离开的味道,就好像一会儿没人看着,眼前的女子就要羽化登仙去的样子。这样的人本就不适合与凡俗有过多纠葛,更别提姻缘了。
故而小银钏要做的,就是让她“活起来”。